任我殺眼睛一亮,彷彿看見在一棟孤獨的小樓上,窗子敞開,一個蛾眉緊蹙的深閨怨婦正注目遠眺,等待著遠航的丈夫歸來……
畫面一轉,在他眼前突然又出現了一羣蓬頭褸衣的難民,這些人的四周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他們的身後風塵滾滾,鐵騎錚錚,寒光起處,殘肢斷臂摻雜著血雨四處紛飛,染紅了一碧如洗的天空,本來炎炎高照的烈日剎那間化爲血似的殘陽,一時間,奔逃的奔逃,喊叫的喊叫,尋找的尋找……
任我殺目眥盡裂,熱血奔流,正欲衝上前去力阻這場殘酷的屠殺,但殘陽的最後一抹紅竟又突然隱去,但見前方下起傾盆大雨,如噴如注,廝殺和哭叫之聲也已聽不見了,依稀中,一人佇立於懸崖邊緣,縱身一躍,竟不顧一切地跳落下去。
他奔到近前,只見那人血肉模糊,面目已難辨認,手裡緊緊抓住一把利劍,竟是“無情斷腸劍”。他大吃一驚,氣憤填膺,悲從中來,叫了聲“米兄”,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淒厲,穿過了黑夜……
一束寂寞的燈光,映照在兩個心事重重的人的臉上,將兩張充滿焦慮的臉龐照成一片悽清的嫣紅。
龍七的目光從跳動的火苗上緩緩移開,看了米玨一眼:“王帝所說的故人,難道就是‘武林三俠’?”
“嗯!他們豈非也到了此間?蘭夫人要杏伯與他們會面,只怕……是另有陰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讓杏伯前去看看,也許能發現端倪。”
龍七忽然“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了某件事,皺眉道:“剛纔……剛纔那個黑衣人……”
米玨心頭一跳:“黑衣人?”
“米大俠,你不覺得這個人的眼神和背影都很熟悉嗎?”
米玨怔了怔,沉吟著道:“嗯!這人的確有些眼熟。”
兩人低頭冪思,卻始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過了半晌,兩人對望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道:“莫非是他?”隨即兩人一齊搖了搖頭,似乎並不能確定那黑衣人就是他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米玨嘆了口氣,問道:“你認爲是誰?”
龍七微一沉吟:“但願不會是他。”
米玨用手指蘸了點酒,緩緩在幾上寫了三個字,隨即拭去,擡目注視著一臉冷峻的龍七,問道:“是不是他?”
“只怕真的是他。”龍七臉色越發凝重,緩緩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我一直以爲,海總鏢頭就是那個內奸,卻沒想真正的奸細居然是這個人。”
“此人一生俠義,嫉惡如仇,竟也甘願臣伏於紫羅蘭夫人石榴裙下,實在人心叵測,世事難料。”說到這裡,米玨“虎”地站起身來,驚呼道,“哎呀,不好,杏伯……”
龍七臉色微變:“你擔心這人會加害杏伯?”
“他連兄弟都能忍心出賣,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龍七的臉上又變了顏色,還未說話,一聲充滿悲痛的淒厲嘯聲就在這時傳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失聲道:“小兄弟……”
二人飛身搶出,還未衝出門外,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動,就像是幽靈般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
“兩位行色匆匆,意欲何往?”張窮的聲音雖然平平淡淡,臉色卻冷若寒霜,目光如刀,從米玨和龍七二人臉上一掃而過。
米玨平時雖然冷靜,這時也已忍不住有些激動,沉聲道:“你們究竟拿什麼法子對付任我殺?”
“剛纔王帝不是已經來過了嗎?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們,任我殺正在闖死亡陣?”
“死亡陣?”
“除了逍遙宮,死亡陣是死亡谷裡最危險、最可怕的地方,剛纔那一聲厲嘯,也許就是任我殺垂死掙扎之際。”
龍七雙目怒睜,大聲道:“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一把火將這裡燒成灰燼。”
“那麼蘭夫人一定會讓你死得很慘、很難看。”張窮冷笑道。
“我這就先殺了你。吃我一刀。”“刀”字出口,龍七刀已在手,猛然衝了過去。
刀光一閃,飛掠而起,既快且狠,出手絕不留情。
張窮對他的刀法似乎頗爲忌憚,不敢硬接,飛身後躍。
龍七一刀落空,第二刀跟著劈出,刀光龍飛鳳舞,剎那間瀰漫在夜色中……
嘯聲猶在迴盪不絕,那個死人竟緩緩爬了起來,一個人孤獨地向前方走去。
任我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叫道:“米兄,你……你沒事麼?”
