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節這麼多年, 琢磨出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
人這一輩子,要不然就閒得長草,要不然就急得頭上拔草。
他瞧著篦子上的一團花發, 死活不承認這是自己上了年紀的緣故。
忙的, 這是忙的。曹長秋這麼安慰自己。
嘿嘿。嘿嘿。
其實這個藉口, 還勉強站得住腳。
雖然述敵報告他不是那搖筆桿子的, 外聯他不是那費口舌的, 起名號他不是那動腦筋的,但,他是統領大局的啊, 還是很費腦油的。
當然,他忙的還不止這些。
因爲, 陛下新派給他個活兒。
渤海王劉悝謀反, 被人揭發, 桓帝讓曹節去查一下。
渤海王劉悝是誰呢?
是桓帝的親弟弟。
嗷,曹節那個暗暗叫苦。這可真是個巧活兒啊。
爲啥呢?這個劉悝, 要說是桓帝的心尖兒肉,一點都不誇張。
誰讓他是桓帝在這世上,剩下的唯一血親呢?
桓帝登基的時候,生父劉翼早已過世多年,母親匽氏沒兩年也走了, 這一家子剩下的, 就這兄弟倆。
桓帝其實是很念舊情的人。
所謂的舊情, 就是他沒登基時的那些關係和感情。
連乳母張氏都被他接進宮中奉養, 厚待至此, 更何況親弟?
所以,就在劉悝襲了哥哥原來的蠡吾侯後, 桓帝一皺眉說,不行,侯位太低了;渤海王劉鴻不是剛死嗎?那他兒子別接著幹了,讓給我弟吧。
於是,劉悝,進位加爵了,其中頗有些,把渤海王之位“霸王硬上弓”的意思。
如今,桓帝讓曹節一個管內宮的大長秋,去查劉悝謀反的事。這就是明擺著,要放自家老弟一把。
既然要放他一把,那就是這個劉悝,謀反是真。
一個皇帝,連謀反都能忍,那他是有多珍惜這個弟弟?
如此看來,後宮五千,不過皆是洗得白淨的身子罷了。這劉悝,纔是桓帝除了皇位唯一在乎的。
甚至,比皇位還在乎。
一時間,曹節挺可憐劉志這個皇帝的。宦官雖說是“單代人”,但好歹在宮裡有個羣體。而劉志這個外親皇帝呢?就有一個弟弟,還不能時常見著。
不過再可憐皇帝也沒用。
曹節還是先想想,現今自己手裡的活兒吧。
嘖嘖,這山芋真他媽的燙手。
劉悝,畢竟謀反了。要是上頭一點動靜沒有,別說百官難服,趕明兒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造反呢!
看來,桓帝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保全弟弟,就把這事扔給曹節。
能得到桓帝如此信任,嘻嘻,曹節多少還是開心的。
一人力薄,曹節找來了龐訓。
“陛下念舊情,要保渤海王劉悝。你幫我整理一下陛下登基後,那些謀反之人是怎麼處置的吧。”曹節看著龐訓,好像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龐訓從小在宮裡,巴掌捱得比別人多,心思也碾得比別人細,又會偷著學:下筆,能模仿他人字跡;張口,能把四書五經說個大概。問他陛下登基後做了哪些事,坊間有哪些傳聞,龐訓都能給列出個一二三來,這倒不是龐訓記憶力驚人,而是他有天天寫札記的習慣。
仰慕龐訓的宮婢們都說,龐訓要是不在內廷,定能做個三公九卿玩玩兒。
對此,宦官們都搖搖頭,滿心苦澀:大家都是窮人家不要的孩子,不入宮,誰會混得如此聰明?出仕?舉高第?舉孝廉?這從來都不屬於他們。
是皇宮的殘酷,造就了那一撮最優秀的宦官,而這些人的優秀,都是同伴和敵人的血澆灌出來的。
沒有皇宮,沒有陰謀,沒有血腥,宦官吃什麼?
曹節就這麼想著,打了個愣。
“曹長秋?你且容我整理一下,晚上我就給您答覆。”龐訓的話讓曹節回過神,他拍拍龐訓的後背,想唐萱若真和龐訓在一起,這不是如虎添翼麼?
