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龐、王輪番審問“黨人”, 已進行一月有餘。
想要的沒審出來。
卻審出許多不利的東西來。
龐訓被範滂攪得心神不寧,各種手下留情就不說了。
曹節那兒,李膺的腦筋轉了個彎兒:“我不曾與獄中人結黨;唯河東太守單安、河內太守徐盛多次來信, 語中似有狎暱之意!”
曹節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
單安, 是已故中常侍單超的弟弟;徐盛, 是已故中常侍徐璜的弟弟。
逼供逼供, 居然把自己人給逼出來了!
曹節當時特想往李膺身上踹一腳。
原來李膺和獄中同伴商量好, 要來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們誣陷我們結黨,我們就誣陷宦官子弟與我們串通一氣!
曹節一時, 真是好氣又好笑。
“李元禮啊,”曹節踱步到身縛三木的李膺旁邊, “你快六十了吧?下官也六十好幾了。花甲之年, 不是該乞骨回鄉, 得享天倫之樂麼?曹某沒這份福氣,可你也沒有麼?”
李膺一愣。
曹節隨即冷哼:“範滂把我家萱兒說得直哭, 你以爲動人心絃這事兒,老子我就不會麼?”
話雖是如此說,曹節也覺得,拷打犯人這事兒,該到個頭了。
但宮外頭, 卻還在抓人。
荊州南陽岑晊, 最近有了點消息。說跑到豫州汝南、潁川那塊兒了。
能跨州部逃命, 沒有人幫是不行的。這一路上, 岑晊在親友處躲躲藏藏, 指不定牽連多少戶人家呢。唐萱覺得敢做不敢當,岑晊真的是做絕了。
潁川有一人, 和唐萱想的一樣。
這個人,叫賈彪。
岑老弟敲他家大門的時候,賈彪閉門不接。事後解釋:“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岑晊不懂相時而動,尋釁犯上,今又拖累他人,我不拔刀相向已是客氣,難道還要收容他?”
捕吏把這件事上報北寺獄的時候,唐萱感慨得拿著筆桿就敲書案:“一人作罪一人當!賈彪真是深得我心啊!!”龐訓聽著,叉腰直笑。
然而就是這個新息縣長賈彪,給所有人找了個臺階下。
因爲今天,這位老兄跑洛陽來了。
據說,此人在國丈竇武府上坐了好久。
然後又到各個無罪的官員家裡溜溜達達一陣。
最後,沒事兒人似的回潁川了。
第二天,竇武爲黨人說情的奏表就呈上來了。龐訓在尚書檯抄了一份兒帶會內廷,大家好一起研究。
“陛下即位以來,未聞善政。”唐萱給謀事組讀著竇武的奏表,面前曹、龐、王三人笑作一團。
“咱這國丈真是太耿直了!”曹節揉著肚子坐不直,“咱陛下說實在話,是真的脾氣好,否則今天竇武的頭早不見了!”
“那竇武自己也懂,今兒個剛把奏表呈上去,就把城門校尉和槐裡侯的綬、印還了!”龐訓按按額頭,這是一個月以來大家夥兒頭一次這麼高興。好好珍惜吧,待會兒竇武還在這奏表裡罵咱們呢~
唐萱繼續讀:“常侍、黃門,竟行譎詐。昔小人牢修,造設黨議,”她讀到這兒,撇撇嘴,什麼河內人牢修,那文書是老孃寫的好嗎,“臣惟膺等,必爲奸臣賊子所誣枉。今天下寒心,海內失望。陛下所行不合天意,不宜稱慶!”
“哈哈哈!”面前三人,笑得打滾,王甫更已是喘不過氣來,“太能寫了!果然女兒當皇后,老爹就是有底氣啊!!他怎麼不想想,自己女兒在宮裡,連陛下的手都摸不到啊!”
這最後一句,讓所有人面色一凝。
“外戚沒一個好東西!哪兒知道子女寶貴~”曹節揉揉腰,坐直,“說起這竇家,萱兒手底下壓著的罪證多著呢,是不?來,給我們講講!”
