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萱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從書案睡到了席子上。外面,正淅淅瀝瀝地下著秋雨。
這時候,她閃過的第一念頭是:“今天還要給曹節(jié)報告呢,沒睡過頭吧。”
她當(dāng)然沒睡過頭。定好今天陛下就寢後,在曹節(jié)的屋子裡,等龐訓(xùn)下班、曹王兩人都清閒了再一起說。
唐萱看著自己寫的書簡,就跟看自己孩子似的,怎麼看怎麼好。
突然,她想,書簡只有一份,她卻要講給三個人聽,曹節(jié)有的看了,那剩下的兩人怎麼辦?
今天,正好沒別的事。趁晚上還沒到,她再‘複印’兩份。
正抄著手痠,一個小宦官送來一張紙條,他送完就走,也不說是誰送的,紙條上有封泥。
唐萱皺著眉打開紙條,上面寫著:
“東南日如玦,辰時天落雨。
寂寂明月出,嚶嚶野上雛。
時雨有感,寄以贈妹,勿念。”
讀到第二句,唐萱臉一紅,呃,後宮對食的宮娥宦官們,你們誰家寫情詩,寄錯地方了吧。
她擺弄著信紙,有種偷窺的竊喜,自顧自地哈哈直笑。
唐安剛從被窩裡爬出來,就看見自家老姐扶著腰,樂得不能自已。
“姐,您沒事兒吧… …”唐安想,莫不是這幾日忙得厲害了,姐姐一時腦子搭錯了線?
“哈哈,沒事兒沒事兒,小妮子,讀沒讀過情詩,這兒有個現(xiàn)成的,要不姐給你講講?”唐萱笑的都抖了,“可有料了!”
唐安一愣,唐萱把她抱在腿上,指著詩上的字挨個兒點評:“前一句,是說今天初升的太陽像玉一樣,清早下起了雨,全是應(yīng)景之句,沒什麼好說的。下一句回憶,說有天晚上,倆人空虛寂寞冷啊,就在田野上找了塊兒地,然後呢,然後呢,就幹起壞事兒來了!嘖嘖嘖,你瞧這位宦官大哥,那真是才高八斗啊!一看就是老手,寫詩纏綿悱惻,信手拈來!再看這詩的內(nèi)容,估計這宮娥是新來的吧,羞羞答答的還不好意思呢!”
唐安想,我家老姐寫的了報告,拆的了淫詩,真是才女自有風(fēng)流啊… …
唐萱還沒點評完:“你再看這情書的質(zhì)地。咱們東漢紙簡併用。但蔡侯紙到底還是貴些,這紙嘛,摸著像用萱草籽兒制的,總之顯檔次。那妹子以後與人顯擺,也拿得出手。要是笨重的書簡,反而不輕盈沒情調(diào)。”唐萱想,宮裡人謹(jǐn)慎,難得被她撞破一次,一定要好好珍惜,“咱們接著再說這字體。哎哎,不好不好。”
唐安說:“怎麼個不好法?我覺得… …”
唐萱擺擺手:“你瞧,這字規(guī)規(guī)矩矩。與內(nèi)容如此不搭調(diào)。按理說,能寫出這麼風(fēng)騷的句子的人,應(yīng)該挺不羈的呀,怎麼寫字跟個小孩子似的。”唐萱一撇嘴,很不滿意。
“姐… …我說句難聽的你別生氣啊,”唐安緊張地嚥了咽口水,“你沒覺得,這字,特像你寫的麼?”
唐萱蹙著眉,不解地看著妹妹:“這詩不是我寫的啊。”
唐安趕緊補(bǔ)充:“我只是說看著字跡像,其實姐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字,我挺喜歡的。”
不提不知道,一提嚇一跳。
唐萱端了杯水喝著,仔細(xì)研究了一下,突然大呼:“啊呀!這不就是我寫的嗎!不是!我是說這字跡分明就是我的啊!!”心一驚,手一鬆,杯子垂直落地,碎了。
唐萱抓起唐安的身子就開始晃:“妹子,你要相信我,姐姐真的是清白的啊!大晚上野合的事兒我哪兒幹得出來啊!”守宮砂在哪裡,老孃我要點一個!
哦,原來最後一句的意思是這樣啊,懂了。唐安恍然大明白。
唐萱還不放心,又拿著自己寫的報告比了比,然後喟然長嘆:“一世清白,沒了。這是誰要栽贓陷害我啊,還把這誣陷的證據(jù)錯寄到我這兒!”
說完,唐萱愣了愣。她又不寫奏表,沒幾個人見過她的字啊?
這紙,還是萱紙。又不署名,卻蓋加密的封泥。
這封泥剛纔要是破了,那就是中途有人看過,唐萱就可藉此看出來信是否有動過手腳。
可宦官和宮女對食,是被默許的。就算不能明著說,也犯不著加泥封保密。
真的是各種詭異啊~
難不成,這信,真的是寄給她的?
難不成,詩中別有玄機(jī)?
唐萱想,最近又有誰看過她的字呢?
鄧皇后死後,她寫備案的時候暴室丞在。昨天,龐訓(xùn)讀過她的草稿。
看過,和能下筆僞造,還不一樣。
怎麼想,信是龐訓(xùn)寫的可能性,都大些。
可這詩,到底講的是什麼呢?
