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九年九月, 暮秋。

南陽太守成瑨，今日梟首。陛下令棄市三日。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其實宦官們害的, 大多他們都沒見過, 尤其是外地的官員。

後宮的肇事者們聽聞, 也就無非沉默一下, 不再有什麼表示。

心裡, 卻多多少少有些淒涼：今日若是我死，那些外臣還指不定要怎樣額手稱慶呢。

可卻不能深想下去，若是再想, 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南陽太守成瑨已死, 功曹岑晊卻逃得不知去向。

這還沒完。

還有個汝南太守, 叫宗資。宗資也有個出名的功曹, 叫範滂。

成瑨還活著的時候，有個鄉謠是這麼說的：汝南太守範孟博, 南陽宗資主書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

就是說，這兩個郡，功曹壓主。

在太學，範滂位列“八顧”第五, 岑晊亦是“八及”裡的老二；但這兩位的上司卻連個名號都沒有。在學子們的心中, 孰輕孰重, 比比人氣就清楚了。

據說, 這範滂比岑晊還耿直。就是個寧折不屈的料。

這脾氣讓人敬, 也惹人煩。

成瑨暴屍頭天晚上，龐訓和唐萱, 坐在樹下嘮嗑：“萱兒，哪兒天我也被暴屍街頭了，你就算嫌我難看，也要來看看我啊。”

唐萱被這話惹得揪心：“胡扯，誰先死還不一定呢。到時候，沒準兒咱倆還一塊兒被暴屍呢。一塊兒長蟲子。”

龐訓一愣，傻傻地笑了笑，喝了杯酒：“那我看還是算了吧。咱們不聊這沒用的了。今天成瑨一死，恐怕朝廷日後也消停不了了。岑晊不知道跑進哪個深山老林裡去了，誰都找不見他。”

唐萱一直對岑晊這個人有莫名的厭惡：“我覺得吧，張子禁是岑晊抓的，也是岑晊殺的，結果呢，成瑨死了，他這個犯事兒的卻逃了！我真是越想越彆扭。這個，成瑨好冤枉啊。”

“話不是這麼說。”龐訓抓起唐萱的一隻袖子擺弄著，“若要真論起來，奉命打死張子禁的小吏纔是元兇呢。怎麼陛下下旨抓岑晊卻不去抓他？成瑨既然請岑晊當他的功曹，把權利給了他，就得有承擔岑晊行爲的覺悟。沒什麼可怨的。成瑨要是想保命，大可找個軟骨頭啊。大丈夫敢作敢當，我倒是很敬佩成瑨。瞧不起岑晊。”

唐萱原本一直爲成瑨不平，如今也覺得，人各有命，活該你受：“岑晊的確不是個東西。我聽說南陽宗資的功曹範滂，倒是挺有骨氣的。”

龐訓一下子樂翻了：“那大哥忒猛了！如此牛叉如此倔，世上再找不著第二個了！”

唐萱湊上去：“好哥哥，給我講講？”

龐訓從唐萱身後摟著她：“我這給你就講啊。你知道範滂剛舉孝廉的時候，有一啥志向麼？殺盡天下污穢人，要留清白在世間！”唐萱在龐訓懷裡咯咯直樂，範滂，你躊躇滿志啊！道路阻且長，爾將上下而求索！

“後來呢？”靠著龐訓，唐萱那個悠哉自得。

“範滂一開始做清詔使，就是督查各地官員的；結果那些大大小小的守令，但凡藏污納垢的，一知道範滂要來，解了官印，官兒都不要，麻溜兒就滾蛋了！”範滂實在雷厲風行，龐訓講他的故事也講得痛快，“後來他當了光祿勳主事，給當時還是光祿勳的陳蕃做下屬。按理說，做下屬的，要按禮儀拜會上司，範滂也的確是這麼做的，陳蕃想你拜就拜唄，就沒制止他受了這一拜！可範滂卻不樂意了，把手裡的笏往地上一摔，就要辭官！”

“哈哈！不想做就別做唄！違心地做了，還想拿這件事去試探別人，文人們怎麼這麼彆扭！”唐萱笑得發抖，範滂你一大老爺兒，摔個笏給誰看呢？之前的光明磊落呢？

龐訓也覺得好笑：“還沒完呢！你以爲就範滂小心眼兒？那個和範滂同爲‘八顧’的郭泰，聽聞這件事和陳蕃說：兄弟，範滂這種人，你跟他講什麼官禮啊？他摔東西走人，得了個不屈不折的英明，害得你背上‘不能容人’的黑鍋，你何必呢！！”

“小肚雞腸！小肚雞腸！文人相輕，說的就是這回事兒！”唐萱擊掌大笑，“我還以爲這些儒生沒花花腸子呢！鬧半天他們也在名譽上鬥雞眼啊！”

