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武的死, 導致宦者們和其親族,普遍處於變態的亢奮當中:嗜鬥,嗜殺。
最明顯的, 要數侯覽。
侯覽有個弟弟叫破石, 他最近升爲北軍五營裡的越騎校尉。越騎營有一個宿衛叫伍柏, 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破石看上了她, 就和伍柏說要他把妻子送給自己。伍宿衛不敢不從, 然而她的妻子,卻不想屈於淫威,遂自殺明志。
近來這類事情, 在宦官父兄子弟那裡,屢見不鮮。
同時, 侯覽在內廷的受歡迎度, 呈直線上升。
原因無他, 誰讓他現在正整理“竇陳黨”的肅清名單!宮裡宦者但凡和外臣有仇的,近日裡連忙巴結他, 只爲把宿敵放進那名單裡。
張讓也因爲參與撰寫名單的事,而斂財上萬。
沒有這麼荒謬的,所有人爭著給二人送錢,只爲能往那名單上,加個名字。
唐萱也送銀子, 卻是爲了, 把名單上的幾個名字劃掉。
說實話, 不太容易。
張讓和唐萱是同鄉, 但由於兩人都沒怎麼在潁川待過, 所以對故鄉的感情不是很深,所以, 就更別提什麼“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了。沒情分,真心不好辦事。
但張讓和唐衡一起除過樑冀,因此唐萱藉著這個話題,就和張常侍聊上了。
提及樑冀的事,張讓一陣唏噓感慨,搖搖頭:“這都過了,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什麼都還像昨天剛發生的事一樣。唐大哥人很好,當初若沒有他的舉薦,我們這些人也上不來。”
唐萱想,也許有一天,她自己也會這樣評價曹節。
張讓問明她的來意,就拿出兩捲紙,讓她先在名單裡找;若是名字沒有出現名單裡,那他就記下來,以後不加進去就是。
張讓,是一個很懂得感恩的惡人——這是唐萱讀名單時,得出的結論。
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名單裡,沒有潁川人陳寔。
太丘令陳寔,是唯一一個弔唁張讓之父的人,張讓很感激他;所以,即使陳寔和李膺這個“黨人之首”是至交,張讓也沒把他放進名單裡。
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就有點諷刺了,但張讓毫無疑問,就是這麼做的。
陳寔、李膺、還有荀緄的父親荀淑,三人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唐萱既然有求於張讓,就想用這點關係和他套套近乎。
“張常侍,我聽說太丘令陳寔,文章爲當世模範,德行爲仕人準則?而且,還是潁川人?”唐萱這根本就是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正是正是!”張常侍一聽,激情滿滿地笑著。那樣子,就好像在講自己的偶像,“陳縣令至德可師,清識難尚!!”
很多人願意談自己,卻少有人,願意和別人,聊另外一個人,除非那人,自己十分敬仰。
“哦?陳縣令到底如何,常侍再給我講講吧!”唐萱想,張讓願意談,這是一個好開始。
“我跟你說啊,陳縣令小時候特別的窮,沒有人看得到他的好,所以他到而立之年也就只當到亭長;然而千里馬,不愁無伯樂相識!”張讓也不客氣,把袖子往胳膊肘上推了推,就開閘說個不停,“潁川鍾皓當時是郡裡的功曹,他升遷後,就讓陳公接任了自己的職位。陳公當功曹的時候啊,可受委屈了!這事兒我只跟你悄悄地說,你可別告訴別人啊… …”張讓貓著腰兒,低著聲兒,一副密語的樣子,唐萱識相,趕緊趨步上前,主動把耳朵貼過去。
“咱侯常侍,就曾經害得陳公遭人非議呢!”即使張讓的聲音細細的,低低的,但唐萱,還是能聽出其中的憤憤不平,“當時咱潁川的太守是高倫,侯常侍就讓高倫任命自己的一個親戚當掾吏,這高倫哪兒敢不聽啊!陳公知道後,就把任命書先封了起來,然後晚上跟高倫說:這個人不夠格兒,但侯覽的命令不能違背;陳寔願意自己推薦這個人,走外部程序,以保護太守的名譽。這些,都是高倫上京時,親自和我說的。”
“啊!陳公也太,太,太善良了吧!這,這,這是人嗎?”唐萱難以置信,捂住自己的嘴。
漢代沒有科舉,全靠推薦;被舉薦的人如果名不副實,那麼舉薦人便會信譽有損、受人責難,以後再推薦他人,上司、鄉黨們也不再相信。陳寔“明知故犯”;他這麼做,簡直就是官場自殺好嗎?!陳寔你一個功曹,至於這麼呵護太守麼,你以爲你是天使啊?!
