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算是個大家族。這裡的大, 指的並不是門第,而是人數(shù)。
士農(nóng)工商,蕭國劃分得極爲(wèi)清楚。而今上重武輕文, 認(rèn)爲(wèi)國家的安定是靠著武將的保衛(wèi)才能得到, 因此武將的地位又在士子之上。
但無論怎樣變化, 商人的地位, 總歸是在下頭的。儘管有些大商家比小農(nóng)民的地位要高, 但和真正的權(quán)貴相比,還是算不得什麼。
因此,就算顧家財產(chǎn)再多, 就算在上京城裡還有個滿香樓,顧家在臨南城裡, 也算不得一等一的大戶。
按照輩分來排, 趙家娘子即使年紀(jì)在四十多歲了, 在族裡排行第三,也仍舊算是排行十六的千香的堂姐。這充分說明了顧銘的排位相當(dāng)靠後。現(xiàn)如今顧家當(dāng)家的是千香的堂兄顧行峰, 他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而顧銘的堂兄弟,顧老爺子的侄子,今年和老爺子一般年紀(jì)大小。
來人遠(yuǎn)遠(yuǎn)的迎上來,那句十六小姐剛剛出口,千香心裡已經(jīng)有了幾分底。等他們到了近處有光亮的地方, 仔細(xì)一看, 千香這才發(fā)現(xiàn), 站在最前頭的, 乃是臨南顧宅的大管家顧勇。
近十年的時間沒見, 顧勇和她記憶裡的比起來,真是老了許多, 那一頭黑髮已是花白,身旁跟著幾個年輕的家丁,正站在那裡。
千香對這個和善的老人還是有些感情的。算算他如今也有六十了,只是不知爲(wèi)了什麼,還留在顧家宅子裡做管家。
“勇叔,你怎麼親自過來了?”千香不由得向前一步。
“最近這臨南附近不大太平,我想著十六小姐到底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家,就稟了老爺,帶了幾個人來接您一程!”顧勇說著上前一步,眼瞧著千香身邊還跟著幾個人,想起前段時候來這裡住著的表小姐,心裡便明白過來。
這怕就是她提到的貴人了吧?
其實按照輩分,趙家娘子在顧家已經(jīng)要被人稱爲(wèi)三姑奶奶,千香也該被叫十六姑奶奶的。但顧勇喊習(xí)慣了,千香也聽習(xí)慣了,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這顧家的人接過千香帶著的行李,趕了一輛大車在後頭跟著,千香便和顧勇一道坐在前頭的車裡,乘著黑夜,向不遠(yuǎn)處的臨南城而去。
黑夜裡千香耳邊只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但也只過了一小段的路程,很快就是一片寂靜。城門是早就打點(diǎn)好了的,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顧家大宅門口。
進(jìn)了大門,千香眼前便是一亮。這顧宅的門內(nèi)竟是掛滿了燈籠,亮堂堂的宛如白晝。而她那許久未謀面的大堂哥顧行峰領(lǐng)著顧家上下一干人等候在那裡,除了千香的長輩,竟是都在此處。
千香被唬了一跳,腳步稍稍後退一步,這才驚訝的擡起頭來。但眼裡仍是帶著笑,嘴上話還沒說完,這邊身子已經(jīng)下拜:“見過各位哥哥嫂嫂。我這樣大半夜的跑來,真是麻煩你們了。”
顧行峰還不曾說話,那邊站在顧行峰身邊的中年女子便走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手,滿臉堆笑道:“十六妹妹,我們正擔(dān)心呢。你來了便好,今日天晚了,你路途勞頓,等明兒你休息好了,我再叫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孽障來拜見你!”
千香深知來來往往也就是這麼幾套,自然答應(yīng)下來。她還是和紅棗一道,被安排在十年前就住過的漫香苑。蔚百里和徐大友因爲(wèi)是男子,則被安排在外宅的一處幽靜院落。
方纔見面的時候一陣忙亂,千香也不曾注意趙春娘其實也在其中。她長得和顧家的幾個女兒模樣很像,因此也算是得了大夫人的喜歡,其實剛纔她就站在小姐輩的前頭,千香一擡眼就能看見她。
可偏偏她沒看見,不僅沒看見,連眼角餘光都不曾掃向她這個方向。趙春娘在大半個月之前就被自家大哥送到了這裡。住在這裡的時候,憑著自身的甜美長相和嘴巴討巧贏得了幾乎所有長輩的喜歡,還特意在衆(zhòng)位小姐面前誇耀了自己認(rèn)識那位馬上要到這裡來的十六姨母。
她不是個甘於下賤的人。之前母親叫她去勾搭那衛(wèi)家的小公子,她實在不願。不爲(wèi)別的,那衛(wèi)家的公子從小體弱多病,事事都聽衛(wèi)夫人的話。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趙家娘子覺得,趙春娘能想法兒讓衛(wèi)公子替趙秀才求情吧?
