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長得喜慶。十四歲的她,對於明天就十五歲及笄這件事,並不是很上心。窮人家的女兒,哪來這麼多講究。然而,握著手裡剛剛送來的木簪子,她還是很歡喜。曹哥哥沒有不理她,沒有忘了她。爲什麼這個人什麼都想得到,什麼都想得周全呢?這樣會不會很辛苦?喜兒反而有些憂慮,操心多了,人便會老,她不想曹哥哥那樣。
吳記包子鋪開得有模有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桌子擦得光溜溜的,可以反著東頭剛出生的太陽的光。喜兒想,就算曹哥哥什麼都沒有,兩人也是可以靠賣包子過活的。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每次他的衣服都規規矩矩的,妥妥帖帖的,是不是都熨過?他一個人做這些嗎?呵呵,他真的是什麼都會啊。
那自己跟著他,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很沒用。不知道他會不會做包子。
喜兒覺得,自己好想和他過一輩子。
她當然知道,曹哥哥是宦者。有些人罵宦官罵得很難聽,她聽得懂的。古來都是這樣,她也沒覺得天理難容,但偶爾還是會義憤填膺,但曹哥哥選了這條路,還做得風生水起,這就很好了。想來也好笑,不過是男人少了樣東西,人們便文縐縐地編出各種叫法和罵法,什麼閹豎啦,涓人啦,婦寺啦;別人越不懂你,便愈是想辦法編排你。
不理他們就是了。
聽別人說,平常頻繁出宮的宦官大多是小黃門,每年糧食能領六百石。六百石啊。他一人能掙六百人的口糧!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他做熱騰騰的米飯,給他盛好。喜兒想著想著,鼻子酸了,眼睛有點淚汪汪的。
喜兒覺得,曹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爲人知禮,笑得也好看,說話也好聽。對,每次見到曹哥哥,他都是笑的,不管對誰,作揖、賠笑,沒有失禮的地方,沒錯,這就是她的曹哥哥。
“曹哥哥,你叫什麼啊?”喜兒眼巴巴兒的擡頭望著他,耐心等著答覆。他高高的個子,比她正好高一頭。別人說他矮,她怎麼沒覺得?
“我叫曹騰,字季興。今天包子賣得好麼?”他如是回答道。曹哥哥話說得不多,但每句話都能說到她的心坎兒上。比如,冬天給他遞包子的時候,他會皺皺眉頭說,趕緊回鋪子裡捂著去;等到了夏天,他會嚇唬她說,你萬一曬暈了,我哪裡去找我的包子?
宮裡的人,都被訓練得這麼甜,這麼好麼?
但她娘說,她根本看不出來曹哥哥對她好,對她上心。“他在宮裡幹了什麼事兒,你知道嗎?他能爬到那個位置,手得有多髒!宮裡那些腌臢事兒,誰跟誰好,根本就倒騰不清楚!你覺得他這麼多年,難不成就獨對你一個人好了?他瞧上你什麼了?”
喜兒眼眶紅了,鼻子紅了,臉也紅了:“娘,您怎麼能這麼說他。這世上幹什麼是容易的?他對我好,這不就結了?”
她好委屈,也爲她的曹哥哥委屈。爲什麼賣包子曹哥哥就會瞧不上我?爲什麼獨對一個人好不可能?裝的,喜兒想,曹哥哥對別人的好都是裝出來的。
但是偶爾,喜兒也會害怕,曹哥哥對自己的好,不會也是裝的吧?
喜兒想不出答案,便不再去想。她只是知道,裝得好,裝得像,也是一種本事。而本事,從來都不是天生的。
誰生出來眼裡就會出氣兒,會巴結人,會照顧人?變成那個樣子的曹哥哥,得退多少層皮,被人打多少個耳光?人真是殘忍,蔑視弱者,又藐視強者背後的骯髒。但她也知道,只有娘是真心爲了她好的。她兩頭都不能怨。
“傻孩子,你根本就不知道,跟了他,你得失去多少東西。”娘也哭了,“我也知道他有糧,但人活在這個世上,只有糧是不夠的。”
喜兒不懂。
她只是想,今天你送了我木簪子,我明天還你什麼好?
一年,轉眼即過,喜兒連曹騰的影子都沒見著。她娘說,人沒見著,禮也沒見著,那人就算是放手了。喜兒也想,既然見不了面,又準備放下,你就不應該勾搭我,不應該送簪子給我。想到此處,喜兒突然一驚!
我總說他對我好,可他又對我好在哪裡?我責備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他可曾說過喜歡我?可曾說過要娶我?