龐訓回到自己屋裡,從書架上抽出幾卷札記,做得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這也難怪,東西是自己記的,位置是自己放的,又不時翻閱,要什麼順手一拿,還能有個錯?
“建和元年,清河劉文反,事覺伏誅,清河王劉蒜自殺。”龐訓讀著自己的文字,心想,外姓人,造反必死無疑;倒是劉氏宗親的往事,有借鑑作用。但這是桓帝的親弟弟啊,查個前車之鑑管屁用?龐訓指節敲著書案。待會兒要和怎麼和曹節說呢?他打起了腹稿。
“清河?清河?”龐訓覺得這詞別看陌生,念起來倒是挺美的。是了,桓帝如今已把清河國改爲甘陵郡,難怪說得拗口。突然,龐訓皺起了眉,甘陵?甘陵周福?那個尚書不是剛告老回鄉麼?
慢慢的,龐訓勾起了嘴角。
早上,他還在爲給李膺他們想名號而發愁。
現如今幫了曹節一把,倒是讓他有了主意。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龐訓一起身,整整衣冠,摸黑向曹節的屋子走去。
呵呵,走得太急,忘了拿個照明的。正好前方,有個人提著燈。
他走近些,原來是唐萱。
龐訓心情好,隔著有些距離,輕呼唐萱:“唐掖庭且慢,這麼晚了,你是去哪兒啊?”
輕呼,是因爲這是禁內,不能擾了清淨;隔著些距離喚她,是防嚇著唐萱。他又沒打燈,被當成鬼就慘了。
唐萱聽見,辨得聲音。她一回頭,卻看見這仁兄連個燈都不打,一下子笑了:“去給曹長秋請安。我說龐常侍,您這又要是去哪兒啊?”
龐訓也回了她一笑:“也是去見曹長秋。你文章改好了?”龐訓見唐萱啄米似的點頭,笑著一拍她肩膀,遂接過燈,與她並肩而行。
一路上,兩人並無尷尬。卻無話。
一個想著如何答辯,一個反覆“修改”著內中腹稿,全然不顧,如此良辰如此夜。
皎潔的月亮,看著地上的這兩人,氣道:兩根朽木頭!你們都不懂看我一眼嗎?!
二人到了曹節住處,又不免與長秋相互問候一陣,又各說說身邊的瑣碎趣事,半晌聊罷,方纔進入正題。
“龐訓,今早和你說的事,可有什麼頭緒?”論輩分,龐訓比唐萱高,所以曹節先顧著他的事。
“我查了這十幾年的叛亂,造反幾乎每年都有,但劉氏宗親參與的,卻只有建平元年的那一次。清河王因此而自殺,前太尉李固、杜喬也遭連累而下獄。”龐訓見曹節眉頭緊蹙,“沒有赦免的前例可循,長秋作何打算?”
曹節又不傻,龐訓知道在他面前,說話不能步步緊逼,於是就此打住。
“先例,是必須得開的。”曹節抱著胳膊,點點頭,“清河,那是甘陵十幾年前的舊稱呼。清河國當時管幾個縣啊?劉悝的渤海和清河同在冀州,相比起來呢?”
一說“國”字,不知情的人會覺得了不起啊,一個國呢!但須知劉氏宗親們的“國”,光等級就差個十萬八千里。桓帝之前當侯的時候,還管著一個蠡吾國呢,還不就是一個巴掌縣的大小!
