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人下獄, 一天是審不過來的。
龐訓倒還好,可曹節當著大長秋,還要服侍竇皇后, 不是天天都有空。上頭又急著等結果。
於是衆人一進北獄寺, 便各種嚴刑逼供。
曹節負責潁川人, 龐訓負責汝南, 王甫料理剩下的。
不止唐萱一個人負責筆錄, 本身掌管北寺獄的廷尉,陽球,也過來搭把手。
按理說, 唐萱是曹節的人,自然負責記潁川人的供詞。河南尹李膺、太僕杜密、太丘令陳寔, 都是潁川的。
跟著唐衡的籍貫, 唐萱也算是半個潁川人, 無論如何,唐萱看不下去他們受刑, 尤其是李膺。
龐訓說,要不然,萱兒跟我吧。於是便和曹節互換了幫手。陽球則繼續幫王甫施刑逼供。陽球這人,說起三木之刑來,那個如數家珍, 讓唐萱聽了都肝顫。
“三木之下, 求何不得!”陽球巴結王甫, 大家都看出來了, “刑具有三, 皆以木製,加於犯人頸、手、足三處, 並以物覆面。暴於階下!”
唐萱聽見陽球這句話的時候,捂著胸口直接就想吐。
“酷吏就是這樣,你大驚小怪做什麼。”龐訓朝陽球皺皺眉,拉著唐萱就走,“我這兒也得上三木,你以爲就陽球狠?”
唐萱一時說不上話,只是跟在龐訓後面進了地牢。她今天宦官打扮:要還是穿女侍宮裝,再梳個墮馬髻,那就,太不嚴肅了。故而今天好多小宦官都沒認出她來。
“黃處士,小人龐訓,來請您上刑堂。”龐訓每次上刑,都自己到牢房去“請人”。王甫是汝南人,所以負責撰寫汝南的黨人名單;範滂當初當功曹時,推薦上去的有黃穆、殷陶、袁忠等人;這些人被當地貴戚稱之爲“範黨”,此次也一併下獄。
“且慢!”獄中有人疾呼,“黃穆疾病纏身,不宜用刑。孟博三十有二,不若先嚐楚毒!”
鄉謠傳曰:汝南“太守”範孟博,南陽宗資主書諾。剛剛說話的,正是汝南功曹,範滂。
《禮》曰: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唐萱想,要是自己有天被下了獄,別說和別人爭著受刑了,她肯定直接一頭撞死,省著到時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三木之刑,連腿骨都能夾斷,她覺得人要是真有輪迴因果,那她下輩子,就只有當畜生的命了。
唐萱突然嘴角一抖,要當畜生,他龐訓、曹節也跑不掉,到時候大家一起當。
唉。
“範公不必如此,”黃穆報以一笑,“黃某未下獄時,聽聞度遼將軍皇甫規,以未入黨人名單爲恥。今穆坐黨人之名,宜受黨人之刑。幸甚。”
唐萱垂著眼,不敢去看他們。
“那就先開範功曹的牢門。”龐訓一背手,先從地牢裡走了出去。
範滂受著刑,唐萱握著筆的手直髮抖。
在許多小宦官眼中,給黨人施刑,是獲得中常侍等人青睞的好機會。
內廷想當中常侍的,就和外廷想殺中常侍的人,一樣多。
“刑加爾等,皆祭皋陶!”一個小宦官厲聲向範滂斥道。
皋陶,被酷吏們奉爲獄神。
這文縐縐的話,多少,是做給龐訓看的。
龐訓哂笑一聲,卻沒說什麼:他的確好這調調,但這宦官的話,卻說得不是時候。
範滂咬牙道:“皋陶乃舜帝賢臣,推五刑而天下治!皋陶知我無罪,必告之於天地!滂若有罪,祭我又何用!”
那宦官啞住,找不出話來反駁。
龐訓走到縛著刑具的範滂面前,面無表情,言語冷漠:“範功曹,且問你,你身爲人臣,不效忠於陛下,反而與太學勾結,謗訕朝廷,目無天子。結成黨部,更相驅馳。意欲何爲?速速招來,不得有飾!”
刑訊之言,全部記錄在案。
不應聲,可釋爲羞恥難對,視爲服罪默許。
刑囚但凡言語中有疏漏,都會被無限誇大,作爲罪證奏與陛下。
範滂身爲一郡功曹,審過犯人、記過供詞,這些門道,他當然全懂。
範滂,聲嘶力竭:“龐常侍!孔子曰:見善,應屐履造門,唯恐不及;見惡,如手探熱湯,避之,仍心有餘悸!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滂,願與清流相匯,污來,則揮土掩之,何罪之有!”他愈痛,愈疾聲駁斥,到最後只得大口喘氣,“至於太學深議!我等願爲鄒忌,不知陛下可願爲齊王乎!吾等所行,皆爲王政,何來勾結成黨一說!”
讀經史,學卻不信,只圖利用,就是龐訓、唐萱這樣的小人;
讀經史,信,身體力行,就是如今受刑的李膺範滂了。
龐訓動容。
唐萱,已經快握不住筆桿了。
但龐訓自問,要是他做人也像範滂這樣,那如今,這宮裡還有他龐訓這一號人物麼?自己墳上的草,都得長有一人高了吧。
“哼,爾等互爲脣齒,還說未結成黨?順爾者,舉薦提拔;逆爾者,遷、貶、折、殺。我可有說錯!”龐訓心想,他媽的,審著審著,自己倒開始悲天憫人了!