你覺得他喜歡你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出於喜歡你。你動搖的時候,他做什麼你都要懷疑。這就是人,而喜兒知道,自己不過就是個人罷了,不是聖人,不是賢人,是正經八百、貨真價實的俗人。不止她是俗人,曹騰也是俗人,連坐在宮殿裡的天子也是俗人;是俗人就會自私,就會自保,就會傷人。喜兒這次不過是扮演了悲傷的角色罷了。但道理擺在那兒,心,終究是不服氣的。
我怎麼會覺得他喜歡我?喜兒如今方覺得,宮裡頭的人,都是人精,玩兒的都是人心。自己真是活該,自找苦吃。
一句話,太嫩。
也許,沒有真情,有個名分也是好的。喜兒突然特別想嫁人 ,懷個孩子,然後每天只管蒸熱騰騰的包子。那樣的日子該活得多麼容易,感情這東西,還是讓有錢有權的人去玩兒吧。她只想規規矩矩,傻傻地過日子。
可是到了晚上,有時喜兒還會夢見他,心裡還是跟一碗水似的,自己縱然想端得再穩,碗也還是會晃,水還是會起波瀾。夢裡,曹騰穿著小黃門的宮服,身上連個衣服褶兒都沒有。喜兒笑了,不知道爲什麼笑,笑著笑著,就笑醒了。眼裡一包兒淚水,溼了枕頭。
可恨就可很在,醒了也不能和別人去說、去訴。說什麼?說他負我?他連喜歡二字都沒講過,連手都沒牽過,哦,不,曹騰還是牽過她的手的。不,還是不對,是她牽曹騰的手。
那天下著雪,地上滑,喜兒正要遞給他包子。一輛馬車轟隆隆的從旁邊衝出來。喜兒怕車蹭著他,便拉著曹騰的手往自己這邊這麼一拽。
這一拽,手就沒放開過。
曹騰不緊不鬆得握著她的手,她便鬆鬆垮垮得將就著,沒想把手往回抽。
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宮門口。
“你先進去吧。”喜兒說。
“你先回去吧。”曹騰說。
“嗯。”喜兒沒動。
於是曹騰往宮裡走。
喜兒就這麼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往裡走,直到再也見不著人影。也許,喜兒沒有拈起腳尖、擡起下巴,以求看他的背影再久一點,也許,她沒有。
從那以後,喜兒再也沒見過他。
吳記包子鋪的包子還是那麼香噴噴的,熱騰騰的。
來吃包子的人,還是那樣的少。
而來吃包子的人越少,家裡便越揭不開鍋。
喜兒爹孃曾經商量著,要不然,問問宮裡的宦官頭頭,就是中常侍或者大長秋什麼的,還要不要媳婦兒;把喜兒賣了,誰都有好日子過。
有天早晨,喜兒來到店鋪,桌子上有一錠銀子。
喜兒全家都慌了。趕緊把銀子跟燙山芋似的扔河裡了。這要是讓人知道了,會不會有人半夜殺了她全家來搶銀子?
扔完大家就後悔了,用這銀子不明不白的銀子,也比賣女兒強啊,怎麼就這麼沒出息的扔了呢?
於是一家人繼續揭不開鍋。
喜兒想,也許這就是命,錢到了你手你都不敢要。
喜兒也不是沒想過,要是那銀子是曹騰送來的就好了。
日子繼續過著,有一天,突然就在那一剎那,喜兒想通了,她不想怨曹騰了,也不想傷心了。
喜兒想明白了,曹騰對自己好過。
什麼叫對你好?別人讓你快樂,就是對你好。
喜兒覺得,曹騰讓她感覺有人心疼自己——不是別人,正是曹騰心疼自己——這讓她感到很快樂。假使換個人,做和曹騰一樣的事,說和曹騰一樣的話,喜兒都未必歡喜。所以,無論曹騰怎麼想,只要喜兒是高興的,那曹騰就是對自己好的。
木頭簪子是曹騰送的,手也是曹騰握住的。人生在世各有不易。同行一段路,我送你包子,你送我溫情,不也很好?而且包子有價,情無價。喜兒想,能在及笄的時候,遇見曹騰,真值了。一想到這兒,喜兒笑了,還是笑得那麼甜,那麼喜慶,一點不比曹騰那熟稔的笑容差。
如果以後喜兒有了孩子,她可以很驕傲地對孩子們說:“呵呵,你們知道嗎,曾經有個人,爲了見你們的娘,天天到包子鋪買包子;呃,當然也不是天天,不過只要他能從宮裡出來,就會到我這兒買包子。你瞧你們的娘是不是很厲害?”
這樣,就很好。
曹騰,也希望你好。
一轉又是一年,吳記包子鋪死扛著,竟真抗過了一年。
不過,
除夕剛過,鋪子來了一位回頭客。
這位客人,兩年纔回一次頭。
你想,不是曹騰,還能是誰呢?
曹騰,依舊戴著暖洋洋的笑容,喜兒想給他一巴掌,笑,笑,就知道笑。假笑給誰看呢?
“喜兒,我升了中常侍。”對,曹騰的宮服變了。
“不找你,是因爲找不了你。”曹騰在解釋。
“之前當小黃門,做人還是難了些。”曹騰不知道自己到底解沒解釋清楚,“中常侍要是娶妻,上頭便能通過。”
曹騰想,她要是不要自己,那便不要自己了吧。是個人被晾兩年,心都會枯萎的吧,“當初,我是真的連信都不敢寫。”曹騰想,自己終究還是不甘心。在內廷裡提著腦袋做人,老天竟連點兒賞賜都不給麼,還是說,老天都覺得我這幾年在造孽?曹騰苦笑。但,還是笑著。
喜兒朝他眨巴眨巴眼,也不說話。但還是抿著嘴憋著笑,憋出了倆酒窩。
“喜兒,”曹騰深呼一口氣,冬天真是冷啊,說著話,一團接一團的哈氣跟吞雲吐霧似的,“我想和你過日子。”
“嗯。”喜兒笑著點點頭。
其實就在等這一句呢。
哪有那麼多陳芝麻爛穀子的舊傷往事。
我們在一起啦,這不就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