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zhòng)人心思各異，便瞧見那高臺上的少女挽起袖子，用刀將魚鱗細(xì)細(xì)的颳去，只是不若尋常刮魚鱗的繁瑣，顧家小姐竟是隨意的抹了三兩下，便瞧見這魚鱗一片片跌落下來，竟是頗爲(wèi)齊整的模樣！

“咦……”

有那眼尖的，瞥見千香手中的刀，倒吸一口氣，當(dāng)下心頭便是大大的歎服：“竟能想出這樣的法子，妙啊！實在是妙！”

衆(zhòng)人順著他視線瞧過去。原來千香手裡所使的刀，雖然外形與平常所用刀刃無甚區(qū)別，但獨特之處，便是刀面上有一個一個的孔洞，想是專門爲(wèi)了將這白魚的魚鱗去掉而特意挖出的。觀這孔洞走向，竟然和白魚魚鱗的方向一致。

這一會兒的功夫，千香已經(jīng)將白魚五臟六腑處理乾淨(jìng)，放在一旁的竹製案板之上，新鮮的活魚剛剛被宰殺，躺在案板的另一端還在微微的掙扎，模樣頗爲(wèi)可憐，人羣中便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捂了眼睛不忍再看。

魚肚子裡被她抹了糖醋油鹽等調(diào)味料，想來要被醃製一番才能入味。這一步也是大部分酒家將要做的，無甚稀奇。

看著白魚被處理好，千香便接過一旁紅棗剛剛送來的一個小籃子，從籃子裡拿出一簇綠色的植物來。

這植物通體碧綠，竟似沒有根鬚，千香將它一拿出來放在日光下，便好似翡翠一般晶瑩剔透。想是已經(jīng)被紅棗洗乾淨(jìng)了，模樣看起來頗爲(wèi)喜人。

在場的人中，十人有□□都覺得眼熟，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這是什麼。見天在廚房裡，跟這些菜蔬打交道，竟然會有他們想不起來的植物？一時間臺下議論紛紛，臺上千香聽見這些議論，也只是抿脣一笑，並不多言。

她只是答應(yīng)了要當(dāng)衆(zhòng)演示，並不代表要將這每道菜的分量都告訴衆(zhòng)人，更別提菜的品種。他們?nèi)羰悄茏詡€兒看出來，那便是他們的本事，她攔也攔不住的。

這樣想著，她將手裡的菜再次浸了水，接著取出來，用另一把刀剁得細(xì)細(xì)的，她下手極快，但也相當(dāng)平穩(wěn)，緊緊抿著嘴巴，模樣頗爲(wèi)認(rèn)真。

臺下還有一羣人在苦思冥想，直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大聲喊了出來：“這不是綠珠草嗎！”

綠珠草？！

這竟然是綠珠草？！

千香剁菜的動作頓了一頓，循聲望去，方纔喊出這話的老人白髮蒼蒼，脊背微微有點彎曲，只是手掌粗大，遍佈皺紋。

被人看出來了，她心裡略有些嘆息，但並不生氣，反倒微笑著點頭：“老丈說得沒錯，這確實是綠珠草。”

老人在衆(zhòng)人驚詫敬佩的眼光下不由有些羞赧，看著這站在臺上的少女，開口道：“我家就住在綠柳湖邊上，平日裡靠打漁爲(wèi)生，是以才認(rèn)出這是綠珠草。”

他這話說出來，在場的衆(zhòng)多漁夫再仔細(xì)一瞧，不由得紛紛點頭：“這確實是綠珠草沒錯！”

綠珠草，是綠柳湖中最常見的一種草，雖然叫草，但它其實是一種水藻。綠珠草長在水底的時候，其貌不揚，渾身柔軟，經(jīng)常和魚類一起被船家打撈上來。千香自家的莊園裡也有湖，也有漁夫，只不過這漁夫撈上來的，除了魚兒，還有這一種草。

這草低賤尋常，根本不會讓人生起想要食用的心思，是以大部分打撈上來，都將它再扔回湖中，或者當(dāng)做豬食給自家的豬吃了。哪裡會想到，這著名的滿香樓秘製菜穿雲(yún)攬月，竟是用這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甚至是低賤的東西做出來的呢？

旁人不知，千香被顧老爺子教導(dǎo)做菜的第一日，老爺子便對她說：“越是那些平日裡稀鬆尋常的東西，能發(fā)揮出的美味往往越大，炙鹿尾雖名貴，不見得就比麻婆豆腐好吃。”

千香這樣想著，手上飛快，綠珠草被她剁碎了，慢慢滲出綠色的汁液來。它常年浸泡在水中，全身上下幾乎便是由一層皮包裹著水的。千香將這一團泥放在盆裡，將方纔處理乾淨(jìng)的魚兒放進去，用泥將它細(xì)細(xì)的裹了全身，接著再在肚腹裡抹上擠出來的綠珠草的汁液。

