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 始計第一。
“盡信孫武,不如不信孫武。”唐萱把兵法打了個卷,握在手裡說, “若無史例印證, 若無他家之言支持, 孫武說得就是再像回事兒都不能聽信。”
“正是。”賈詡笑著點點頭, 心裡沒來由暖暖的, “唐萱能這麼想,文和對你刮目相看。孫武把《計篇》列爲卷首,其中原因他並沒有說明, 不知你可否找到他家之言佐證?”
“管子曰:計先定於內,而後兵出境。管仲認爲, 兵者以計爲首;孫武與他同是兵家, 將《計》列爲兵書篇首, 可謂不謀而合。”唐萱一歪頭,想了想, “說起定計,唐萱有一事請教:我常聽朝中諸將講,兵貴臨敵制宜,故先陳兵再定計。這與孫武‘計定於廟堂’的思想是違背的嗎?”唐萱看著賈詡,心跳沒來由的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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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兵十萬, 日費千金。春秋末期以前, 民耕於井田, 一家從兵則七家供之。管子曰:舉兵之日, 境內貧時。其勞資之重, 爲人主者焉能不先察而後行?”賈詡講著,自己都有些憤憤, 若是隻會逞匹夫之勇,還不如早早投降的好,免得勞民傷財。
“爲什麼‘一家從兵則七家供之’呢?”唐安聽得迷糊,自言自語。
唐萱聽到,偏頭對妹妹解釋道:“商鞅在秦國變法,有一條就是廢井田。因爲井田分九塊兒,”唐萱用手在席子上畫著三乘三的格子,“中間的那塊兒叫公田,周圍的八塊兒叫私田。所以古時八家爲一鄰,自耕私田,共奉公田。一家男丁出征,則那家的私田就荒廢了;而行軍打仗需要糧草,這些糧草從哪裡來?當然是從那沒有服兵役的另七家中收取,所以你賈哥哥才說‘一家從兵則七家供之’。如此一來,一興兵則全國不寧,況且這運糧草的勞力都還沒有被算在內呢,所以打仗一點也不熱血上腦!這可是世上最殫思竭慮的事情。”賈詡抿嘴笑著,聽唐萱講完。
“賈文和你接著講,我打岔了不好意思啊。”唐萱一吐舌頭,對唐安做了個鬼臉,“剛纔咱們說到哪兒了?兵貴在臨敵制宜,到底對不對呢?”
“臨敵制宜,在於兩兵對圓之時。敵我雙方由哪幾位大將釁戰?非臨場不能有所裁決。故而朝中諸將說的,也沒有錯。只是敵有幾萬兵馬?主將有哪幾位?敵我準備如何?這都是可以提前體察的。決策是否舉兵時,必須要將這些因素考慮在內;若是敵多我少,敵整我怠,戰之必敗,那還出兵找死幹什麼?故而始計第一,便是這個道理。”賈詡看唐萱笑瞇瞇的樣子,嗔怪道,“小丫頭你瞎樂個什麼?儒家輕戰事而重教化。除了兵家、墨家,其實先秦諸子對兵法都著墨甚少。你倒講講爲什麼孫武認爲‘兵者乃國之大事’?”
《孫子兵法》的第一句: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原來二人聊了半天,這纔開始討論第一句話… …
袁滂對兒子笑笑,心想照這樣下去,倆人用一個時辰連《計篇》都說不完。說不完更好,成了親以後有的是日子聊。
爲什麼兵者是國之大事呢?這個問題看似小兒科,但真要她唐萱解釋清楚,還是要費番功夫的。
僅僅因爲戰爭死得人多?不,這還太片面。
唐萱沉吟半晌,道:“兵者,對士卒來說是死亡之地,對於國家來說,是存亡之爭。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孔子不是很講究禮樂嗎?兵家只不過是照顧非常重要的另外一邊罷了。《尚書》說:有存道者,輔而固之;有亡道者,推而亡之。軍事的角色,就是輔有道,亡無道。故商湯滅夏、武王伐紂,非興兵不可止亂也。”
賈詡聽她講完,又低頭看著那捲書,笑了笑:“所以兵乃國之要務,不可不察。講得好。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孫子兵法》接下來的一句是: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唐萱瞄了一眼書:“孫子說;要以道、天、地、將、法五事,就是五個方面考察敵我之情。文和,給我講講這五事爲什麼是這個順序吧!”
袁滂嘆了口氣,這問題,不認真讀兵書、不喜歡讀兵書的人是想不出來的。
《孫子兵法》就十三篇,每篇也就四百來字,卻被引爲經典,可謂字字金言。兵法怎麼讀呢?若是不問爲什麼,不懂孫武爲什麼這樣寫,那就是沒有吃透,沒有學到家。唐萱問賈詡這個問題,絕不是故意爲難他。
袁滂想,唐萱生爲女子,真的是可惜了。他當唐家的親家公,不恥也不虧。
賈詡深吸了一口氣:“昔者李斯問道於荀子:爲何秦政無道而位尊霸主?荀子說:秦雖稱霸,但日日擔心他的子民造反,你看秦王這樣尊貴,但其實並不能長久。”唐萱點頭同意。
身爲人臣,沒有口才,就不能說服自己的君主。茶壺裡煮餃子,倒不出來。君主不但沒有透視眼,更沒有耐心去琢磨謀臣的心思,所以臣子能夠引經據典就很重要,這樣君主纔會把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聽你的話。賈、唐二人旁徵博引,不但是在考察對方學得扎不紮實,更是在鍛鍊口才。更何況,溫故而知新嘛!