那人倏然回頭,卻是個容貌清麗脫俗的少女,巧笑嫣然,不可方物。
“夢君!是你麼?夢君……”任我殺猛然失聲叫道。
他舉步追出,那少女裙裾飄飄,腳不沾地,行雲流水般遠去,無論他如何發力狂奔,與她總是相隔數丈距離,卻彷彿天涯般遙遠,不可逾越。
“夢君,別走,等等我……”
這一次那少女連頭也不再回,漸行漸遠,終於連影子也完全瞧不見了。
任我殺怔怔地站在那裡,忽聽身後傳來“噗哧”一笑,一回頭,就看見歐陽情嬌嗔道:“呆子,我不是在這裡嗎?”
她垂下螓首,溫柔一笑,任我殺禁不住心神一蕩。
就在這時,一條白緞彷彿從天外飛來,捲住歐陽情纖纖細腰,將她拉起,往天空快速飛去。
歐陽情伸出雙手,呼叫道:“救我……”
任我殺伸出手去,卻連她指尖都未觸及,手掌一合,抓住的只是絲絲冷氣。
他大步追出,忽然腳下一絆,踉踉蹌蹌地險些跌倒,朦朧中,一個雪衣人像一縷白煙從地下嫋嫋鑽出,厲聲道:“孽徒,你還想逃嗎?縱然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出來。”
任我殺驚叫道:“師父……”
雪衣人戟指叱道:“不許再叫我一聲‘師父’,你自甘墮落,成爲殺手,人人得而誅之,毀我一世英名,有何顏面做我弟子?”
剎那間,任我殺全身冰涼,汗溼重衣,悽然道:“是……秋兒知道錯了……”
雪衣人袍袖一揮,如一朵白雲罩落下來,格格笑道:“我現在就殺了你,爲免禍害江湖……”
任我殺本欲束手待斃,忽聽那人的聲音竟已變了,變得既溫柔又嫵媚,一擡頭,就看見紫羅蘭夫人粉臉含煞,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向他的眉心。
任我殺沒有閃避,只是愣在那裡,心裡想著夢君遠去、師父厲叱……只覺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唯有死亡,纔是他此時此刻的嚮往。
刀光美麗如流星飛瀉,張窮臉色未變,卻已心生虛怯,依然不敢硬接,再次飛身而退。
龍七第二刀再度落空,心頭火起,刀化飛龍,帶著一道呼嘯之聲,全力劈出。
刀至中途,忽聽米玨大聲道:“龍七先生,且慢動手。”
風聲猶在,刀光卻已忽然收斂。龍七的刀法已至爐火純青之境,收放自如,收刀的時候竟似比出刀更快。
“米大俠,你爲什麼不讓我殺了他?”龍七橫刀胸前,回頭頓足道。
“我們的敵人,是紫羅蘭夫人,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他只是奉命前來傳話,何必與他爲難?”
龍七點頭道:“不錯,冤有頭,債有主,不必跟一個下人一般見識。”
張窮竟似聽不懂他話中的譏諷之意,悠悠道:“米大俠虛懷若谷,藏世間萬千道理,如果任我殺能有你這般胸襟……”
他搖搖頭,“嘿嘿”兩聲冷笑,忽然住口不語。
龍七手腕一抖,“唰”地一道刀光掠過,刀尖指著張窮的鼻子,冷冷道:“怎樣?”
張窮嘴角掀起一絲冷笑,目光注視著猶在顫動的刀鋒。
“說下去。”龍七沉聲道。
張窮雙目一翻,冷冷道:“本來我是想說的,但又不喜歡被別人拿刀指著我的鼻子逼我說話,所以我已經改變了主意。”
龍七陰沉著臉:“你要怎樣才肯說?”
“如果有人對我客氣一點,也許我很快又會改變主意。”
“好。”龍七目光如刀般刺入張窮的眼睛裡,手一翻,收刀入鞘,“請,請說。”
“兩位是不是惦念著任我殺?所以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忍不住想前去接應?”張窮移開目光,看了米玨一眼,搖頭輕嘆道,“沒有用的,死亡陣深含各種生死變化之道,一旦陷入其內,便衍生幻象,層出不窮,令人神志錯亂,不能自制,最終不戰而亡。”
米玨強笑道:“他不會死的,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殺死他,就算是蘭夫人親自動手,也未必能夠做到。”
張窮忽然又笑了,殘酷的笑道:“這一次根本不必蘭夫人出手,任我殺就已經自己殺死了自己。玩火者必**,現在,他也許已死在自己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