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衡到底怎麼了?”陶琳娘就這麼坐著,麪皮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靜靜地等著唐萱出聲。
唐萱想,自己這個娘,哪裡像個村裡的婦人了?的確,在孩子們面前,母親大人們都是女王。
“唐衡半年前,中風去世了。”唐萱邊說邊瞧著琳孃的臉色。她的確很好奇,陶琳娘,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唐衡?若是陶琳娘從沒有迴應過唐衡的感情,唐衡怎麼能堅持那麼久?唐萱可從不覺得自家老爹是葉慈,能夠一廂情願一輩子。
“原來,他都走了半年了啊。”琳娘扯了扯嘴角,半年前?那時候估計張厚和自己正忙著收麥子吧,人都是要走的,但怕就怕在,你在乎的人都已經走了,而你,卻以爲他還活著,“唐大哥走的時候,有沒有遭罪?”
唐萱搖搖頭:“只是半天,還一直都是昏著的。”
“好。好。”陶琳娘發現,自己除了“好”字,竟無話可說。
陶琳娘不再是端坐的姿勢,她支著膝蓋,下巴頦在膝蓋上來回的蹭。這動作不像是個婦人做出來的,倒像是個小丫頭一時失了主意。過了一會兒,陶琳娘側著腦袋靠在膝蓋上,兩眼望著房頂,她有時嘴角勾了勾,有時嘴角扁了扁。在盯著房樑許久之後,她終於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屋裡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屋外張厚在刷鍋,有“嘩嘩”的水聲。
“娘?”唐璇試探著問道。
“我不想說話,你陪著我躺會兒吧。”陶琳娘蹙了蹙眉,卻沒有睜眼。
一睜眼,眼淚恐怕便要流出來。
陶琳娘伸手往左邊一歪便躺下,又拍拍旁邊的席子,“你也躺著,那麼跪坐著,腿不麻麼?”
唐萱在陶琳娘身邊躺下。
唐萱猶豫著,要不要摟一下琳孃的胳膊?她把手伸到半路,半路又縮了回去。
陶琳娘閉著眼,當然沒有看到。
罷了,何必爲了自己的一點好奇,去戳別人的痛處,唐萱說:“娘,別想了,咱們聊聊別的吧。”
“那好。萱兒,唐衡除了抱了你這個女兒,可還求了別人家的兒子?”陶琳娘突然側過身,很認真的表情。陶琳娘想自己雖窮,但唐萱若是一個人無依無靠,她自然也養得起。
“沒有,但我後來又有一個妹妹,叫唐安,已經五歲了。”一提起這小妮子,唐萱就情不自禁的想笑。
“人家都說‘長姐如母’,你這姐姐,當的不容易吧?”陶琳娘得知唐萱有了養妹,還那樣親,心裡竟一時有些失落。但看著唐萱笑得如此得意,又覺得高興:唐萱身上,好歹終於有了家的味道。
“妹妹懂事,一點也不費心。而且都許配好人嫁了呢,就是潁川荀家。”唐萱一說起荀家,便想起荀悅。言語裡透著自豪。
陶琳娘心一沉,想,原來自己與女兒,終究不是一路上的人。
屋裡再次沒了動靜。
唐萱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她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和陶琳娘說話,總是講一段,卡一段。喊娘,卻沒有真正與娘在一起的舒暢和親密。
而陶琳娘此時,也不知道應拿什麼身份去面對唐萱。她只好又一翻身,背對著唐萱,假寐。
“萱兒?萱兒!”門口,張厚輕聲喚著唐萱,向她擺擺手,“過來下,我有話和你說。”
見唐萱要起身,張厚立馬打了一個“止”的手勢:“別,先拿條毯子給你娘蓋上。”
唐萱一拍腦門兒,去拿毯子。給琳娘輕輕蓋好,然後走出屋。
“萱兒,你娘是不是問你什麼了?”張厚給自己舀了一碗水,拿著水勺,他向唐萱晃了晃。
唐萱搖了搖頭:“我不渴。娘問我,我爹,不是,是唐衡,是不是去世了。”
張厚臉上有點掛不住,唐萱管琳娘叫娘,卻不管張厚叫爹:“唐衡呢?是不是真的就沒了?”他握著水勺的手,緊了緊。
“是,半年前就中風走了。我這次是扶靈回鄉。”和一個爹,談另一個爹的故事,這是多麼的難以自處。唐萱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倫不類。她不想在這個土宅子裡待下去了,她想回家,她抱抱唐安。對,姐妹倆現在借住在潁川的荀家老宅。
唐衡的老屋,唐氏兄弟奔洛陽的時候就賣了換取盤纏了,因爲兩人自此再沒回過鄉,那房子當然也就沒贖回來。
“哦。”張厚把水勺放下,沒再說話。
唐萱,也不想再和生父聊些什麼。
“你喝水不喝?”張厚突然問。
“不喝了,謝謝。”唐萱搖搖頭。喝水,這是第二回問了。
“屋外冷,回屋呆著吧。”張厚悶頭往屋裡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唐萱。
唐萱提步跟上,進了屋。
屋裡,琳娘早已“醒”了,見他倆進屋,嘴彎了彎,卻沒有笑出來。
“孩子他爹,兒子兒媳怎麼還不回來?要不你去林子裡看看?”琳娘說話,柔柔的。
“好。”張厚前腳進門,後腳又退了出去,“寶兒,跟爺爺去找你爹去,好不好?”張厚抱起寶兒,掐掐寶兒的臉蛋子,“中午飯噎心,咱爺倆去地裡轉轉!”