“呵呵,那我就隨便講一個哈。”唐萱現在是終於明白,爲什麼曹節讓她當掖庭令了。這掖庭令,就是個內廷太史官啊,什麼陰私、辛秘,全都從她手底下過一遍,“前幾天荀爽不是上奏,懇請陛下縮減宮女人數麼?結果我就挑了一百多個陛下沒寵幸過的宮人出來。您沒瞅呢,這衆宮女放生還沒半個時辰呢,竇府就拿車架走二十來個!荀爽不是說天子娶十二,諸侯娶九女麼?我看竇府這是超上限啦~還在奏表裡說什麼‘陛下所行不合天意’,他自己身子就不正!”
然後,四人鬨笑一陣,好不熱鬧。
“成了,成了。笑也笑過了,總算是把這一個月的晦氣給吐出來了!”曹節拍拍席子,衆人忍著笑紛紛坐好,“龐訓,朝裡還有別人求情麼?陛下的反應呢?”
“尚書令霍諝也好言相勸了一陣。畢竟已經過了一個月,陛下雖然仍對太學耿耿於懷,但也想讓這件事早點了結。”龐訓斂了笑意,“咱們就這麼押著人,並無裨益,倒不如想想如何處置這獄裡的人。”
“各位,有什麼想法?”曹節抿了口水,不緊不慢地說道。
“領頭的斬,其餘的罷官。”王甫最近和陽球交往甚密,連說話,都和陽球愈發像了,一樣的狠。
唐萱琢磨著曹節的面部表情:嘴一抿,那就是不甚滿意的意思。
那這罰,是輕了?還是重了呢?
宮裡人犯了錯,唐萱要是罰輕了,曹節一般會嘴向兩邊一扯,眉毛一擡一展,弄得你以爲自己好像做對了似的。
倒是她罰重了,曹節會皺個眉毛,搖個頭,好像不滿意似的。
總之,好人永遠曹節當,唐萱就是個唱白臉的。
如今曹節這幅表情,那就是覺得罰得太重了。
其實兩人意見不同,這也難怪。
王甫手裡最高的是一郡太守,殺了也不是影響很大。
但曹節手裡,有九卿中的少府和太僕,還有御史中丞,全都是天天上早朝的人。一死,朝廷一下子就空了,桓帝看著沒人幹活兒,還得現提拔人,心裡能舒坦麼?
所以,頭頭兒們,也不能殺。
但罷官,是治標不治本;你今天罷了,明天就又有人舉薦上來,讓他官復原職。
那豈不是讓我們這羣人白忙活一場,還拉了一大堆仇恨?!
唐萱對東漢刑法,其實懂得不多。
她肚子裡那點兒東西,盡人皆知:東漢遵循漢文帝舊制,棄刺面、割鼻、斷趾、腐刑,而改用笞、杖、徒、流、死:黃浮當時剃髮爲城旦,是很典型的恥辱徒刑。
廢除嚴苛肉刑,看似施政寬容,實則變本加厲、刑罰更容易置人於死地。尤其是笞和杖,張子禁不就是這麼被岑晊整死的麼?更何況,士可殺,不可辱。他們宦官要是敢用恥辱徒刑來處置大臣,那天下的士大夫一定會造反的,這年頭文武雙全的人可不少啊… …估計連流放都不成,因爲這在犯人眼裡跟死刑沒多大區別。
反正她知道的,都行不通。
唐萱無法,只好說:“王食監這將罪臣分級處理的想法甚好。只是咱們還沒有彙總筆錄供詞,不知大家能否從供詞中,將作奸犯科之人區分出個一二等來?”
曹、龐這邊審了一個月,也沒出什麼成果。分不出等,她就不信王甫敢提議把這二百多人都殺了。但罷官,的確又是太輕了。
曹節趕緊搖頭:“難啊,難啊。我這邊,李膺連咱們的人都供出來了。我能說什麼好?”