但現(xiàn)在不同了,她來到了這裡,她是顧家正經(jīng)出嫁小姐的女兒——她也是小姐。外祖父喜歡她,外祖母疼寵她,就連一向都傳聞威嚴(yán)冷漠的大舅母也非常喜歡她。趙春娘在顧家住了二十幾日,儼然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嫡出的顧家小姐一般。
此刻她覺得自己完全被千香漠視了,心裡又是尷尬又是苦惱。想當(dāng)衆(zhòng)叫她,又沒那個膽子。耳邊聽見九小姐噗嗤笑了一聲,便覺得那笑聲分外刺耳,好似在嘲笑她一樣,一張嫩生生的小臉漲得通紅,但卻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紅棗跟著千香一道朝著漫香苑的方向走去。
“阿婼,你說,十六姨母到底去沒去過澧城啊?”一個身穿淺藍(lán)色衫子的少女低頭斯文的笑了一下,斜著眼瞥了一眼趙春娘,對身邊的姐妹說道。
聲音很大,並不在乎她聽不聽得到的模樣。
她身旁身穿粉色衣衫的顧婼笑了一聲,亦是非常斯文小聲的回答:“誰知道呢?不如咱們明日去問一問好了。阿姒,你向來是最得舅母喜歡的,不如你陪我一起吧?”
顧姒笑了一聲,聲音裡帶了些埋怨的嬌羞:“哎呀,你真討厭,說些什麼呢?不過呀,我想著若是十六姨母當(dāng)真去過澧城,也不枉春娘姐姐特意來這兒看她,是不是?”
顧姒和顧婼笑著離開了,小姐們散去,這大堂也顯得有幾分冷清。趙春娘站在原地,低著頭,潔白的貝齒緊緊的咬住下脣,眼裡似乎有眼淚在打轉(zhuǎn)。
她身旁跟著的丫鬟更是手足無措,卻又不敢上前安慰。她本來就是顧家的婢女,只是臨時被派來伺候表小姐的。雖然表小姐人很好,但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顧家嫡出的那幾個小姐,顧姒,顧婼,顧好,全都不喜歡她。
尤其是大夫人生的阿姒小姐,想要發(fā)賣她,更是一句話的事。
因此她只是站在原地,也不敢上前來。
趙春娘低著頭,漲紅著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jìn)去。但很快她的眼前就被遞了塊帕子,擡頭一看,她愣住了:“表弟……”
顧大夫人的嫡子顧思承站在她面前。他比趙春娘小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喊她一聲表姐。
顧思承沒說什麼,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大堂,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趙春娘站在那裡,用力的握住了手心的帕子,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側(cè)的丫鬟,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厲。
旅途奔波了這段時日,猛地安歇下來,千香和紅棗一時間都有些不大適應(yīng)。這不適應(yīng)直接導(dǎo)致她們第二天一大早頭腦發(fā)暈,卻仍舊不得不起來。
大夫人說,昨天晚了,不好打擾她,今天一大早,可得趕緊讓她的侄女兒們拜見她這位姨母。千香心裡有些暗暗的窘迫。實在是她最大的侄女兒,大夫人的長女如今也都二十多歲了,比她還大上幾歲,她夾在這中間,真有點(diǎn)說不出的尷尬。
紅棗站在她身後,手裡捧著個紅木雕漆的盒子,裡頭盛放著千香早就準(zhǔn)備好的見面禮。前段日子在宮中,太皇太后和各位娘娘著實賞了她不少好東西,她便乾脆帶了到這裡來,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多謝十六姨母。”顧姒接過千香遞給她的一支紅珊瑚番蓮花釵,聲音脆生生的,滿臉都是笑意,愛不釋手,“我就說嘛,這釵比那個什麼梨花簪要好看多了。”
她是故意說的這話,小女孩也只是爲(wèi)了氣一氣自己不喜歡的人。千香和顧大夫人不約而同的略過,趙春娘站在一旁,臉色霎時變得雪白。
比起白玉梨花簪,她也確實更喜歡顧姒手上的紅珊瑚番蓮花釵,但千香先一步給了她那個,又有什麼辦法?現(xiàn)在被顧姒嘲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顧姒和顧好正看著手中新得的東西。她們並不是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的姑娘,只是這宮裡賞賜的東西,新奇有趣,在民間很少能見到。正在彼此讚美,顧姒眉頭一皺,耳邊已經(jīng)傳來一個細(xì)細(xì)弱弱的聲音。
趙春娘上前一步,直直的望著千香:“姨母,春娘可算見到你了。上次在澧城一別,我還以爲(wèi)姨母會很快回來呢。”
千香笑意微微,不知道爲(wèi)什麼,在這裡再次看見她這位侄女兒,她心裡總有種淡淡的怪異感。但要說是什麼,卻總也說不上來。
“大概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吧。”千香笑了一下,聲音柔和,“我剛到這裡,就聽大嫂誇讚,說春娘懂事,想來四姐也能放心了。”
顧家的幾位夫人,千香的各位嫂嫂都紛紛開口誇讚,等千香把顧家所有未出嫁的小姐都誇了一遍,時間已經(jīng)到了正午。顧行峰特意在前廳設(shè)了一桌宴席,說是爲(wèi)世子爺和千香接風(fēng)洗塵。
千香默默的望著跟在衆(zhòng)人身後的趙春娘,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大。
趙春娘昨晚就來找過她,欲言又止……到底是爲(wèi)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