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片糕, 口感鬆軟,味道微甜,是蕭國最普通的一種糕點。
就像是紅棗被取名爲紅棗, 孟姨娘院子裡還有個叫綠豆的丫鬟一樣, 以食物爲名字, 是滿香樓從祖宗那裡傳下來的規矩。到如今一百多年, 絲毫未變。
但他是百里笙, 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百里山莊的少主,爲什麼會給自己的侍衛取一個這樣怪異可笑的名字?
千香悄悄的瞥了他一眼,他臉上還是那樣雲淡風輕的神情, 不辨喜怒,溫文爾雅的模樣。
從剛纔起就撲騰在她心頭的那點子小小的雀躍, 小小的歡欣, 小小的澀然, 忽的就有些安靜下來。
留下一些人將這院子打掃乾淨了,百里笙這才和千香, 徐大友一道來到大堂,小夥計仍舊站在原地,但顯見的已經被嚇傻了。徐大友喊了他好幾遍,他才堪堪回過神來,取了個嶄新的茶壺, 倒了一壺好茶, 放在桌邊。
夜已經很深了。剛纔這一陣喧鬧之後, 客棧又恢復了寂靜。千香忍不住就有些犯困, 捂住嘴巴打了個呵欠, 耳邊就聽見百里笙低沉悅耳的聲音,傳過涼如秋水的空氣, 沉沉墜入耳中:“你是不是困了?不如先上去休息會兒吧。今天晚上,你應當是受驚了?!?
在面對他的時候,千香不由自主便有些拘謹,收斂了因爲打呵欠而大張的嘴巴,帶了些羞澀的笑著回答:“還是等等吧,蔚百里還沒回來呢?!?
“其實今晚,就是他央我過來的?!卑倮矬舷肓讼?,才慢吞吞一字一句的開口,不知道爲什麼,在千香看見他出現的時候,那樣驚喜的眼神,他心裡就忽然變得溫暖起來,只是這溫暖之中,還有一絲沉甸甸的什麼,久久不能散去,這樣壓在他心裡的感覺迫使他不得不開口解釋。
千香愣了一下:“蔚百里?”
原來是蔚百里讓他來的,他才肯來的嗎?
千香嘴角邊勾出一個笑來,覺得有點尷尬,還有點自作多情的羞赧:“竟然是這樣,早知道他會找你來,我就沒那麼害怕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卻擔心起仍舊留在太守府裡的蔚百里來,忍不住就皺著眉頭問道:“他……沒事吧?”
百里笙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意思。前段時候,蔚百里忽然命人給他送了密信,請他利用百里山莊的信息網,調查一下洛城太守府衙裡的北疆神女。知道表弟是站在聖上那邊的,他得了下屬的回報,也就直接交給他,不曾多問。
那北疆神女,原來曾經是一個孤女,從小就被六王爺收養,送到北疆巫族的大祭司身邊作爲最小的弟子,一年年的長大。而真正的北疆神女,此刻仍舊安安穩穩的待在北疆的聖地之中,接受各族的朝拜呢。
想來也是,神女的安危關係重大,怎麼可能輕易就被人進獻入皇宮?他再一追查,竟然發現,那神女身邊跟著的侍女,十有八九,便是那巫族的大祭司!
巫族已經有十餘年不曾出過聖女了,族中的勢力漸漸衰退,在這樣的情況下,投靠六王爺,想借以維持自己的地位,也是可以想見的。只是此刻爲了將所謂的神女送入宮中,竟然連大祭司都親自出動,可見六王爺爲了培育這樣一顆棋子,究竟費了多大的心思!
