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節(jié)屋裡,一塵不染。讓人不由覺得,曹節(jié)曹節(jié),字如其人。
不過,你永遠不要忘了,他就算再愛乾淨,終究還是個宦官。
跪在席子上,曹節(jié)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萱兒,長秋宮那兒肯定已經(jīng)吃上了,咱們也別虧待自己。我吃得素,別人未必習慣。但我聽說,你做飯不加油的?呵,那我的飯,你肯定喜歡?!?
從主子面前撤下來的曹節(jié),話也多起來。這是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卻不是一個老人。人不思退,便永遠不會老。
飯菜上來,唐萱一瞧,樂了。
豆腐、油菜、麪條、清湯。
沒人會想到,一個呼風喚雨四十多載的大壞蛋,吃起飯來這麼樸素。曹節(jié)挑起一根麪條,一臉幸福地吸到嘴裡。唐萱看見,不由得笑了,這回,是真心的。
這時候的曹節(jié),和城門口終於能蹲下來吃碗麪條的城旦,有什麼區(qū)別?
大家,都不過是人。是人,就會累、會餓、會滿足。哪怕你只會滿足一小會兒。
唐萱端起碗,正要夾麪條,就聽見門口一聲埋怨。
“曹大長秋啊,您吃飯又不等我!”王甫比曹節(jié)小快有二十歲,自有他的活力。王甫進門對唐萱一笑,“萱兒,看你曹爺爺家麪條好吃吧!”唐萱在那一剎那,突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明明之前還對二人膽戰(zhàn)心驚,如今,大家湊在一起吃大鍋飯,言辭間竟好像已相識許久。
呃,本來就已相識許久——唐萱活了多久,便認識他們多久。只不過一起共事,唐萱這還是頭一次。
以前,他們是爹的同事?,F(xiàn)在她是他們的下屬。
世事無常,萬事難料。
唐萱放下碗,彎身便要行禮:“王食監(jiān)... …”話沒說完,王甫就把她扶起來。
“誒呀呀,哪兒那麼多規(guī)矩,你看我進門對曹長秋拜了麼?”王甫叉腰一笑,曹節(jié)舉著著,只是笑而不語。
媽呀,求您倆了,咱吃著飯就別考試了行嗎?您這倆這是試我吶?唐萱不敢怠慢,把那個半截兒的禮行完,又問了安。然後,曹節(jié)繼續(xù)夾了塊豆腐往嘴裡送。那豆腐顫悠兒顫悠兒的,抖得唐萱胃裡一陣難受。
王甫雖然比曹節(jié)小一輩,但好歹兩人之前都是中常侍。如今無緣無故被扔到長秋宮,二人都沒把這當回事兒,自然少了許多規(guī)矩。
王甫可以沒規(guī)矩,別人卻不行。這點,唐萱太明白了。
她早就該知道,到老闆家吃飯,怎麼會消停?
“王食監(jiān),皇后娘娘覺得你的粥,還可口吧?”曹節(jié)開起了玩笑。
“這個嘛,皇后娘娘本身吃粥吃得好好的;但一聽說陛下又送了東西給田采女,就改吃醋了?!边@不是開玩笑,這是交換軍情。王甫邊說邊撂下筷子。他本就不喜歡曹節(jié)這種齋飯,曹節(jié)要是個和尚,那也是個花和尚——外宅裡,大家誰缺酒、缺肉、缺女人?
“反正這醋皇后也吃不了多久了,她要是還願意嘗,咱們就別攔她了?!辈芄?jié)想,長秋宮長秋宮,秋夜愁長情不長,真是個晦氣的名字。
這裡,只有一個男人,卻有那麼多罈子,鄧皇后縱然想吃醋,也吃不完。
其實,這個皇后,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
鄧猛女不像樑女瑩,是桓帝被逼著娶來立爲皇后的;桓帝,從前肯定是喜歡過她的。
鄧皇后本與被誅的梁氏有姻親關(guān)係,但桓帝爲了讓她置身事外,給她改了兩次名字。原本的梁氏靠山被滅,鄧猛女能脫罪已是萬幸,而桓帝的恩寵卻沒止於此。
他又把象徵皇后身份的玉璽給了她。
鄧皇后當時一定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患難見真情”了吧。
然後她這個皇后,一當就是六年。
可如今,一個貴人,都可以背後詆譭她;一個采女,都比她還要受寵。
遇到這樣的事,誰會不怨?未免有些“曾經(jīng)滄海難爲水”的悲涼。
不過,那畢竟是他人的命運,唐萱的現(xiàn)狀,真心是“抓狂”,一點都不誇張。
曹節(jié)既然說鄧皇后沒幾日活頭了,但就讓她沒活頭兒吧。
當初粱女瑩當皇后時,唐衡不也這麼跟唐萱說麼?