範滂,肉刑加身,悲憤難言,涕泗橫流:“吾等徒見曩時行善之易,未睹今日從善之難!常侍速速施刑,給我個痛快吧!滂死之日,願葬洛陽首陽山側,上不負皇天,下不負伯、齊!”伯夷、叔齊,自視爲商之子民,不進周食,餓死於首陽山;人謂之,死忠。
“徒見曩時行善之易,未睹今日從善之難… …”龐訓聽著,唐萱寫著,心有慼慼焉。難,誰都知道難。
可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只有“黨人。”
看著範滂,龐訓再也下不去手。
“罷,罷,解了械吧。今天就審到這兒。”他揮揮手。
而範滂那兒,早已昏死過去了。
龐訓疾步回宮,唐萱,又何嘗不是歸心似箭。
進了內廷,龐訓冷著臉,拽著唐萱就往自己屋裡走。
一進屋。
龐訓轉身就把唐萱腰帶扯了,往下扒她衣服。
唐萱還沒從剛纔的創傷中緩過來,如今又嚇得抖成了篩子。
“龐,龐訓,你,你要撒火去,去永巷,快,快走吧。”唐萱哭著推龐訓,“我,我不禁弄的!”她現在就剩一件單衣,渾身打著戰,也不知是怕還是冷。
龐訓面無表情地把自己的衣服也解了,留著單衣,把唐萱摁在榻上,抄起被子,罩在兩人身上,然後,抵著唐萱的肩胛骨,就開始嚎啕大哭!
禽獸,尚懂互不相食。
人,卻爲了點莫須有的緣由,相虐相殺。
不錯,龐訓和唐萱審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爲什麼逼供?又想要從這些人嘴裡,套出個什麼來?
當初誣陷的時候,誰想過要去審問他們?或罷官,或斬殺,都沒有現在這麼磨人。
可要喊停嗎?這卻由不得你。
除了哭,你還能做什麼?
歸根到底,終究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唐萱心裡,何嘗不也受著三木之刑?
她想,哭吧,哭吧,等哭得心都麻了,人就不會痛了。
唐萱翻過身,抵著龐訓的肩膀,也扯著嗓子,嚎。
被子底下,兩人蜷在一起,哭得昏天地黑,暈頭漲腦。
一直哭到肺疼。
這不是“殺敵一萬,自損三千”,還能是什麼?
哭到力氣都沒了,兩人就在被窩兒裡,就著這點熱乎氣兒,相擁著,睡著了。
天摸黑摸黑的時候,二人才醒。
這一醒,頓時感覺天旋地轉。
恍如隔世。
哭完,又睡了會兒,舒服多了。
過了好一陣,兩人才緩過神來,
卻發現黑燈瞎火的,根本看不清對方,分不清哪兒是哪兒。
只好一通亂摸。
哦,這兒是龐訓鼻子;
哦,這兒是唐萱耳朵。
哦,各自的嘴巴。
那燈在哪兒呢?
對了,這兒是龐訓的屋子。唐萱不亂動了,龐訓起身去點燈。
就聽見龐訓走過去,一路上各種磕磕碰碰。唐萱聽著,吃吃直笑。
“笑什麼!”龐訓嗔怪著她,自己也憋不住得樂。
蠟燭一點,兩人趕緊去找對方在哪兒。
再看對方,都是一副哭得、睡得亂七八糟的樣子,不由得互相指著,撲哧一笑。
“我的天啊,丟死人了!”唐萱錘著席子,抓起被子就往頭上罩。
龐訓笑笑搖著頭,拾起地上自己的衣服就開始裹,又把唐萱的袍子、腰帶往榻上一扔:“躲有什麼用。還不趕緊穿上!”邊繫腰帶邊在那裡慨嘆:“得,這下子你以後更不聽我的了。”
唐萱此時哪聽得見他在說什麼,披著衣服急急忙忙就開始梳頭髮。
“我的天,你梳頭能不能小點勁兒!感覺那頭髮都不是你的似的!”龐訓正打著水要洗臉,側頭一瞅唐萱。
“好好好,你別管了,快洗臉!待會兒你洗完我洗,鏡子讓給你。”唐萱又開始穿袍子。
兩人邊“收拾”自己,邊咯咯地發笑。
雖然各自還都驚魂未定,心裡七上八下的。
是天黑的緣故麼,怎麼感覺還是瘮的慌?
“唉,怎麼審個範滂,結果把自己也給審進去了呢?”龐訓把水倒掉,重新又打了一盆,“誒,我之前審別人也沒事兒啊。還是太嫩!太嫩!我就不信曹老爺子審李膺,也落得跟咱倆這樣兒!”
“哥你別說了,我還是掖庭的監獄長呢!我還殺過人呢,還不是這幅德行!”唐萱說完一拍腦袋,啊呀,說漏嘴了!
龐訓一挑眉毛:“是麼?你拿刀子捅的?”
“沒,沒那麼血腥… …”唐萱現在後老悔了!
“那就沒啥,我還傳過旨,讓位列三公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自殺呢。”龐訓擦擦手,“讓人死,其實遠比不上把人折磨的生不如死。這話我算是真明白了。給範滂這樣的人上刑,真他媽糟心!尤其他最後說的那幾句,弄得我感覺好像是給自己上刑似的!”
人生識字憂患始,讀了書,別人說個典故、懷古傷今一下,都能把你逗弄得心疼。你要是不知道,就不知道過去了。
“我瞧,這事兒還是趕緊結了吧!天天拷問他們能拷問出個什麼來?”龐訓敲著席子,“明天還得接著來。不過我是不動範滂了,讓他乖乖在牢裡待著吧。”
唐萱洗完臉,走到龐訓身前,摟著他的脖子說:“哥,你別想了。人各有命,愛咋地咋地吧!”
龐訓閉著眼,在她懷裡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