可咱陳寔,不就是一個天使麼… …
你想,當初誰都不去祭拜張讓的父親,但他就去了。
這感覺,就像哪兒天秦檜的爹死了,然後岳飛的遠親去給他上了個墳… …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陳公就是心善,唉,這個真沒得說。”張讓嘆道。
這世上善良的人,多了去了;但對小人善良、對宦官善良的人,五個指頭都數得出來。
張常侍如今三十有四,陳寔則六十有五。
當張讓看著亡父靈堂裡,只有陳寔一人祭拜時,他定被這個老人感動得一塌糊塗。東漢以孝治國,在張讓的心裡,陳寔的恩情,重如泰山。
“陳公厲害,陳公的兒子們也厲害!”張讓換了個話題。
放到現代,張讓就是陳寔的腦殘粉,恨不得把這位“明星”的家底兒,摸得一清二楚。這事,唐萱沒穿來之前,也幹了不少,倒是能以心度心,以情度情。
她本是,抱著來救荀家的心思來找張讓。
而現在,唐萱情不自禁地,沉醉在陳寔的故事裡:“兒子們有出息,離不開陳公教育有方。我聽說樑上君子的故事,就和他有關?”
洛陽是東漢首都;各地的小段子,都會傳進京城。前幾年,就有一個故事,說一小偷跑到被陳寔家偷盜,躲在房樑上;陳寔當時在屋裡,知道有賊卻沒有捉拿,反而把子孫叫來,訓誡說:“孟子云,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今不善之人,本性非惡,蓋常習之而遂至於斯。此樑上君子是也!”那小偷慚愧至極,連忙下地謝罪。陳寔贈他布匹,從此縣內便再無偷盜之事。
“哈哈,陳公和他的兒子們的故事,多著呢!”張讓有點像粉絲團團長,什麼都知道,“陳公有六個孩子,其中老大陳紀和老四陳諶最優秀。陳紀字元方,陳諶字季方。兄弟二人的兒子們,有一日爭論誰的老爹更強,互不相讓,只好讓爺爺陳寔論斷。結果陳寔說:元方難爲兄,季方難爲弟;就是說二人不分高下。‘難兄難弟’這個詞,就是這麼得來的。”張讓看唐萱聽得認真,很是高興;他早就忘了,唐萱其實是來賄賂他的。平常,他找不著人來傾訴自己的仰慕之情,先自愛好不容易逮到個唐萱,張讓還不說個痛快!
張讓,身爲一個二千石的中常侍,居然對一個千石的縣令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一點,絕大多數內廷人,都表示理解無能——黨錮時,陳寔可是陪著李膺下過獄的啊!
張常侍給人的感覺,就像狼愛上了羊~
呃,說起陳寔下獄,這又一個傳奇… …
唐萱當時在黨人報告裡,並沒有提陳寔的名字;但奇就奇在,她整理獄人名單時,卻看到了“太丘令陳寔”。你說,這是爲什麼捏?
因爲,陳寔自請下獄… …
陳公的原話是:“吾不就獄,衆無所恃!”這與清朝的戊戌六君子,頗有些相似。所以,陳寔,心軟心善的時候,是真聖母;但他剛毅豪邁起來,絲毫不遜於他人。度遼將軍皇甫規,也上書自請下獄,但最後呢?還不是不了了之。
一介縣令,卻自有他的膽魄與風華。
此人,誰敢不敬!
不過,話又說回來,陳寔六十四歲下獄,居然還能活著出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其中張讓出了多少力,想一想就知道了。
但,若當時審理潁川人的曹節不高擡貴手,那一切也都沒戲。
所以,李膺六十,上過三木之刑,居然還能自己從獄裡走出來!說曹節沒手下留情?唐萱纔不信。
說來說去,又說到救人這件事上來了。
唐萱起身,給張讓倒了一杯茶,又對他一揖:“張常侍敬佩陳公,前後兩次多有全宥,唐萱歎服。所護之人身在敵營,常侍此舉,必定艱難,令聞者心有慼慼焉。萱亦有仰慕之人,此番前來,正是爲此。然荀氏一脈,傷我曹者甚多,萱但求能擇一人,全其性命,還望常侍許之。”
張讓點點頭,展開其中一卷名單:“咱們都是潁川人,都知道潁川荀家,出仕的就四人:荀昱荀曇,荀緄荀爽。這兩對兄弟裡,你不用擔心荀爽——他不是早就掛印辭官了麼,我幫你惦記著他,不會把他的名字加上去的。至於其他三人,我也不和你打馬虎眼:侯常侍和我,雖然負責整合名單,但那些大頭兒人物,我們是管不了的;唐尚書是曹常侍心腹,自然比我還明白其中的道理。”
唐萱早已料到,張讓會是這樣的答覆。
所以,
尚書荀緄,必死。
這是宦官上下,達成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