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傷新痛,飢寒交迫,幾乎讓任我殺崩潰。直到已完全聽不到龍大少那瘋狂的笑聲,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已被踩扁、幾乎被雪花淹沒的饅頭,他冷漠的眼神忽然發出一種光芒。饅頭雖髒,但仍能充飢;只要能充飢,髒一點又有什麼所謂?他已不必在意別人的譏笑,也不必理會別人鄙夷的目光。活著,絕不是可恥的。只有那些沒有勇氣選擇繼續生存的懦夫,纔會認爲活著是一種悲哀的痛苦。
此時的他已奄奄一息,但他還是用力地爬過去,只不過是幾步之遙,但對於他卻彷彿咫尺天涯。誰能想像,他此刻竟有多麼的可憐,又是多麼的淒涼?任我殺也沒有去想,他的雙手顫抖著,牢牢抓住一個饅頭。饅頭已經扁平如一塊燒餅,還沾著雪花,但他毫不介意,也不管有多髒,大口大口地撕咬著,彷彿正在品嚐山珍海味。
他實在太飢餓了,他需要恢復體力。他好不容易纔把這個饅頭嚥下去,手指才碰到另一個饅頭,忽然就聽見了一種聲音——那是車輪碾碎冰雪的聲音。
任我殺沒有理會,用舌頭舔乾淨黏在手指上的肉屑,抓起第二個饅頭又開始啃食。
聲音戛然而止,馬車在他的面前突然停住,一股淡淡的幽香從車廂中飄出,飄飛在風雪中。他忽然感到這幽香竟無比熟悉,猛一擡頭,就看見了一個人——今生今世,他最不想再見到的女人。他曾經發誓,再也不見這個女人,可是他偏偏就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與她陌路相逢。
歐陽情依然長髮如雲,披在肩後,依然一襲青衣,衣袂飄飄,她的臉上依舊繫著一面黑紗,眼睛依舊如秋水般溫柔。她看起來還是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不可方物,美如天仙。
歐陽情依然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任我殺。
“你……你是……”歐陽情猛然怔住,她只覺得這眼神竟似萬分熟悉,卻絕對想不到眼前這個小乞丐就是任我殺。
任我殺呆了呆,突然把臉埋在雪裡,再擡起頭時,血與雪斑斑點點,模糊了他的面容。
歐陽情輕搖螓首,心裡暗暗嘆息:“這人當然不是任我殺,他怎麼可能變成這個樣子?我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才認錯了人。”
任我殺突然大聲地咳嗽起來,嘴裡的饅頭肉屑和著腥紅的血噴了滿地。
歐陽情生起一種惻隱之心,摸出一錠銀子,輕輕遞給任我殺,柔聲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受傷不輕,趕快去找大夫看看。”
在金陵城裡,乞丐被毆打這種事情,幾乎每一天都有可能發生,她早已司空見慣。
她的聲音溫柔甜美,彷彿春風秋雨拂過,那一抹柔情便長留心頭,任我殺似已癡了。
歐陽情猛然嬌軀一震,幾乎摔倒。這人的眼神,這人的目光,她實在太熟悉,太銘心刻骨了,這幾天以來,她每個晚上都夢見過這般的眼神,這般的目光——一抹雲淡風清的憂鬱,一絲似有還無的冷漠,一種不可抑止的哀傷。
“你……是你……是不是你……”她忍不住失聲叫道。
任我殺猛然驚醒,嘶啞著聲音道:“我不認識你。”
“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你的眼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歐陽情大聲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任我殺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大聲道:“我是誰?你又是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你又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歐陽情一眼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環,一顆心已沉了下去,直落谷底,哽咽著道:“你的指環……這是我送給你的指環……你爲什麼不肯承認?”
任我殺抱著頭,發出一聲悽楚的慘叫,大吼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什麼人都不是……”
他突然轉身,發力狂奔,奔出幾步,忽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接連幾個斤斗,又掙扎著爬起,繼續狂奔。
歐陽情沒有追,只是呆立風雪中,芳心彷彿已被一種痛苦絞碎。
任我殺蹣跚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風雪飄來的那個方向。她還是沒有追出去,痛苦地緩緩閉上了眼睛,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滑落她的臉頰,溼透了面紗。
她的倩影,彷彿已在風雪中凝固;她的心,彷彿掉進了千年冰洞。雪花一片一片,片片不斷,落在她的頭髮上、肩上、衣襟上,她彷彿已無所覺。衣袂飄飄,她的思緒也已隨風飄去。
他一定就是任我殺,爲什麼他自己不肯承認?爲什麼,他會變成這個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
她心裡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卻偏偏找不到答案。
任我殺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慌不擇路,一路狂奔,奔出長街,轉過幾條小巷,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撞翻多少個路人、攤子,摔倒了多少次,他都已記不起來,剛剛轉了個彎,整個人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身子立即像一隻皮球,反而被那人彈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才滑落下來。他蜷縮在雪地上,又開始咳嗽,不停地咳嗽。等到喘息和咳嗽終於漸漸平息,他纔像在風中不停搖擺著的小草,緩緩站了起來,一擡頭,就看見了那個人,他的雙眼突然迸濺出火花——仇恨的火花。
這個人不僅廢了他的武功,還奪去了他的享受生活的權利。就是這個人,讓他活得比死還痛苦,連狗都不如。
這時候,天色已漸漸暗下來,那人的眼珠子漆黑如夜,發出一種可怕而兇殘的光芒。他冷冷瞧著任我殺,冷冷道:“你變了。”
任我殺儘量使自己的身子站直,也冷冷道:“我的確變了,活得比死還痛苦,連狗都不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全是你的賜予,是你帶給我的悲哀。”
“你更不能忘記,我們是敵人,不是朋友。我說過,對敵人,我絕不會心慈手軟。”
任我殺咬著牙,目眥盡裂,雙拳握緊,一字一句地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倒在我的刀下。”
每一個字彷彿都塗滿了鮮血,充滿了仇恨,就像千萬年的詛咒,又像是永恆不變的毒誓。
那人的目光充滿了不屑和譏笑,冷笑道:“可是你現在連刀都已握不住,你已成廢人,根本再也用不了你的刀了。”
任我殺的目光又露出一種悲哀,但他的臉卻還是堅毅而倔強的,冷漠地道:“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有機會殺死你。”
“癡人說夢話。”
“你最好別死得太早,我一定要用我的刀,斬斷你的腰,一刀兩斷!”
“如果這種奇蹟會發生,我一定會洗淨我的腰等著你。但願你不會讓我等太久。”
“我也希望不用等太久。”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道:“‘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是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殺臉色微微一變,眼睛卻已發亮。
“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的確是他的朋友,他們不僅是朋友,也是兄弟。他們彼此瞭解對方,信任對方,因爲他們都是殺手,是同一條道上的人。
在這世上,唯一能使任我殺興奮的東西,就只有朋友和酒。朋友給他帶來快樂和希望,酒可以讓他忘記痛苦的過去。朋友和酒,本來就是分不開的,就好像美女和金錢,永遠都緊緊相連在一起。
那人緩緩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燕重衣現在已到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