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奐麼?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沒個準頭。”龐訓想了想,“永康正月,他們出征那會兒, 是因爲涼州先零羌反叛;可是, 張奐他們還沒到涼州, 幷州的南匈奴和鮮卑就串通一氣, 大亂上郡。”涼州、幷州、司隸, 就像三塊拼圖般鑲在一起,三州邊境犬牙差互,張奐從洛陽出發, 肯定是先遇見誰打誰。
“鮮卑人是很怕張奐的,”王甫插話, “這就跟羌人怕段熲差不多。”說完, 他嘿嘿一笑。
曹節呵呵得抱著自己的胳膊肘, 並不接話,誰都知道羌人叛亂, 派段熲出征最好。張奐這次能領兵,全是曹長秋一手促成:“不過這也真是巧啊,鮮卑人一作亂,張奐就過去了!瞧把鮮卑人嚇得,一調馬頭, 直接竄到塞外去了!南匈奴不也是降了二十來萬嗎?要我說, 張奐這次, 老天可沒虧待他。”曹節不太好意思, 給自己找了個藉口。
“那先零羌呢?後來怎樣?”唐萱接著問。
“問題就出在這羌人上。”龐訓略有皺眉, “張奐打著南匈奴,就讓先零鑽了個空子。結果羌人直接就跑到司隸境內, 把雲陽縣奪了!張奐現在正往左馮翊趕呢,還不知未來戰況如何。不過,羌人也就一兩萬吧,打起來問題不大。”龐訓抿了抿嘴脣。
唐萱起身,給所有人倒了杯水。
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並稱“三輔”;西漢時的首都長安,便嵌在這三輔之中,頗有些“衆星捧月”的意思。後來光武遷都河南洛陽,河南改郡爲尹,轉而居上。這“三輔”的地位就下降了。但說到底,它們還是舊朝重地;如今被外族人奪了城池,這叫漢人很沒有面子。
“原來是這樣。”唐萱自己也喝了口水,“我提張奐,是因爲他出去快有半年了吧。如今京城裡的事,他一點都不清楚。”
唐萱把水杯放下:“京師就這麼點兒兵,就這麼點兒將領。北軍的兵是竇紹的,其餘的兵是咱們的,但歸根結底,都是陛下的。”
見衆人面露贊同,她繼續說道:“龐常侍之前也提過,咱們一旦拿到陛下的詔令,所有禁軍,至少名義上,都是我們的。北軍就算不降,軍心也會動搖。”唐萱說到這兒,突然思維短路;不知道接下來,又要說什麼纔好?
龐訓一擡眼看她,接口到:“然而這軍心動搖多少,則全看詔書內容如何。若給竇武安一個篡位的罪名,北軍憑什麼拿自己的性命,去和羽林衛相打相殺?一邊是亂臣賊子,一邊是王者之師;北軍夾在中間,必潰。”
龐訓幫她解圍,唐萱感激地朝他一笑。思路有了,唐萱接著說下去:“所以單論兵卒,我們是有勝算的。但若兵卒無人指揮,那也是一盤散沙。我提張奐,就是因爲,如果他可以統領咱們的軍衛,則竇武必敗。”
自古有言,兵無強弱,而將有能否。
“不錯,段熲是能打,但這並非硬仗,且他之前在涼州屯紮已久,與京中宿衛並不熟絡。倒是張奐,這是此人第二回當中郎將了;禁軍上下,皆是服他的。”王甫慨然,“也是天不亡我曹,張奐在這節骨眼兒上離京,回來必遵陛下號令,絕不生疑!”
中官處境,豁然開朗。
按理說,死謀已定,
應速速再議生謀。
但謀事,和打仗不一樣;
想一鼓作氣?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精神。
議事組的四人,如今皆是,強弩之末。
強弩之末,不能穿縞。
之前酉時開會,先是顧張讓和侯覽,
然後又是一番煞費苦心的死謀。
如今,誰的腦子,不暈?不痛?
更要命的是,你縱然再努力,腦子也已經不轉了。
大家在這個屋子裡,竟已待了三個時辰。
子時已過。
大家的腿都坐麻好幾遍了。
“不行,我實在受不了了。”王甫扶著額,閉著眼,“我很想動腦筋,我真的很使勁地在動腦筋!但我現在真的頭髮漲,整個人都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曹節摁著太陽穴。
龐訓忍著不嘆氣。
唐萱緊閉著眼,攥著拳頭。
所有人,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
但天亮之前,若不想出所有對策,誰能心安?!
龐訓辰時還要上早朝。
也就是說,還有三個時辰。
現在,誰都想罵街。
但誰,都沒有罵街的力氣了。喘氣都難。
曹節,突然一揮手:“睡!所有人現在都趕緊睡!半個時辰後我讓人叫咱們起來!”不容分說,他起身,搖搖晃晃地去找侍者。
其餘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然後,
立刻熄燈!倒頭就睡!