龐訓覺得,曹節恐怕是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頓生心心相惜之感:“甘陵有十一縣,渤海有八縣,算起來差別不大,都是郡國。”
郡王,自然是縣侯所不能比的。封地廣,人多,糧食也多。
想保住劉悝,罰不了他的人,曹節就只好在他這頭銜上做文章。
試想,若是劉悝當著蠡吾侯就造反,那桓帝就是再想偏袒,保住了他的命,也保不住他的身份。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把劉悝貶爲庶民。
一但貶爲庶民,再想往上提拔,就跟登天一樣難。
可如今,劉悝當著渤海王,管著八個縣;這身後的退路,大著呢!曹、龐兩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
龐訓不說話,只等曹節開口。
唐萱看二人打著太極,頗有些頭疼。
“我是這麼想的,劉悝的渤海王,定是保不住了。他當初從一縣之侯,升爲一郡之王,本就是格外的恩寵;如今犯錯,再當回縣侯去,想也沒委屈他。”曹節看龐訓把說主意的機會讓給他,心裡很是受用,不由得暗暗讚許。
“正是如此。陛下只需說自己心中不忍,此事多半就此揭過。君臣各留面子,不會因此傷了和氣。陛下日後,有的是時間再把劉悝提上來。”龐訓補了最後一刷子,這件事的討論,便到此結束。
龐訓轉向唐萱:“唐掖庭,我還有件事要說,煩勞你再等等。”
“不敢不敢,龐常侍但請講。”唐萱想,我哪兒敢和你爭?
龐訓笑彎了眼睛,轉回身對曹節說:“說來還多虧曹長秋點撥,我由劉悝這件事,給李膺他們想了個名字。”
“哦?”曹節心情好,嘻嘻地笑了笑。
龐訓點著頭繼續說:“自古儒生喜交遊,前朝安的種種罪名,也無非是換湯不換藥,編不出個花來。我想如今這名字,要和陛下有所牽扯纔好。一勾起了陛下的情緒,萬事就好辦了。”
曹節笑得欣慰。
龐訓調整了坐姿,肅容道:“從劉悝一事,可觀陛下是念舊情之人。甘陵周福,是陛下未登基前的西席。爲報授業之恩,陛下讓周福當了尚書。周福一普通儒生,竟得與同郡名仕、河南尹房植齊名。甘陵人爲此,還編了首歌謠: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自此,兩家賓客交相詆譭,而甘陵也遂分爲兩派,有南北黨人之稱。陛下聽聞,大爲不快。我想,不如就叫李膺等人‘黨人’。”
“黨人,黨人,”曹節將這兩個字反覆咀嚼,“好記順口,陛下又耳熟。”他心中已有計較,但又覺得起名字是件大事,一旦定下來就不能更改,光他自己覺得好可不成。
他用目光詢問了一下唐萱,卻見唐萱對龐訓已是高山仰止的模樣了,心下遂有決斷。
“黨人二字,直言結黨營私之質,又上溯有源。”龐訓只等曹節拍板。
“好!就叫黨人!”曹節右拳擊席,“如今萬事俱備,就等王食監佳音!”
一時,大家都鬆了口氣。
唐萱隨後,又向曹節說明了改“深議”爲“危言”的想法,又把文書改過的地方一一爲他指出來:改用萱紙,添了附錄,還有各種細枝末節的地方,這裡都暫且不表。曹節與龐訓一起看了,覺得唐萱的文章,做奏表語氣適當,篇幅又正好,遂一次通過。
“你這小丫頭啊,人小,書讀得倒不少,倒和你龐訓哥哥當年有一拼了。”曹節把文書卷成卷兒,往唐萱頭上輕輕一拍,“不早了,都回去吧。現在咱們就等著王食監休沐回來了。今晚上可真的是沒活兒嘍!你們倆都好好歇歇吧。”
唐萱和龐訓遂從曹節屋裡告退。
回去的路上,龐訓看著唐萱的手,特別想去握。
想握就握唄!於是龐訓伸手一撈,就把唐萱的手攥住了。
唐萱的胳膊晃了一下,沒甩開。
她停住腳步,看著龐訓:“你別勾搭我。我不禁勾搭。”
龐訓也不再往前走,他蹲下,把唐萱的兩隻手都握住:“行。我還欠你一頓飯,明天做給你吧?”
“… …”唐萱一臉好笑,這還不叫勾搭?猶豫半晌。“好吧。”
龐訓站起身。兩人復又往前走,無話。
曹節就靠在門框上,看著兩人一高一矮,相攜而行。臉上,是一個老人再尋常不過的笑容。
次日早朝,桓帝以不忍爲由,貶劉悝爲癭陶縣侯。羣臣雖心中不平,卻不復再議。
同日,曹節,位加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