“都是人，孔子還和少正卯搶過學生呢！哪來的那麼多聖人賢士？”龐訓把唐萱向懷裡摟緊些，“陳蕃當時趕緊去和範滂道歉。不過這種以爲自己老對了，給別人臉色看的事兒，當時都爛大街了。什麼‘陳蕃榻’啊？什麼郭泰說某人被子上怎麼能罩錦緞呢？孔子不是說過嗎：衣夫錦也，吾不取。結果害的那人斷絕賓客百日。”

“呵呵，儒生們最難哄！”唐萱覺得，聊聊這些無關痛癢的事，還是挺有意思的。

“是，比你還難哄！”龐訓哈哈一笑，“不過除了那些雞毛蒜皮，這羣人還是很中正的。”

“哥哥，其實我靜下心來想想，發現朝中這些當著官的，其實也就是在洛陽的這一羣人很抱團，那還是因爲他們擡頭不見低頭見；外地的，通訊又不便，互通有無很困難的。論私交，他們其實和咱們在宮裡的情況也差不多。說他們結黨，那咱們也結啊，就不怕被他們反咬一口嗎？”

龐訓搖搖頭：“陛下就算再煩這些外臣，平常也不會輕易動他們的。都是賣命幹活的，陛下想自己輕鬆，就不會隨便整治他們。最讓皇帝鬧心的，其實是那些還沒出仕、或者死活都不出仕的儒生：實事沒幹，廢話倒不少。那三萬多太學生，沒事兒就上個書，指摘朝政弊端，這是犯了大忌的。孔子不是說，邦無道，危行言遜嗎？這羣太學生純屬倒著幹！整個兒一‘危言微行’，你說他們找不找死？咱們這次，藉著太學生的力打擊李膺，一打一個準；但陳蕃竇武他們，你瞧吧，早晚也會被這羣太學生拖累死！”

太學生三萬，陛下才沒空兒一個個查誰更活躍，桓帝只會認爲是朝中之臣泄露禁中語，鼓動利用這羣“無知年少”的太學生。

這就是中了宦官們的意了。

“說起來，郭泰師從太學，卻不出仕。這不就是浪費國家資源嗎？！天天還嚼舌根，真是讓人看了眼嫌！”在唐萱眼裡，要不然你就像荀攸他大爺爺荀昱一樣，在沛國見宦官狗黨就殺，要不然你就像荀悅他叔叔們一樣，不出仕、全心教學！郭泰你標榜自己亂世不出仕，卻還天天鼓動學弟們上書、還和朝廷大臣交往甚密，媽的，你就是專門出來禍害人的好嗎？！

唐萱小腰僵得筆直，攥著拳頭，恨得牙根癢癢：“郭泰，枉讀聖賢書！敢說不敢做，連個男人都不算！”說完，又怕龐訓聽者有意，忙回頭對他說，“哥！你就敢作敢當！是個男人！你最男人了！”

龐訓正喝著杯裡的酒，差點沒噴出來：“妹子，別誇我了，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擦擦嘴，龐訓又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了，“所以我還是很欣賞李膺的：文能治郡，武能平羌。幹什麼都坦蕩，下手也爽利。”

“是啊。和人中精英鬥，咱們纔有成就感啊。”唐萱靠在龐訓身上，看著樹梢上的明月，不再說話。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在一起，互相暖著。

皎潔的月亮，看著地上的兩人，卻很憤然：“你倆！爲什麼大晚上永遠不幹正經事兒呢！聊什麼謀害人，多沒情調啊！我是多麼想當電燈泡啊，可你們爲什麼就不親呢？！看我幹什麼？有空兒爲什麼不到榻上去滾一滾呢！滾滾更健康啊！”

同年冬十二月初，河內傳來術士張成，教唆兒子張季殺人的消息。

河內郡毫無動靜。

河南尹李膺再次敦促追捕事宜，收監張季。

十二月中旬，天下大赦。

李膺怒極，押解張季到市，照殺不誤。

隔日，張成的弟子，牢修，上奏陛下，控告李膺違詔不遵，言李膺等人，“交結太學遊士，互爲黨部，更相驅馳，訕謗朝廷，擾亂風俗”。

桓帝大怒。下詔逮捕李膺等二百人入獄。

陳蕃官居太尉，皇帝詔書須蓋過他的官印纔可以下達。然而陳蕃認爲罪名不實，拒絕平署。

桓帝震怒，跳過外廷，令中常侍龐訓，直接押李膺等人到北寺獄。而後，罷陳蕃，立段熲爲太尉。

行刑、逼供官員，悉用內廷宦者。以中常侍龐訓、大長秋曹節爲首。

長秋食監王甫，負責施刑；掖庭令唐萱，負責筆錄。

拒捕逃亡者，朝廷重金懸賞。捕吏傾巢而出，相望於道。

自此，朝中人人自危，稱李膺等爲“黨人”。

唐萱的書案上，立刻多了數卷書簡，上書有黨人名單。

唐安全部讀過，記得逮捕的黨人裡，上至九卿郡守，下至縣令功曹：太僕潁川杜密，少府東萊王璋，河南尹潁川李膺，尚書會稽魏朗… …功曹汝南範滂，太丘長潁川陳寔，等等。

但她肯定，名單裡，沒有一個姓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