龐訓(xùn)敢隱著筆寫,那一定是說她唐萱知道的人和事。
可無論什麼事,等他晚上回到禁內(nèi),再和她說不就成了嗎?爲(wèi)什麼要急著給她送信呢?
不管了,先解解看。
“東南日如玦,辰時天落雨。寂寂明月出,嚶嚶野上雛。”
日,可以換成陽。東南日,就是東南陽。
南陽所在的袞州,真的就在洛陽所在的司隸正東邊。
真巧,真他媽的巧。
玦,就是玉。
成瑨的瑨,是像玉的美石的意思。如玦,像玉,瑨。
所以前半句,南陽太守成瑨?
再看後面的——辰時天落雨。
辰時,是上早朝的時候。天,是陛下。落雨,可能是雨露蒼生的意思,也可能是,下獄。嗯,定不下來,先留著。
接著,寂寂明月夜。
說起成瑨,龐訓(xùn)多半會提到功曹岑晊。
岑,寂靜意。晊,是明的意思。
寂寂明月出,就是,岑晊,月夜,出逃。岑晊既逃,那成瑨,想必是下獄了。
所以龐訓(xùn)說的第一件事:南陽太守成瑨下獄,功曹岑晊連夜出逃。
可見乳母張氏,還是向桓帝告狀了。
唐萱看著,心驚肉跳:龐訓(xùn),你能寫出這東西,肚子裡得有多少道彎?
還剩最後半句:嚶嚶野上雛。
有了前面的提示,後面的好推多了。肯定和第二個張有關(guān),張讓的弟弟,野王縣令張朔。
嚶嚶,諧音膺。雛,諧音除。看來李膺還是想轍把張朔殺了,這事兒朝中都知道了。所以,張讓肯定也去桓帝那兒打小報告了。
這些,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都是今天早朝的事。這算泄露禁中語,所以不署名,還有封泥。
就算被人看到,龐訓(xùn)還可以說,這是和唐萱暗通情愫。今天的確下雨了,尤其是這信裡,的確有肉湯。
被捉住,最多唐萱真的被指給龐訓(xùn)。
誰會認(rèn)爲(wèi)一個掖庭令,連大老遠(yuǎn)南陽有哪個功曹都門清兒?誰會認(rèn)爲(wèi)一個女人,連每個字的意思都能推敲清楚?掩人耳目,龐訓(xùn)真得是做到了頭。
他,傳了信箋,卻把責(zé)任推得一乾二淨(jìng)。要吃虧,也是唐萱,輪不上他龐訓(xùn)。
唐萱心想,如果要她預(yù)測龐訓(xùn)是怎麼死的,她一定會說:殫精竭慮而死的!
不過,她是不是該感謝龐訓(xùn)的信任。相信她能把這麼變態(tài)的內(nèi)容解出來?
呃,不過唐萱差點就把它當(dāng)淫詩讀了… …
還興致沖沖地給自家妹妹講… …
嘿嘿,連自己的字跡都認(rèn)不出來,是挺丟臉的。
有人臉盲,而唐萱呢,估計就是字體盲。
唐安看姐姐想的投入,自去到竈間做早點。
唐萱把意思解出來了,卻不明白了:龐訓(xùn)爲(wèi)什麼這麼急。這些話等他晚上見著唐萱再說不就成了?
存著疑,唐萱三心二意地洗漱。不到一會兒,她手下的右丞就過來了:“唐掖庭,先帝的虞貴人今早歿了。發(fā)喪的事我已經(jīng)著手準(zhǔn)備,就等您來過目了。”
“右丞辛苦。不知朝廷裡定下葬哪個陵了嗎?”唐萱端坐好。
“這個還沒定。龐常侍領(lǐng)了陛下的令,正與太常卿他們商議著呢,又是一陣好忙!”右丞言語中,有著興奮。其實要是沒這股興奮勁兒,他也當(dāng)不上這右丞。
原來如此,想是龐訓(xùn)怕今日晚回禁中,而他又是“謀事組”裡唯一在外廷伺候的,怕曹王二人還不知這些變故,影響決策。爲(wèi)防耽誤事。他傳書信先行告知。
唐萱覺得,以龐訓(xùn)的脾性,書信絕不會只傳給她一人。只是不知傳給曹、王二人的信裡,又有什麼怪腔怪調(diào)。一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笑了笑。
這一笑,放在右丞眼裡,就變成了對他的鼓勵。這宦官告了退,忙不迭地去準(zhǔn)備置辦喪事了。
唐萱手裡拿了還熱乎的“朝事新聞”,趕緊把自己的報告改了改,要知道,她報告裡說的還是昨天的舊情報呢。修補(bǔ)完畢之後,唐萱又睡了一覺,再打扮打扮,就到了晚上。
唐萱神清氣爽地出了門。
一進(jìn)曹節(jié)的屋,王甫就轉(zhuǎn)頭對她說:“龐訓(xùn)今天可能來不了,要來也得晚些時候了。咱們先開說吧。”
唐萱很乖,一臉虔誠地點點頭:“好,就聽王食監(jiā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