處理好了，她將這魚放在蒸籠裡，生了火，開始蒸魚。

這第一道菜穿雲(yún)攬月，算是做完了大半，剩下的，便是紅棗也可以完成。

底下看她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頓時開始議論紛紛。

綠珠草溼潤多汁，且本身養(yǎng)在清澈的湖中，又不是那種以沙泥爲(wèi)生的植物，味道清淡甜美。白魚去了鱗片，又是在蒸籠之中，極易流失水分，若是能用綠珠草將它裹起來，不僅會將水分都鎖住，還會在高溫下將綠珠草體內(nèi)的汁液吸收到自身的體內(nèi)。

白魚的肉質(zhì)細(xì)嫩，又多了這些滋味鮮美的汁液，自然更顯得清甜可口。有店家將細(xì)砂糖抹在魚身上，希冀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增加白魚魚肉的甜味，但又怎比得上這種方法呢？況且抹上這些汁液的分量，時間，調(diào)味汁中各個部分的比例，都對菜的味道有極大影響，千香就算當(dāng)衆(zhòng)展示了，想必那些人也不能完全學(xué)會。

這第二道菜，是最爲(wèi)簡單的一道，原料也都是隨處可見的。顧家莊子上事先送來的二斤新鮮活雞一隻，這雞的重量頗有講究，只能用二斤或者三斤的仔雞，如用二斤者，便須用酒一碗，水三碗；如用三斤者，則需適量添加一些。

適量二字說得簡單，但當(dāng)年千香學(xué)這道菜的時候，前前後後不知練習(xí)了多少次，才真正領(lǐng)悟到究竟什麼纔是真正的適量。

千香先將雞切成碎塊，大小將將一口能入，放在案上，將二兩菜油倒入鍋中，等油熱了，便將雞肉倒進去爆炒一番。因了是菜油，便沒那麼膩人。待到雞肉爆炒透了，先用上好的甘州酒滾一、二十滾，再下熱水滾了二、三百滾，加入一酒杯的秋油，起鍋時加白糖一錢，便算是完成了。

立秋那一日，夜露從天而降，便意味著深秋到來，此時所採用的第一抽醬油纔可稱爲(wèi)秋油。秋油最適宜調(diào)和，做豆腐乳也是上佳的，但價格較爲(wèi)昂貴。一般酒家爲(wèi)了節(jié)省成本，根本不會將秋油加在雞鴨的肉裡。

這道菜便是滿香樓的第二道秘製菜餚，名叫玲瓏雞，這樣做出來的雞肉，肉質(zhì)晶瑩剔透，酒香也滲入雞肉之中。千香用的甘州酒乃是上好的桂花酒，這種種滋味兒加起來，聞著便讓人醺然半醉。待放入口中，雞肉的汁水溢出，合著酒香，桂花香，秋油的醇厚口感，竟是滿口留香。

這香味兒滿街飄散，人人都覺得口中垂涎，雖然是吃飽了飯再過來瞧熱鬧的，也恨不得能撲上去再吃幾口！

連著做了兩道菜，在這盛夏的正午，頂著毒辣的日頭，饒是千香身子一向不錯，也有些頭暈?zāi)X脹起來。守在一旁的紅棗見了，連忙遞上一條浸在水裡的涼帕子，冰涼的觸感一碰到額頭，千香大腦一振，心口那股子悶氣也有些消散的意思，只氣色還是不好。

紅棗見她臉色霎白，兩隻眼睛都急紅了，連忙低低道：“小姐，咱們歇息一會兒罷！再這樣下去，您非得暈過去！”

千香搖搖頭，想著還有一道菜便能快點解決眼前的困境，如何能半路休息？眼下便是耽擱了片刻，都對滿香樓有莫大的損害。

只是就算解決了眼下的事……

她擡頭看了一下聚在周圍的衆(zhòng)人，那眼裡雖然大部分都是關(guān)切的樣子，可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又怎能分辨得清？

做完這三道菜，在衆(zhòng)人的監(jiān)督之下，又請了事先約定的長生堂的老大夫前來檢驗一通，確定這菜餚就算沒有加入任何的禁藥，味道依舊和往常一樣。衆(zhòng)人這才漸漸散去了。

千香坐在還未撤去的茶棚中，手裡端著紅棗倒給她的一碗涼茶，咕嘟咕嘟一氣灌下，這才覺得頭頂?shù)脑餆嵘陨酝嗜バ┰S，只是她面色赤紅，還覺得有些頭暈噁心，長生堂的老大夫尚且留在原地，瞧見這小小少女這副模樣，心下也有些不忍，爲(wèi)她診了脈，道是她在日頭下勞碌過久，有些中暑的癥狀。

當(dāng)下他便就著顧三記賬的筆開了方子，顧三命一個夥計跟著他到長生堂抓藥去，這邊便勸著千香回屋休息。

千香也不與他客氣，點了點頭，便在紅棗的扶持下，慢慢的朝著顧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正午的朱雀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日頭毒辣，千香還沒走出幾步，眼前一黑，緊跟著身子一軟，便側(cè)著向地上倒去。攙扶著她的紅棗只感覺右臂一沉，扭頭一看，發(fā)出一聲驚叫：“小姐！”

她的叫聲沒持續(xù)多久，那邊顧三便帶著夥計朝這裡跑來。待衆(zhòng)人手忙腳亂將人擡進顧家大宅裡的時候，上京城的西城門外，遠遠地正有兩匹駿馬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