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盡之時, 竇武,自殺。
不管是出於懦弱,還是恥於受辱, 反正竇武, 自殺。
龐訓一步邁進長樂宮, 對竇太后稟報:“太后。”
竇妙伸出手掌, 止住他的話:“龐常侍何必告之於我。從你們拿到印璽的那一刻, 本宮就知道,今日只可能有兩種結果。如今,既然龐常侍毫髮無傷, 那竇家… …”竇妙的臉上並沒有顯出多大的哀痛,“父親已死, 女兒怎有茍活的道理?”
龐訓頓首, 面色僵硬:“微臣不敢。”
竇妙勾起嘴角, 無聲地譏笑,再無廢話:“我母親呢?”
龐訓並沒有擡頭:“竇家老小, 下獄聽候發落。”
這位無印太后,她沒有起身大罵,也沒有嚎啕大哭。
她只是一字一頓,說:“爾等閹豎,若敢傷我母親分毫, 本宮死後, 定化爲厲鬼, 讓黃門常侍, 夜夜夢魘, 生不如死。”
龐訓聽罷,淡淡一笑:“娘娘寬懷。我等何必, 斬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次日,夷竇武三族。竇妙母親,流放日南比景。
幽州日南郡,在東漢最南部;而比景縣,又在日南郡最南端。流放比景,就像清朝時被流放寧古塔一樣,大多有去無回。
竇太后同日,被遷往雲臺。
雲臺,其實還在洛陽城內,是皇家藏書的地方。竇妙,就像被打入冷宮,閉門思過。
靈帝生母董貴人,即刻被迎入嘉德殿;嘉德殿更名爲永樂宮。爲與雲臺竇太后區分,朝中尊董氏爲永樂太后。
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永樂太后,成爲繼竇妙之後,第二位在靈帝任內干預朝政的皇族女性。而竇太后第一份懿旨的內容是,封其兄董寵,爲執金吾。
執金吾,兩千石,負責京城治安、糾察,並主管兵器;每月三次巡邏於宮外。光武帝年輕時,就有“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之語。
而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古來皆是如此,大家見怪不怪。
至於參與謀事的宦者們:
曹節,封育陽侯,增邑三千戶,遷長樂衛尉;
龐訓,封都鄉侯,食邑一千五百戶;
王甫,升爲中常侍,仍兼職黃門令,其養子王萌,拜長樂少府,養子王吉,拜沛國相;
唐萱,封郾城君,食邑一千戶;
其餘十二位中黃門,皆爲關內侯,每年食租兩千斛,再加上中黃門原本的四百石年奉,他們其實就和當了兩千石的中常侍差不多。
其實,什麼人封什麼侯,這都是有門道的。
曹節是南陽人,所以把南陽郡內的育陽縣封給他。
但是,曹節只可以收育陽縣三千戶人家的賦稅,因此這樣的“領地”,不過是食邑罷了,與當地政治、軍事無關。
龐訓從小在宮裡長大,王甫說他是冀州人,那他就是冀州人了,因此封了冀州常山國裡的都鄉縣給他。
唐萱是潁川人,養父唐衡又是郾縣人,被封爲郾城君也不足爲奇。
但這聽起來很動聽的“郾城君”,唐萱卻沒膽量敢要。
她平常不在外廷做事,擔的風險最低;而這次,也就是負責看著竇妙罷了。她跟曹節說自己不敢居功,那真心是大實話。無功受祿,早晚遭戮。她現在,就想把唐安拉扯大,然後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萱兒,你是不是想出宮了?”曹節聽她一說,直接就這麼問她;把唐萱嚇得肩膀一抖。
“曹伯伯,我半年前就及笄了。”唐萱覺得,有心事千萬別瞞曹節,因爲,沒用,“唐安轉眼就要八歲,我在掖庭待著,不能時常陪她,總覺得對不起她。還有,”唐萱不知道接下去,要怎樣開口。
“還有,打打殺殺,不是女孩子該乾的,是不是?”曹節抱著胳膊肘,笑了笑,“萱兒,這些我都看得出來;所以前日,只是讓你在長樂宮守著雲臺太后。因爲那時候,我看得出來,你不在狀態。勉強自己、勉強別人,是幹不成事的。這道理,曹伯伯懂。”
唐萱被他說得情緒起起落落,備受煎熬:“是唐萱錯了。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改變這種心境。我不想拖大家後腿,纔出此下策。希望曹伯伯成全。”
“成全?你出宮,能做什麼?”曹節搖搖頭,不置可否,“嫁人麼?你到哪裡去嫁?你要是想做妾,那容易得很;但你在宮裡頤指氣使慣了,如今讓你放下身段,比登天還難。要是做正室,你沒有了掖庭令的頭銜,沒爹沒孃,還帶個妹妹;縱然有宦官支持,縱然你想嫁,還不一定有人願意要你呢。再說了,你就算不顧自己,難道不顧你妹妹?她和荀彧的親事能成?得了吧,他爹荀緄,還在北寺獄喝粥呢!這門親事要是成不了,你又沒權沒勢,日後再到哪裡去給她說人家?”