琳娘和唐萱,就直著眼,看著張厚又抱寶兒,又逗寶兒,還把寶兒放在肩膀上顛啊顛,直到他們消失在大門口。
相對無言,各自低頭看著地席上草繩的紋理,兩人,就像從腦子到心,都生鏽了一樣,遲鈍的一聲不吭、一絲不想。
“咱們接著再聊聊吧,再不聊,那爺仨都該回來了。”琳孃的右手,來回地掐著自己左手的手腕,“你心裡,還把我當孃親嗎?”
“當的。”唐萱低著頭,應著聲,卻不敢去看琳娘。
“那張厚呢,你認他這個爹嗎?”琳娘原是靠牆坐著,邊說著話邊換成了跪坐姿。琳孃的個子本就高,腰又挺得直,一跪坐在席上,顯得有點人高馬大,沒有女子的玲瓏。中午過後,太陽便慢慢開始向西邊落。如今,陽光照在琳娘身上,把她的影子打在牆上,打得老高老長。
“不太,不太認吧。”唐萱邊說邊搖了搖頭。搖到一半,突然覺得話說出口就算了,還要拿動作去雪上加霜嗎?趕緊直了直腦袋。
“那看來,唐衡是真的待你不錯。”琳娘把唐萱的動作看在眼裡,她自嘲一笑,斜著頭,看著斜斜的日頭,“今天之後,我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是吧。”唐萱嘆了一聲,無奈地笑笑,這十幾年,你不是也從來沒見到我麼?
“你長大,就會明白,娘和爹是不一樣的。”琳娘轉過頭,就這麼望著唐萱,眼裡有著星星柔光,“懷胎十月,多少,還是會有感情的。不過,唐衡這十幾年,當爹又當媽,沒有人比得過他。”唐萱也擡頭望著琳娘,可是眼神卻是空的。從一進這個宅子,唐萱就想盡最大的努力去接受一個母親,可是,試來試去,她發現她實在是提不起來那股心氣兒和力氣。十二年,實在是太長的一段時間。她何嘗不希望,琳娘是那個可以和她一起分享青春萌動的人?可是,有心,無力。她現在,只想回家,抱著唐安,跟妹妹說,她有多麼的愛她 。
親人,不是你想要就有,想當就能當。
“娘。謝謝你懷胎十月把我生下來,謝謝你把我交給唐衡。”唐萱,還是感激陶琳孃的。有一句話,很是恰切:她陶琳娘,是唐萱最親的陌生人。
“不必謝我。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琳娘擺了擺手,“今日你走,咱娘倆兒此生也許都不復相見。有些話,我還是一次要對你講明白。”
陶琳娘握住了唐萱的手。
“萱兒,你今日叫了我一天的娘,明日起,便不要叫了。你先別皺眉,你先聽我說完。
女人,向來沒有回頭路可走。你不認娘,便還是唐氏女;你若認了娘,那誰是你爹,你還姓不姓唐?唐衡已死,你靠山全無,卻還能風風光光地回到潁川,你靠的是什麼娘不知道。但娘知道,你是在宮裡養大的,而宮裡,想來從不白養活人。吃飯的時候,你和我們說要入宮。在宮裡,只知今日生,不知明日死。你想在那條路上走得容易,就必須得罪的人少。你的累贅少,你得罪的人自然就少。娘,不想成爲你的累贅。你已有個妹妹,你的牽掛,還嫌不夠多嗎?
你乘著荀家的馬車而來,必將乘著荀家的馬車而去,既不會再回來,還何必留情?唐衡都不曾把宅子贖回來。過去的事,本就應該讓它爛在土裡。自己保重,纔是最重要的。”
一把鬆開唐萱的手,陶琳娘,再無二話。
傍晚,唐萱向陶琳娘、張厚扣了三個響頭,離開。
坐在馬車上,唐萱覺得,去尋琳娘,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打個照面,報個平安。如此而已。
而雙雙平安,在亂世,便已足夠。
琳娘看著馬車在塵土裡越行越遠,翹了翹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