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萱被龐訓一頓狠掐,到頭來,龐訓還說她不知好歹。
哼,這宮裡,要是別人說什麼唐萱都信,那,唐萱不是呆子就是傻子。唐萱一彆頭,懶得和他爭。
龐訓也不計較。只是手裡捻著那張紙條,皺了皺眉。
鄧猛女已端坐好,不再哭泣,卻冷不丁冒出一句:“宦官無根,喜怒無常。”
唐萱終於明白,爲什麼無權無勢的一個郭貴人,就能把鄧皇后扳倒了——鄧猛女,她真的是挑釁黨啊。娘娘,你都看見龐訓掐我了,你肯定也看得出來,我本身啥錯沒犯誤,那肯定是龐訓自己心裡不舒坦啊。更要命的是,你都看見龐訓被我回一拳了,那您還火上澆油?這,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您覺得龐訓,他吃過素嗎?
龐訓這廂呢,倒不像剛纔體罰唐萱時,那麼情緒外露。他起身,撣撣灰土,笑呵呵地走到監欄前:“看來娘娘,對我不能人道的事兒,還挺明白的啊,就是不知,陛下最近,對您人不人道啊?”
鄧猛女能被這句話噎住嗎?當然不能。
鄧皇后慘笑一聲,回他:“不曾,估計這機會都被龐黃門和田貴人分了吧。”
唐萱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龐訓也不生氣:“娘娘這回可賴錯人了。得沐聖眷的,那是張讓張黃門,不是我。我們宦者,團結的很,纔不窩裡鬧,窩裡搶。”
唐萱這一剎那,突然很想唐衡。
龐訓也不急著走,他摸摸腰上的黑綬:“說起來,臣還要感謝娘娘。估計過幾天,這腰帶就要換色了,若是娘娘那時還有一口氣,臣定繫上戴給您看看。”
這下,鄧猛女不說話了。估計和唐萱一樣,她也明白什麼是“恥受辱”了。
這暴室,真是個沒尊嚴的地方。管你之前是皇后還是貴人,進了暴室,皇帝不來看你,自會有人來看你——這些金字塔尖上的宦官,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你。
唐萱突然想,媽的,是誰給我安排這個職務的。這纔不到一個時辰,就已經這麼熱鬧了,那接下去三天,得是個什麼樣子?
不過,照這樣下去,她不認爲鄧猛女能堅持到第三天。不過,多活一天,便多一天恥辱,這日子不要也罷。
“龐黃門不必客氣。明年今日,又不知道有誰要謝你呢。”鄧猛女死意已決。
唐萱想,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當小人和女子擡起槓,唉,那對話,是何等的精彩 。
龐訓低頭,一時沒接話。
鄧猛女以爲自己贏了一籌,勾起了嘴。
誰知,龐訓擡起頭,坦坦蕩蕩一笑:“龐訓人道已絕,而音已雌,何恤乎死而敢不弄權於市朝。”
龐訓走了。
留下唐萱和鄧猛女,各自發怔。
何恤乎死,而敢不弄權於市朝。
這後宮其實,歸根到底,還是他們男人們的天下。
女子們要的,是男人的疼惜;而男人們呢,自有他們的遊戲。
那一瞬,唐萱想,被龐訓掐了,就掐了吧。被這樣的人教訓,也是種榮耀。
是夜,她傳話給唐安,說這幾天不回去了。她就這麼看著鄧猛女,看到自己打了瞌睡。
半夜,她被咚的一聲吵醒,越過監欄一望,鄧猛女已經窩在牆角,沒了聲響。
鄧皇后就這麼死了,一個字也沒寫,一句話也沒留。
什麼情啊愛啊,通通都是過眼煙雲;鄧猛女最後剩下的,只有不甘。
不過就這麼死了,倒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唐萱長舒了一口氣。
在暴室旁邊的廂房,唐萱好好洗掉了一身晦氣。摘了朵野花,她便要往家走。
剛纔黃門令來看她的時候,她順便提出要出宮一趟,勞煩他記錄在案。出宮,自然是要見荀悅。雖然要說什麼,怎麼說,唐萱還沒想清楚,但,一定要見見。
龐訓卻已在暴室門口,等著她了。
龐訓的腰帶,的確是換了。
九卿、二千石青綬,配白紅二色點綴,綬長七尺。紐是銀印龜紐。還多了一條三尺二寸的青縌,是佩玉用的絲帶。
宦者中能領兩千石的官職,就只有中常侍和大長秋。大長秋就一個,曹節正當著;中常侍卻有十二人。怎麼想,龐訓當上中常侍的可能性都大些。
“唐掖庭,別來無恙。”龐訓淡淡一笑,站著沒動。
唐萱趨步上前,拜,“龐常侍,恭喜。”
別看唐萱是掖庭令,但和龐訓同屬黃門。龐訓這回,是真成了她上司。
其實,就算龐訓沒當上中常侍,唐萱也得把他像老大哥似的供著。
所以昨天,真的是個意外。
龐訓揹著手:“腰被掐青了麼?”
