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萱, 雖然收到了龐訓的紙條,但並沒有立即去白雲寺找他。
因爲,她突然覺得, 渾身沒勁, 擡不起腳。
不是病了, 就是, 打心眼兒裡不想出門。
不但不想出門, 還不想見人。
誰都不想見。
唐萱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可能在宮裡憋得太久,一出宮, 毛病全上來了。
可漸漸地,這種想躲在家裡的慾望, 越來越強烈。
連唐安也發現:唐萱, 不是一般得提不起精神。
唐萱靠著牆坐著, 能坐一整天。
不喊渴,也不喊餓。
唐安, 看著姐姐這幾日,不是坐著就是躺著,覺得家裡,住著一個陌生人。
而且,少言寡語, 也不笑了。
也許頭一天, 唐安看姐姐不搭理她, 還有點犯脾氣。
但到第二天, 唐安就慌了。
唐萱這樣, 就像是,得了心病。
“姐姐, 你怎麼了?”唐安湊到唐萱身邊,輕輕撫了撫姐姐的肩膀。
唐萱搖一下頭,抱著膝,低眉看著席子。
唐安,嚇著了。
前天收到龐訓紙條的時候,唐萱還一切正常。兩天還不到,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唐萱,吃也吃不下去,動也不怎麼動。
唐安,被自己的一個念頭嚇住了:“再在這樣下去,姐姐她,能活嗎?”
唐萱現在,就像在冬眠。
什麼都很麻木;手指頭不想動,腦子不想動,連心,都不想動。
放到現代,這就是“戰後心理綜合癥”,創傷後應激障礙——情感麻木、禁慾、疏離。
也許,看著那麼多人死,唐萱終於,受不了了。
有時候,唐萱會稍微復甦一下,紅紅眼眶:李膺,下獄拷死了;範滂,下獄拷死了。
這兩個,她在東漢最敬仰的人,最後,死在了自己手裡:
她幫著曹節,把竇武剷除了,那基本上,就是給李膺、範滂判了斬立決;唐萱當時,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她,沒敢深想。
現在好了,她有了時間,終於可以一遍一遍得想了。
唐萱埋著頭,覺得胸口裡,好像有一頭野獸,隨時能張開血盆大口,把自己的頭給咬下來。
她躁動地想著,身子卻一動不動。
唐安,癱坐在地上;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姐,你別嚇我。你擡頭看看我啊。”
唐萱,一點反應也沒有。也許有那麼一瞬,唐萱是想擡頭,但,她動不了。
唐安,伸手抹了抹眼淚,眼前還是一通模糊,看不清楚。
她從來,都沒有那麼害怕過。
唐安,想找一個人,找一個她非常不想找的人,去求救。
雖然,她從來都沒這麼恨過那個人。
但,如果他都救不了姐姐,她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救唐萱。
“姐姐,你等等,我去找個人,馬上就回來。你,別亂跑。”唐安張開雙臂,圈住唐萱,摟了一下。想了想,她又親了親唐萱的頭髮——姐姐埋著頭,她碰不到臉。
洛陽,白雲寺外。
“我要找,龐—常—侍。”唐安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她的心,跳得那樣快,熱得快要燒著了她。
龐訓走出來,便裝打扮。
他見到唐安,頗有些驚訝,卻很高興:“唐安,你姐呢?”
“龐訓,你—去—看—看—我—姐。”唐安,難掩怒火。她有求於人,想罵,卻罵不出來,“潁川是你帶的信,宮裡是你帶的人。如今我姐姐不吃不喝,一副活死人的樣子!你要是還有心,你就去看看她!”
龐訓僵住,難以置信。
然後,他猛地衝過來,拽著唐安就吼:“你姐怎麼了?!”還不等唐安回答,龐訓一把抱起她,扛在肩上就往馬廄裡跑:“吳伉!馬車呢?!套馬!!”
車裡,唐安還沒坐穩,衝著龐訓就是一腳,卻踢了個空。
龐訓皺皺眉。
唐安看他還敢面色不豫,心中更是憤慨。你還有臉對我皺眉!
她撲向龐訓,伸手就要抓他的臉:“負心漢!你就等著報應吧!你之前,天天在宮裡對我姐好,都是裝得!你對她好,讓她依賴上你,不就是想讓她替你做事嗎!她如今對你們宦官死心塌地,你如意了吧!你說,你給我姐什麼了?!我姐大好年華,沒法子嫁人;天天,還要幫你們算計這、算計那!她願意嗎?!你們沒看到她就會逞強,硬撐著熬過這一段嗎?!可到最後,她得到什麼了?!荀悅和她成不了了,如今荀緄又死了,她現在除了有你,就還是隻有你!可龐訓你呢,自己跑到寺廟裡躲著去了,這半年你看過我姐嗎?!我姐在尚書檯,早就想出去了,結果誰幫她了?!她一個人在尚書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今拖了大半年,她終於出來了!可你又來勾引她!!你是人嗎?!你對不起我姐!!你就是根本沒把她當人看!!你根本就沒真正在乎過她!!”唐安揪著龐訓的衣領,扯也扯不動,大嚎,“你去!你去看我姐!把她治好了就再也別來見她!!”