龐訓聽出了這話裡的意思:“若是這樣,不若留著他們的性命,讓他們迴歸鄉里,禁錮終身可好?”
呃,原來古代也有“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這一說啊~
王甫當然明白曹節的話中音,心中不豫,卻也只好作罷:“禁錮?龐訓,你有舊例可循?”
“王莽當朝時,長子王宇與其師吳章密謀,以血灑於階上,欲以此恐嚇王莽。事發,吳章門下上千學生皆遭禁錮,不得入仕。”龐訓隱去了王宇下獄服毒,和吳章被腰斬的事,生怕王甫再把斬殺的事情重提。
唐萱覺得,龐訓,你就是一智囊。外臣引經據典治理天下,你呢,引經據典治理大臣。
突然,有個想法在她心中劃過,一下子,唐萱把自己嚇住了。
“回鄉禁錮?這主意好,溫和,又永絕後患。就這麼定了。這奏表就由我寫吧。”曹節是元老,說話有分量,但凡有大事兒,還是要他出面纔好。
衆人領會得,便散了會。
唐萱別了龐訓、王甫,沒走幾步就在冰涼的石階上坐下了。
揣著剛纔那個想法許久,她現在要好好梳理一下思路。
她剛纔,突然想到什麼了呢?
她剛纔,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人言,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溼鞋?再這麼玩火兒玩下去,總有一天她得死在這宮裡。”
難道她說錯了麼?
越勾心鬥角,氣量越小,目光越淺,死得越快。
當初,唐萱沒在宮裡謀事時,覺得沾上宦官這個集團,是最安全的;聖眷榮寵,權勢滔天。
但在這個圈子裡混久了,她才發現,其實大家都在玩兒命。
今天他們審李膺範滂;保不成明天,李膺範滂就來審他們。
可李膺範滂下獄,還有竇武霍諝給他們求情;宦官要是下了獄,有誰會給他們求情?!
噢。
難怪竇皇后如此不受寵,曹節還像祖宗似的供著她:他爲的,不就是尋個靠山,好讓竇武這些人在除宦官時,竇皇后能保著他嗎?
可她呢?她有什麼靠山?不在主子身前伺候,如果有人要她的命,她就只能乖乖交出來。什麼轍都沒有!
尤其是掖庭令手裡,還有那麼多人的陰私。
比如,今天就有人跟她告密,說癭陶侯王悝正在賄賂王甫,稱王甫若能勸桓帝恢復他的渤海王位,那他就給王甫五十萬錢。
她統領宮中紀律,管著幾千小宦官小宮女的身家性命。天天都有人向她打小報告。
那些秘密,可以保護她,也可以害了她。
現在想想,她這不就是作死的節奏嗎!
越想越瘮的慌,她的手都開始發抖。
可如今她已經趟了渾水,你讓她如何自救!
退?內廷可不比外廷,哪有急流勇退這一說!!
進?那你又讓她去巴結誰?曹節已經是個盡頭兒了啊。主動去找竇皇后?那曹節第一個把她拍死。去找田聖?那采女除了聖寵啥都沒有,能護得住她?!
“我還沒及笄,我想活啊。”唐萱什麼主意都沒有,心焦得連淚都流不出來。
難道她,竟已淪落到活一天賺一天的地步了?
唐萱慢慢往家裡走去。一路上,她想過荀悅,想過龐訓,想過唐安,然而,竟沒一個人能讓她心情平復下來。
然後,她又很沒出息地想到了她爹唐衡。
唐衡,已經可以算是壽終正寢了。
對。
沒錯。
對,爲什麼她爹可以辦到的事情,她唐萱就辦不到?絕對沒有這個道理!
唐萱的心裡,突然充滿了力量!
沒錯,她一定能活下去!
她必須活下去!
必須!
“這麼嚴重的事情,肯定一時也想不出辦法。”她加快腳步,“但辦法,絕對會有!絕對!”
前方,家裡的燈還亮著;唐萱加快步伐,一路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