“青了。多謝龐常侍提點。”唐萱覺得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她敢覺得有什麼嗎。
龐訓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往昨天擰的地方又掐了一把。
唐萱疼得站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憋著氣不敢出聲。
“不出聲了?學得真快。”龐訓笑得特別高興,他拍拍唐萱的肩膀,“聽說你今兒個要出宮?那就好好玩玩兒去吧。”說罷,踱著步子走了。
唐萱兩手支在地上,大口喘氣。
其實何止是青了,都紫了。剛纔洗的時候,她都不敢去碰,一碰就疼。
結果他居然又補了一手。
龐訓爲什麼這麼做,唐萱一開始以爲他就是暴戾無常,後來一琢磨,就回過味兒來。
曹節哪有空教她宮裡的規矩,昨天不是還讓王甫有空“教訓”她麼?王甫當然也沒空兒,結果這體力活兒就落在王甫的乾兒子,龐訓身上。
這龐訓,倒還真是盡職盡責啊… …
唐萱想,人家願意教,自己就要好好學,不能給爹丟臉。
想通了,唐萱倒是挺感激龐訓的。畢竟,白臉兒少有人願意唱。
定定心神,唐萱從地上爬起來;看完監獄,咱回家找妹妹去嘍!
宮裡的小家,唐安抱著唐萱不撒手:“啊~啊~啊~啊~姐我還以爲你要死了呢!!那麼晚都不回來,都兩更天了纔派人來傳信兒。這掖庭令咱不當了好不好。嗚嗚嗚,估計咱也不能不當… …可這上來就死人,姐姐你乾的都是什麼活啊!”
唐萱忙道歉:“是姐姐錯了,該早點給你傳信兒。姐姐又不傻,怎麼會那麼容易死?唐安昨天吃飯沒,現在餓不餓?”
唐安搖搖腦袋,又點點頭:“沒吃。不餓。”
“姐姐也沒吃,那陪姐姐一塊兒吃點兒好不好?”唐萱給妹妹理理頭髮,“唐安,姐姐待會兒要去尚書檯,你說,姐姐要對荀悅說什麼好?”
唐安搖搖頭:“姐姐,進宮就真的嫁不了人了?”
“不是。是姐姐累了,沒力氣飛出去了。”唐萱看著窗外的天,“我活得好忙、好累,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已經分不清楚了。那些長輩是想好好栽培我,我懂得感恩,可是那不是知心的。大家希望你好,是因爲在內廷那個羣裡,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大家看似抱作一團,實則每個人都孤獨的要死。一句話千琢磨萬琢磨,人心就重了。心一重,就飛不起來。荀悅,我是喜歡他,我在暴室受欺負的時候,一想著他,就有力量;可是我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了。他讀他的四書五經,而我呢,時刻想著怎麼討好每一個人。”
“嫁不出去,我可以等。只要願意,等一輩子又何妨?就算荀悅在外面娶了妻,有了子嗣,那又關我什麼事?只要我有心嫁他,名分算什麼,不就是個妾嗎,就算妾的名分都不給,我也無所謂。可是,”唐萱抱著膝,紅著鼻子,“我沒有力氣了,我沒有力氣喜歡那麼遙遠的一個人了。我自顧不暇,我更顧不上他了。說到底,就是我在這裡掙扎什麼,他全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就不會懂;他不懂,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緣分就斷了。在宮裡,我不可能每天做了什麼,有了什麼感想,都寫封信給他送過去,讓他知道。可兩人一天不交流可以,兩天、三天,日子隔得久了,再想聊天,縱然再真心,也不知道該從何講起了。兩人不在同一個步調,互相都不懂,還想在一起?呵呵,那你就算擁有對方,也沒意義了。”
唐安聽不太懂。她只是對自己唯一的親人說:“姐姐,你既然想得這麼明白,爲什麼不和他明說?我不管荀悅,我只希望姐姐你過得自在。你沒有荀悅,你還有我,宮裡人那麼多,總會有知心的。”
唐萱擦了擦眼角的淚:“我就是因爲有你,才活得有點力氣。宮裡人?咱爹一輩子都在宮裡了,他遇見了什麼知心人了?這我是不敢妄想。你長大了,就趕緊嫁給荀彧。這宮裡,哪裡是人呆的地方。”唐萱突然想起,自己五歲的時候,唐衡好像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
“姐,咱們還有十年呢,十年後,沒準兒你已經在宮外頭了。”唐安抱著自己的姐姐。這當唐衡的女兒,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對啊,想那麼遠做什麼。”唐萱一笑,“對不起荀悅,就對不起他吧。斷了,大家都輕鬆。他舉他的孝廉,我管我的掖庭。各自安生。”
唐安再一次點點頭,只要姐姐好,她別的什麼都不管。不過:“對了!姐,你剛纔說你在暴室被人欺負?!”
唐萱的臉色,說變就變,她伸手就要解衣服:“對啊對啊!有個變態,隔著衣服掐我,把我的肉都掐黑了!!!你看!你看!”
城西教坊裡,龐訓打了個噴嚏,逗得他身上的女子咯咯直笑:“有人想咱龐大官人了。”
“啊切!”龐訓又打了一個噴嚏,“一聲想,二聲罵,無妨。倒是妙妙你。幾日不見,怎麼做事都手生了?”
妙妙只管羞著去脫他衣服,結果就看到龐訓胸窩兒處一塊淤青,拳頭大小。
“誒喲,這是磕哪兒了?還是,呵呵,被人打了?”妙妙從來沒見過龐訓掛過彩,笑個不停。她自去解自己的腰帶,但一看那塊兒淤青,卻還是想笑。又怕龐訓生氣,只好繃著嘴忍著。
龐訓自己按了按那塊兒淤青,齜牙咧嘴:“不知死的丫頭,看我以後怎麼教訓你。”說罷,一翻身壓住妙妙,右手不知何時多了個物件,“那丫頭不在,今天就先教訓教訓你吧。”
一聲聲慘叫,從巷子裡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