賈詡繼續說:“荀子云:仁義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親其上,樂其君,輕爲之死。吳子亦對魏文侯說:圖國家者,必先教百姓而親萬民;不和於國,不可出軍。五事之首的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道,而是對百姓的撫慰,是人和。而天時地利,皆是用來輔佐人和的。”
吳子,就是吳起,就是唐萱在潁川荀家給妹子講的軍事家吳起。
說到底,諸子百家皆相通。要想做謀臣,就必須觸類旁通,百家之言皆爲我所用才行。兵家與儒、墨並不牴觸,只要說得有理,無需問出處。
唐萱好像突然明白,袁渙爲什麼上過賈詡的課,就直接面壁思過去了:唐萱這是在和賈詡互問問題,難度還不大;可袁渙要是想用墨家的思想,去打翻兵家的理論,那就很困難了——賈詡只要東拉西扯一句,把墨家的話揉在兵法裡,就夠袁渙“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一番的了。老子口才好,繞死你… …唐萱想到這一點,“撲哧”得笑出了聲!
賈詡挑了挑眉毛,輕哼一聲。
唐萱連忙遮掩:“所以《周易》不是說嘛:悅以犯難,民忘其死。君愛民,可出兵;三軍相愛,就如手臂捍頭而護胸者也!說得好,賈文和你說得多好啊!”唐萱合掌在面前晃了晃,賈大哥對不起我走神了,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我。
賈詡沒有搭理她:“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然後論將、法。爲什麼‘將’在‘法’前?萱兒你解釋一下?”
唐萱抿抿嘴,想了想:“俗話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故軍法因將而異,行軍之時,大小事皆裁於領將。有能將在先,法不修者鮮矣。因此法被列在最末,不是說它不重要,而是“擇將”高於“製法”而已。”
唐萱想,就兵法就兩句話,結果倆人胡侃這麼多!古人讀書容易嗎?不容易啊!與此同時,她對荀悅十二歲能頌《春秋》,又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這年頭,文臣武將沒有理論指導,都走不遠;說古代人活得比現代人容易,媽呀這真是沒受過罪不知道啊!東漢這時候可還沒有科舉制呢!
袁滂之前看賈詡老大不願意,心中還很擔憂。但看如今這情形,這親事是沒個跑了。他咂咂嘴,唐安看見了,連忙給屋裡的所有人上了茶。
賈詡謝了唐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五事的次序清楚了,再例舉一下史實吧。”這就是從理論轉向案例分析了。
兵法第三句: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
這道,到底是什麼道,要看人怎麼解釋了。
人嘴兩片,怎麼說都有理。
放在儒家眼裡,那就是,仁——義——啊!!
放在兵家眼裡,那就是,權——術——啊!!
拿“窮寇勿追”舉個例子,就能立見二者之別。
墨子曾經作《非儒》諷刺儒家“天真”的“仁義”思想。
墨子說,這些儒者不是講“君子勝不逐奔,掩函弗射”嗎?這算個什麼仁義?!
咳咳,漢代的人普遍認爲“函”字是當時的人抄錯了,其實應該是“臽”字。臽,是小坑的意思。掩,趁敵不備,襲擊捉拿。
所以當墨子年輕時學於儒者時,當時的論調就是這樣的:是君子,贏了敵人就不要去追,敵人落在陷阱裡就不要去射。
墨子說儒家你講什麼“勝則不追”啊!裝什麼狗屁仁義啊!雙方要都是君子,能打起來?若是雙方都是暴徒,一個暴徒不追賊寇,就能輕輕鬆鬆地當上君子了?若是有一方是君子,那君子不除盡暴徒,反而讓他去禍害人間,這難道是君子所爲?!
所以儒家也有被後世教歪了的時候… …況且論語裡聖母樣的話多了去了,問世間儒士有幾人能做到?對待儒家的教義信條,要寬容寬容。
當然,實在不能容忍的都去學別的派系去了。或者像墨翟一樣,看不慣禮樂就自立門戶,那也是種本事。
而兵家的窮寇勿追,另有理論支持:鳥窮則搏,獸窮則噬,就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所以啊,遇見亡命之徒,猛追是下策,因爲賊寇一定會掉過臉來和你死拼!
不追是中策,放跑了下次還得接著打。
真正的上策是,嗯,
慢慢悠悠兒地追~~
敵人想逃,根本顧不上後方;等他們跑得筋疲力竭了,連“窮寇”都算不上了,你再使勁一打,保準沒個錯兒!
所以,兵者,權術也。
說將軍們都是莽夫?笑話!皇帝還有三門草鞋親呢,難道就不允許我們軍營裡出幾個敗類?!
武夫,未必是莽夫。只能成爲將軍的人,和只能成爲軍師的人,都是少能之人。
對上能進謀,對下能統領三軍,那纔是大丈夫!唐太宗李世民,後人只看到他的貞觀之治,卻忽略了,是他一箭雙鵰,在武牢關截擊竇建德,又圍困洛陽王世充,這才結束了三分天下的局面,真正爲老爹李淵一統江山。
君不見,董卓當個軍司馬(其實就是個軍師),也能帶兵打仗討羌人啊!
女人上得了朝堂,管得了內房;男人揮得動刀槍,繞得轉舌腸。孔子云:君子不器!
唐萱乾盡一杯茶,輕輕呼一口氣,暢然道:“咱倆接著聊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