宦官們,生在宮裡,長在宮裡,就是這宮裡的風向標。當然,有一日,他們也會死在這宮裡。
宦官,才真正是這宮裡的花,他們不香不豔,卻一茬茬開個不停。唐衡死了,還有這個假兒子唐萱;王甫哪天要是也死了,不是還有龐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一剎那,唐萱多麼慶幸,唐安以後的路,必定不像她。
“萱兒,暴室的規(guī)矩,你懂麼?”曹節(jié)突然冷不丁發(fā)問。
唐萱脫口而出:“懂!”其實吧,她也就懂一點兒。
“那就好?!辈芄?jié)點點頭,放下筷子,讓下人把碗筷收走。
今天晚上,唐萱估計得挑燈夜戰(zhàn),背《宮儀》了。
“田聖田采女如何?郭儀郭貴人如何?”曹節(jié)瞅著王甫問。
“萱兒,你坐近點?!蓖醺φ泻羲?,唐萱趨步上前。
“田聖是良家子,郭儀稍微比田聖家裡過得容易。田聖,誒,是真的受寵?!蓖醺ο?,咱們陛下,永遠喜歡可憐巴巴、無依無靠的小姑娘。鄧猛女當時是漂亮,可也沒長得禍國殃民啊,她能走到皇后的位置,還不是因爲她命運坎坷、楚楚可憐?鄧猛女小時候死爹,長大母親改嫁,繼父又把她扔進宮裡去掙恩寵,梁氏再一死,哎呦不得了了,桓帝可就心疼上嘍。田聖呢,家有一口地,進宮就爲混口飯吃,結(jié)果稍有姿色,就被桓帝看上了。
曹節(jié)點點頭。桓帝這是打小被外戚權(quán)臣欺負慣了,長大後各種玩弄欺負權(quán)臣,整個一報復社會。而一看見和自己一樣、童年不幸福的姑娘,他就憐惜上了,抱在懷裡溫暖上了,毫不吝嗇得恩寵上了。
然後就是一人得勢,雞犬升天的後話了。
然而,桓帝變態(tài)就變態(tài)在這兒。
他把心愛女人的親戚扶植起來,然後,看著新崛起的外戚,他又惱恨上了:一想到外戚,他就想到欺負他的樑冀;一想到梁氏,他就想殺。
這就是桓帝的人生死循環(huán)。倒黴孩子,年輕時性格被扭曲大發(fā)了。
三人都不說話,最後,還是曹節(jié)開了口:“萱兒,看出什麼來了?”
“陛下喜歡窮女人、可憐的女人。準確的說,是特別喜歡沒權(quán)沒勢的漂亮女人?!边@句話,已經(jīng)憋在唐萱胸口裡好久了,就等曹節(jié)提問。
“嘖嘖嘖,唐衡是怎麼養(yǎng)出來你的?”王甫心想,乾兒子龐訓是也不差,不過龐訓那麼小的時候,可沒唐萱的機靈勁兒。
“別瞅人家孩子眼紅。”曹節(jié)抱著胳膊一笑,把剩下的半截話嚥了下去。他本身想說“看著好,那就讓萱兒當你兒媳婦啊!”,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曹節(jié)在外宅也領(lǐng)養(yǎng)了兒子,兒子雖然已經(jīng)有了老婆,孫子又比唐萱小好多,但也不是不能把唐萱要進來。王甫和他現(xiàn)在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可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甫聽出了話外音,心裡自打著盤算,面上卻也只是呵呵笑過。
唐萱,已經(jīng)聽得快要累死了。這些話,她自然都聽得懂,曹、王二人肯定也都心照不宣,否則,他們拉自己過來聽幹什麼。
習慣,習慣就好了。唐萱自勉。
“所以萱兒,這幾日,給田采女好好幹事兒。郭貴人那兒,我看倒是不必。”曹節(jié)這一句話,說著短,邏輯一大串。郭貴人和鄧皇后對罵著正兇,背後肯定有桓帝撐腰,所以鄧猛女日子不多了。郭貴人因爲這件事失了儀態(tài),可見桓帝立後並不考慮她。田聖是真的受寵。縱然桓帝意識到女人們當他皇后的悲劇性,他也不可能偉大到放田聖一馬。
除非,外廷有人跳出來喊停,說田聖身份不夠。
那田聖,也算是走大運了。
當皇后有什麼好,你規(guī)矩變多了,桓帝便會失了情趣;采女采女,有偷的意思,纔有意思是不是?
在宮裡,腦子永遠比你的腿重要。你可以殫精竭慮而死,卻不可能跑腿兒累死。
吃頓飯,把時局吃透,還是挺值得的。
“要是田采女“官運”沒那麼好,我們怎麼辦?”唐萱首次提問。不是田聖,還有誰會當皇后呢?
“哈哈,萱兒問了個好問題。咱們琢磨了半天,就差收尾了?!辈芄?jié)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剛纔一直是自己提問,催王甫吐出答案,現(xiàn)在多了唐萱這個打下手的,真是一身輕鬆啊!
“那就無非是從宮外再進新人?!蓖醺Φ皖^思忖,“不過這人,就多半就是從士族裡出來的了。有利有弊。新人沒有那麼多舊賬和咱們算,容易開頭;但要是新人,就要從頭伺候,情分不如現(xiàn)宮裡頭的舊人,有時候聽不進去話?!?
在這三個人眼裡,皇帝的女人,就和寵物不多,皇帝負責玩,奴才們負責逗。狗還分脾氣好、脾氣壞的呢,更何況是人。但願這新來的主兒,是個好相處的。
“得!形勢想都想得門清兒了!這以後的事,辦起來就容易啦!”曹節(jié)一手支地,站了起來,他拍了拍屁股,“走!咱接著給鄧皇后盡忠盡孝去!”
於是三人嘻嘻哈哈地出了房門。王甫去準備長秋宮的晚膳,唐萱琢磨著給田聖找點好玩兒的物件,曹節(jié)去看鄧皇后消氣了沒。
哪知,唐萱還沒邁開步子,就遠遠看見自己手下的暴室丞,著急忙慌地跑過來:“我的姑奶奶啊!我總算找到您了!快回去吧!”
怎麼了?一時,“密謀三人組”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