沒人去找被子。去他媽的,哪兒有空兒?!
這四人,出奇得一致,都做了夢。
夢得亂七八糟。
唐萱夢見,張奐提一桿□□,就往她心口搠。
龐訓,又夢見自己淨身的時候了。蠶室裡,刀子匠揹著光;這面目,隱約像是陳蕃。
王甫,夢見自己端著鴆酒,想要毒死竇武。但不知怎地,自己突然把這毒酒喝了下去!他拼命地嘔,卻嘔不出來!
曹節,恍惚中聽見桓帝問他:“不是說好,要你照顧田聖嗎?怎麼讓她死了?”
曹節猛然驚醒,滿臉都是淚水。
他坐起來,粗重地喘了幾口氣,掏出帕子,把淚水擦乾。
還沒睡到半個時辰。
他面無表情,復又躺下。閤眼。
到了時辰,果真有侍者把四人叫起來。
此刻大家的狀態,非神清氣爽不能形容。
刷夜的人睡一會兒,就像運動員打興奮劑,絕對亢奮一陣!可等那勁兒過去了,你就等著藥效反噬吧!
四人趁著現在腦子轉得靈活,趕緊議定“生謀”
“外廷的人事我們已經總結過了。”曹節攤開龐訓之前記的筆記,“現在官員任免,全部經由尚書檯;陛下插不上話,那我們也就插不上話!竇太后雖是聽政,但她知道的,還沒我們萱兒知道的一半兒多呢。不,竇妙她,根本就沒法和我們萱兒比!”
大家哈哈一笑。
“所以官員任免上,巴結太后也沒用。”王甫撓撓自己的後腦勺,“竇太后,就是用來保我們的命的。竇武、陳蕃說讓殺誰,竇太后說:不行!這就是她唯一的功用!”
所有人都歪頭笑著。
這一睡醒,大家的狀態都很詭異,打雞血了,真的是打雞血了~
“所以我看這生謀,就是個茍延殘喘的法兒。”曹節找了張新紙,遞給唐萱,“咱們現在就是等張奐回來。但無論張奐回來得及不及時,咱們最後,估計都得用死謀。”
“外臣的人事,咱們不能干預。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內侍的調換。”龐訓在唐萱身邊坐下,“小黃門是做事的,中常侍是進言的。都是在打太后的主意。”
曹節,現在是內廷的萬年老大,誰都不會想和他爭大長秋的位子。有議論價值的職位,都在黃門署。
“呵呵,還漏了一個,黃門令!”王甫撫掌一笑。
“是啊,這黃門令,就是個內廷的北軍中候!”唐萱打趣道。
唐萱在“中常侍”下面,寫上“侯覽,管霸,蘇康,呂強,淳于登,趙忠”等十二人的名字,寫到“龐訓”時,她心中一甜,抿嘴笑了笑。
唐萱笑起來有酒窩,龐訓在她身邊,瞧了個明白。
“不錯,這黃門令,雖只有六百石的年奉,但卻監管著黃門署所有的宦者。我們中常侍有時也讓他三分。可不就是個‘中軍北侯’嘛~”龐訓笑呵呵得點評,突然沉默了一下,“不過,現在的黃門令山冰,他可是竇武的人啊。”
王甫一聲冷哼。
唐萱嘆了口氣。
任何一個集團,都會出現叛徒。
宦官羣體,即便再團結得可怕,也沒有例外。
“山冰不足爲慮。”曹節卻這樣說,“連自己種族的人都可以背叛;這種人到哪裡都不會有好下場。早晚有一天結果了他。”
竇武倒臺之時,就是山冰身死之日。
其實,山冰跟曹節唱反調,這個沒人管。真的。
宮裡五千內侍,不可能個個都跟曹節一條心。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曹節也不會那麼小心眼兒。遠的不說,中常侍呂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前幾日因爲奉迎新帝有功,朝廷裡不是各種封侯麼?於是,呂強被封爲都鄉侯。
結果,此人力辭不受。
不但如此,呂強還立刻上書給陛下。當然,這奏疏陛下沒怎麼看,倒是讓龐訓、唐萱他們瞧了個夠。
呂強在奏表裡怎麼寫的呢?
“伏聞曹節等人,併爲列侯。節等宦官,品卑人賤,饞獻媚主,有趙高之禍,未被轘裂之誅… …”
罵得如此露骨。
結果呢?
曹節一笑了之。
現在,呂強啥事兒沒有。這不,還好好得當著中常侍呢。
所以山冰錯就錯在,你跟外戚勾搭個什麼勁啊!自家人不好,你可以批評,但,你再怎麼批評,你也還是宦官。
是宦官,就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爲他人走狗。外戚和宦官,向來水火不容。
山冰,可能有苦衷,
但苦衷誰沒有?
大家,又哪裡體諒得過來。
而宦官最恨的,便是窩裡鬥。
話題如此沉重,四人一時張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