唐萱想,行了您別說了,我知道我錯了;我明白了,我不走了。
曹節是誰?他一分析,是個人就得繳械投降:他懂你的軟肋,他更懂人情世故;你熱血上了腦,他一盆冰水倒下來,就能把你澆得個透心涼。
衝動在曹節這裡,是最好解決的問題。唐萱這次,純屬是考慮不周,撞槍眼兒上了。
“想明白了?”曹節停了一會兒,問道。
“我想明白了,不走了。”唐萱想,就先這麼著吧。
“曹伯伯不糊塗。”曹節舒了口氣,點點頭,“你不願意乾的事,我不會讓你去做。竇武后續的事,你就別管了。如何處理竇武、陳蕃餘黨,我會讓張讓侯覽去做;他們巴不得這時候好好露一手呢,沒什麼大不了的。”
唐萱,又何嘗不是如釋重負:“曹伯伯,只要這件事我不做,其他的事我都覺得沒有什麼問題。荀緄之前在尚書檯,太乾擾我了。”她頓了一頓,臉有點僵,“不瞞您說,我對荀家,感情有點特殊。我喜歡過荀緄的侄子。荀曇的孫子,我也認識。”唐萱打住,不再說話。
荀緄,不但整理出內廷肅清名單,還幫竇武起草盡誅宦官的奏疏。這次,他必死無疑,誰都幫不了他。
唐萱就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沒有幫他求情。況且,荀悅也只是荀緄的侄子罷了,荀緄死了,荀悅恨也恨不到她頭上。
至於荀曇。
荀曇,是荀攸的親爺爺,唐萱想,說什麼也得保住他的性命。
“潁川荀家得罪的人可不少。”曹節對唐萱的這段情,並不是很驚訝,“荀緄咱們就不要想了。廣陵太守荀曇?他哥哥是不是荀昱,就是王食監老兒子剛剛接替的那個沛相?嗯,這二荀要是放到張讓手裡,沒一個能活命。”
張常侍也是潁川人,他因爲父喪時無人憑弔,恨透了同鄉的人。荀昱兄弟,又是在治內對宦官親族絕不手軟的;黃門常侍,大多與他們有宿仇。張讓這次,若不舊賬新仇一塊兒算,纔怪。
“萱兒啊,你傻。”曹節突然冷不丁的來了一句,“你想保荀緄,怎麼不早和我說?”
唐萱愣住了:“那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麼?”
曹節被氣得直髮笑:“你跟荀緄是姻親,這樁事兒都定下來那麼多年了,哪能算是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是當初想保荀緄,就該在李膺出事兒的時候,趕緊讓我把荀緄從尚書檯換下來。他要是被調到外郡,做個太守,是不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的。”
唐萱聽到這話,感覺就像被別人打了一槍。說她現在沒有負罪感,那真是騙人。
原來,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她就是當時太過於迴避和荀家的問題,才把很多事情耽誤了。
雖然,她並沒有義務,去爲荀家做些什麼。但,她本可以做些什麼的。
“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別自責給自己找不自在。”曹節輕描淡寫的把這件事抹過去了,然後呵呵一笑,“萱兒,你以後認識的人越多,在乎的人就越多。今天一個荀緄死了,你就要吃一塹長一智,以防以後,有你更在乎的人枉死。”
曹節搓了搓自己的手掌:“伯伯教你個招兒!以後,你要是想力保一個耿直老實的人,那就把他調到一個相對無事的地方去,派給他一個閒職。當然,若是這個人本身就會自保,心眼兒還挺多,那對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升爲一個禁看不禁用的三公。這樣,他名譽有了,權利也有了,但幹實事兒的不是他,什麼罪過都落不到他頭上。但,若是這個人,一日不進諫就口裡生瘡、一日不殺壞人就手心癢癢,那,你就算是把他貶爲一介功曹,也護不住他的性命;岑晊、範滂,他們都是那樣的人。”
曹節,他到底懂多少東西,沒有人知道;但他隨便拿出點經驗,就足以讓人驚羨。
“謝謝曹伯伯!”唐萱向曹節深深一拜。
“謝個什麼!我肚子裡這點東西,如若不告訴你們,難道讓我死了一併帶進棺材裡去?”曹節哈哈一笑,“萱兒,乖乖幹活兒吧!郾城君白給你,你幹嘛不要;不就是一千戶的食邑麼,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嘛,你躲個什麼!”
唐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感覺與曹節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第二日,罷唐萱掖庭令,復拜爲女尚書。
曹節、龐訓、唐萱,同日改配紫綬金印,遵列侯規制。
“爹,我終於和你戴同樣的腰帶了。”唐萱掂掂手中的官印,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