原本那一行人從北疆一路到了洛城,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只待宋之城將神女送入上京六王府,那便大功告成了。
只可惜,在這裡,正巧遇見了蔚百里。
宋之城認識蔚百里的時候,他還是個只知道橫衝直撞的少年,常年在沙場磨練,多年不回官場,他根本不懂得那些彎彎繞繞,剛剛得罪了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將人家的雙腿打折了,戶部侍郎在朝堂上大哭,蔚王爺將他拎起來,當著朝堂上所有人的面便是一頓狠揍。
那時候宋之城還爲蔚百里可惜,只覺得這樣一個優秀的年輕人也許就會因爲毫無心機而在官場之上折損。
那時候的宋之城,義正辭嚴的拒絕了六王爺的招攬,躊躇滿志的以爲,憑著他探花郎的身份,從此能在官場上一飛沖天——就算不能沖天,出人頭地,那也是可以的。
現在想來,宋之城的單純,哪裡比當年的蔚百里少?倔強和六王爺對抗,執意站在聖上這一頭的結果,便是他被分配到清水縣任縣令一職,那點可憐兮兮的俸祿,甚至養不活他的老母親。
但真正壓垮他的,還是長久以來積壓在他心裡的恨事。
宋之城和宋夫人原本都是同鄉,幾家相鄰的人家當中,宋家家境最爲貧寒,但宋之城卻是最聰明的那個孩子。其餘跟著他一起玩兒的,除了如今的宋夫人芝娘,還有林家的那個傻兒子六公子。
林家的六公子天生便是個傻子,看人也是癡癡呆呆的,只知道傻乎乎的笑。他從小脾氣古怪,見人就莫名其妙的追打,但因了林家滿門清貴,在朝野之中也有人脈,並沒人敢和他計較。
除了芝娘。
傻子六公子瞧見芝娘,什麼壞脾氣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傻呵呵的只知道流口水,芝娘說什麼,他也只知道點頭,緊緊的攥著她的衣角不放手。有時候他發怒,芝娘輕咳一聲,他便立刻忘了個乾淨,屁顛屁顛的衝過去跟在她身後轉悠。
宋之城瞧不起他,最煩看見他這副傻樣,但又無計可施。
直到他們都長到了十四五歲,芝娘早就不與他們一起玩了,但他心裡還是記掛著那個清秀的小姑娘。想著一朝自己考出了功名,一定要去她家裡提親。
之後的事情很爛俗,他家裡窮,母親又身患重病,芝孃的父母哪裡願意把女兒嫁過去?反倒林家,瞧見兒子喜歡這姑娘,也不計較她家境如何,只拿了聘禮,上了芝孃家的家門。
親事便這麼板上定釘的定下了。芝娘很快便嫁到了林家。他不甘的上門去找她,卻被林家派人打了出來,還打斷了他一條腿。
但即使是將人打斷了腿,林家人也只是將幾十兩銀子扔在他臉上,便拍拍手上的灰,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他沒見到芝娘一面。
林家家大業大,沒人敢主動招惹,他躺在那裡一整天,也沒人敢過來問他一兩聲,瞧瞧他還有氣沒氣。最後是他的母親,那年過五十的老婦人,拖著病弱的身子,挨家挨戶的磕頭懇求,才讓人將他拖回家裡。
他在牀上躺了整整三個月,心如死灰。是母親一口粥一口藥的將他拉回來。
雙腳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宋之城心裡便生出了一個念頭。
不,或許這念頭生得遠在那一刻之前,遠在他躺在破茅屋裡的炕上掙扎的時候,遠在他一次次的試探著站立卻跌倒在地的時候,總之,那一刻,宋之城想著,要把芝娘奪回來,要讓那個傻子六公子也嚐嚐今日他嚐到的滋味兒!
他在清水縣任上掙扎了一年,那些地方上的惡霸聽見他的名字都不由得退避三尺。但就算如此,等他再次回到家鄉,接母親去任上和他同住的時候,登上馬車的一瞬間,他瞧見林家的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美麗溫柔的婦人。
那婦人身邊還牽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生的活潑可愛,簡直和她一模一樣。但刺眼的是,她們的身側,還笑呵呵的站立著一個身材矮小,滿臉傻相的男人。
宋之城一眼便認出,這是那傻子六公子,而那個婦人,就是他的芝娘!
一晃眼,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不肯用林家給他的銀子,也就沒錢去上京趕考,之前爲了醫治雙腿,家裡又欠下了一大筆銀子。他在碼頭幫人做苦工,整整十年,纔將所有的債務還完。
那傻子轉頭瞧見了宋之城,便笑呵呵的望著他,眼神中的不屑和輕蔑,他至死難忘。
傻子可是真的傻麼?他不傻。正如宋之城一直都厭惡那個人一樣,他也厭惡著宋之城。只是他從來不表現在臉上,就算打,也是揹著芝娘,叫人將他的雙腿折斷。
但他又是傻的。
宋之城想,他這輩子最大的傻事,就是當年沒有把自己打死。反倒讓他茍延殘喘,掙扎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就算到了今天的位置,他也依然對他無可奈何。
這時候,曾經被他拒絕過的六王爺再次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宋之城聰明的察覺到蔚百里在暗中調查自己,他也覺出再這樣下去,自己的事情隱瞞不了多久,所以想推出安雅和大祭司來,藉以將自己身上的疑點洗清。
他先將大祭司從神女身邊騙走,再聯合蔚百里一道將安雅制服,在安雅要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之前,他假意失手,將她殺死。
他原本以爲大祭司能成功的將顧千香等三人殺掉,卻萬萬沒有想到,蔚百里還在客棧那頭埋了個名叫百里笙的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