唐安雖然再有幾個月就九歲了,但到底還是孩子,論力氣哪裡是龐訓的個兒。龐訓一躲,從身後錮住唐安,讓她動也沒處動:“你姐到底怎麼了?是唐萱的妹妹,就好好說話!”
唐安被那句“唐萱的妹妹”梗得說不出話,她使勁嚥下吐沫:“我姐收到你的紙條就不說話了!你也沒寫什麼刺激她,她讀到你的紙條,還笑來著呢!但她從昨天就不說話,只是乾坐著;我對她講話,她也不理我。龐,龐訓,我覺得你可以的,你一定能勸得動她的!”唐安冷靜下來,語氣也軟了。
讓龐訓,勸唐萱什麼?唐安也不知道。她只是明白,姐姐現在這樣,絕對是缺了什麼,可到底缺什麼,她也不知道。
龐訓面色鐵青,繃緊了臉。
突然,唐安想:難道,姐姐想荀悅了?!
可荀悅,早就和荀爽一塊兒回潁川了。而且,縱然荀悅有用,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往返兩個時辰,唐安又回到了家。
二人一跨進門,看見唐萱靠著牆躺著,睡著了。
龐訓面色一鬆,長舒了一口氣,肩都垮了下來:“還好,還好,還能睡著就好。”
臘月的陽光,直直得射進來,打在席子上,晃得人眼花。
可就這樣,唐萱都睡著了。
龐訓側過身,幫唐萱擋著陽光。
他側過頭,對唐安說:“給你姐,搬被子過來吧。”
給唐萱掖好被角,龐訓就在旁邊坐著,靜靜地看著她。
大半年,他自己在寺廟裡,躲了大半年。
不得不說,那些日子,他的確是不想見唐萱。
不但不想見唐萱,他不想見宮裡的任何一個人。
當初跟曹節告假,曹節並沒有攔著他。
估計,也攔不住他。
因爲,他突然覺得,宮裡的事,沒意思了。
陰謀耍到了頭兒,剩下的,就只有自掘墳墓。
是,曹節是把宦官帶到了頂峰。
可盛極,必衰。
等曹節一死,宦官的日子,估計就要走下坡路了。
不是他自誇,要是他不領曹節的班,那侯覽、張讓等人,絕對把宦官往死裡帶。
而且,就算是龐訓領頭,那也無非是拖延時日而已。
看看最近宦官的親族們,多麼囂張!現今,連曹節都管不住;若是日後,讓龐訓來管,他輩分又低,能管得過來?
更何況,他現在,又不想接曹節的班。
明明以前,他是有這樣的抱負的。
爲什麼,突然變心思了?你問龐訓,龐訓也不知道。
人,都是會變的。
人,都是會累的。
不得不說,唐萱這樣,他的確沒有料到,也沒有想過。
他顧著自己的心情,自然就忘了她。
總以爲,她很堅強。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坦然面對。
看著唐萱這樣,他的感覺,就像,後院起火。
他以爲,竇武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他以爲,這都半年了,唐萱已經放下了。
可是,唐萱根本就沒放下。
殺人的,不是她。
可真正內疚的,卻只有她。
而內疚這件事,人總是很難走出來。
龐訓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唐萱的肩膀:“睡吧,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了,我就帶著你,把這個坎兒邁過去。”
唐萱,暈暈沉沉的,在夢裡想著:“曹節爲什麼,又當回大長秋了呢?現在,外廷裡就只有侯覽最放肆了。曹節這樣,難不成,是想做鄭伯?!”
她彷彿又聽見,荀悅在背春秋:“隱公元年,鄭伯克段於鄢。鄭王一味放任弟弟段,對自己的大臣說:段多行不義必自斃,卿且看他!”
難不成,曹長秋是想讓侯覽,也來個,多行不義必自斃?!不勞自己動手,讓陛下或者外臣除掉他?!
唐萱想著想著,突然頭痛欲裂!
她猛然睜開雙眼。
太陽已經落山。
外頭不光亮,屋裡,則更是昏暗。
一剎那,唐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動了動腳,她這才發現,腿還被人壓著,有點發麻。
她粗粗得喘了口氣,撓撓頭髮,坐了起來。
被子太厚,捂出她一身的汗。
面前這人,趴著。
看不著臉。
她哼了一聲,拔了拔這個男人。
那男人也哼了一聲,沒醒。
哦,是龐訓… …
等等!
是龐訓!!
唐萱笑了,自己都沒意識到。
龐訓!!!
唐萱,還在笑。不出聲得笑。
她一點點,從龐訓懷裡抽出自己的腿:二貨!你這麼窩著睡,不憋得慌麼~
一個睡覺不蓋被子的主兒!真不叫人省心!唐萱心裡笑罵。
之前爲什麼不高興來著?她自己都記不得了。
她把被子,往龐訓身上輕輕蓋住,又側身躺在他身邊。
“我說,龐訓啊~”唐萱,枕著自己的胳膊。
“嗯?”龐訓在睡夢中嘟噥著。
“你真讓我,一番好找。”唐萱嘟著嘴,笑瞇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