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他們沒被送回關押他們的那個地洞裡, 反倒被送到了一處小院中，只是這處院子極小，一共也不過四間屋子, 中間是一口水井, 水井旁架著一處葡萄架。

深秋時節, 葡萄架上的葡萄已經成熟被人採摘下來, 只剩下還有些綠意的葉片, 看上去頗爲淒涼可憐。蔚百里獨自一人走在前頭，百里笙則跟在千香的身後，看著她跟在蔚百里的後頭, 幾次想要開口，卻始終沒說出一個字來。

“你們先進去吧。”千香看著蔚百里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緊緊抿著嘴, 眉宇間也總有一股散不去的鬱意, 回頭望著百里笙和徐大友說道。

徐大友很是聽話的點了點頭，百里笙有些擔憂的望了表弟一眼, 終於也跟著徐大友一道進了屋子。

這間小小的院落裡，此刻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院子外頭駐守的都是六王爺的人馬，個個武藝高強，身手敏捷，他們這樣站在院子裡頭說話, 外面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千香不太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瞧見四周無人, 知道他心裡一定因爲剛纔的事不大高興, 便踮起腳尖, 勉力湊到他耳邊道：“蔚百里，我今天不是那個意思……”

這男人實在太高, 又高又瘦，千香踮起腳尖，還有些吃力，整個身子都有點搖搖晃晃，周圍又沒什麼可以扶持的地方，這樣全憑著自己的力氣站著，旁人瞧著都很吃力。

她覺得腰背都有些痠疼，卻還是堅持著湊在他耳邊，用極其微小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想把我先送走，但是我一個人，離開了你們，能走到哪裡去呢？而且說好的一起離開上京，也要一起回去，是不——”

少女的聲音在空中戛然而止，臉上忽然飄上一片紅雲，站在她面前的俊美年輕男子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軀，那手溫熱，隔著一層不薄的衣裳，也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熱度。

他向來是那種冷冰冰僵著臉的樣子，從來不肯多對別人笑一下的，動不動還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打人比做什麼都熟練，整個人都帶著殺氣，但現在那股殺氣消失的一乾二淨。他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扶著她的手臂也是堅實有力卻有禮適度，背景是一輪明亮的滿月，月華如水，柔柔的流淌在這小小的院落之中。

“別摔著了。”他笑容溫和，一雙帶了些女氣的鳳眼緊緊的盯著她，隨即鄭重的點點頭，“我知道你都是爲了我好，別擔心。”

千香同樣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看見他那張滿是溫柔笑容的臉上忽然顯出一個表情來。

那表情堪稱調皮，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那人低下頭來，扶在她腰際的手臂微微一鬆，緊接著，一句低低的話伴隨著熱氣呵在她耳邊：“其實，你說話聲音再小，外面的人也能聽見。”

千香：“……”

本來以爲會輾轉難眠，卻沒想到倒是一夜無夢安睡到了天明，正午時分，六王爺果真如約，請他們到了淮揚館。

淮揚館乃是淮安城中最大的酒家，一共有三層，一層爲大堂，二層爲雅間，三層，便是隻有達官貴人才能知曉的場所，且這貴人若是身份不夠高，也輕易不能上得這層樓來。

這一行人到淮揚館的時候，三樓那邊已經靜靜站在一列人，人人皆是身穿白色的制服，頭戴素色的頭巾，這是爲了防止身上的灰塵髒污落入飯菜之中，污染了食物的原料，對味道也有極大的影響。

陳掌廚在二十年前就因爲一道鱘魚八珍鍋名揚天下，到如今他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但依舊精神矍鑠，拿著菜刀的雙手也依舊穩健有力。

中間的臺子上已經擺滿了新鮮的食材，六王爺帶著他們走進去的同時，便是一揮手，那邊陳掌廚就開始下手準備鱘魚。

而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也在不慌不亂的準備著其他的食材。左邊那個高個子的年輕人正在從不同的籃子裡盛放著的不同的菌類等量的放在一起，雞腿菇，雞油菌，秀珍菇，杏鮑菇，青頭菌，牛肝菌等，各自拿了適量，還有更少分量的鮮嫩的香菇，香菇的數量並不算太多，這樣就不會搶奪了其他菌類的鮮味。

這其中還有一味雞樅，雞樅是菌簇中的上品，因其內部纖維結構、色澤狀似雞肉、加之食用時又有雞肉的特殊香味，故得名雞樅。

明代楊慎曾把雞樅菌比作仙境中的瓊汁玉液，其質地細膩，兼具脆、香、鮮、甜等風味特色。雞樅菌性平味甘，有補益腸胃、療痔止血、益胃、清神、治痔等功效。可治脾虛納呆、消化不良、痔瘡出血等癥。

雞樅菌肉厚肥碩，質細絲白，味道鮮甜香脆，是一味名貴的補藥兼食材。

那高個子的年輕人將手裡的一小盆菌類細細洗淨之後，泡在水裡，因了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乾貨，在吸收了水分泡發之後才能品嚐到原來的鮮美。

與此同時，那邊的一個矮個子的廚師調製出淡鹽水來，將新鮮的活蝦活貝放在鹽水之中，讓它們吐出肚子裡的污物，接著，又將新鮮鱘魚宰殺洗淨，放在一旁。

這時候陳掌廚纔將雞樅菌從紅油中取出來，單獨將紅油留在鍋裡，待到裡頭冒了小小的氣泡，這纔將把泡好的菌菇撕成細絲，放在鍋裡，加了少量的白砂糖翻炒，之後又將劃了刀的新鮮香菇倒放入鍋中，讓它吸滿雞樅油的同時釋放自己的香氣，這時候，鍋中已經漸漸的飄出一股香味來。

陳掌廚將菌絲扒到一邊，用爐心火炒熟了蔥薑蒜等用來調味，緊接著把洋蔥絲炒軟，和剛剛吐乾淨泥沙的鮮蝦一道放在鍋裡，等到蝦皮變紅，慢慢在鍋裡蜷縮彎曲的時候，蝦肉的香味已經隱隱能夠聞到。

他把鱘魚放在鍋中的時候，肚皮是朝下的，且將鍋中的油厚厚的裹了一層在魚身上，小火油浸片刻，之後重點煎了一下魚尾，將魚身翻過來，將油淋入肚子中，又把所有食材放入火鍋裡，留菌油在鍋中。

這一整道菜，整整經過了大半個時辰纔算做完，最後端上來的時候，香氣撲鼻，湯底所用的高湯就是用之前的菌菇水加上其餘十幾樣配料調製出來的，味道出奇的鮮美，陸地上最爲鮮美的產物菌類和水系中的至寶鱘魚碰撞，裡頭還加了滑嫩潔白的豆腐，新鮮軟嫩的蝦仁和貝類，再加上各式各樣的菌菇，千香喝下這湯汁的第一口，幾乎鮮得要把自己的舌頭咬下去。

而鱘魚，因爲之前魚身外頭就被裹了一層雞樅紅油，而魚肚子裡也被裹上了一層油，魚肉裡的鮮汁並沒有因爲長時間的熬煮融進湯汁當中，而這層雞樅紅油也在熬煮的過程中慢慢的將本身的鮮味釋放出來，融進湯水裡。

魚脣的味道細滑，就像魚翅一樣細膩滑軟，而鱘魚骨，也不比一般的魚類那般，口感爽脆，鮮美至極。

六王爺並不是第一次吃到這道菜，但依舊是讚不絕口，千香卻是第一次吃到這樣彙集了天下間最爲鮮美材料做成的佳餚，一時間久久不能言語。

就連作爲配料的豆腐和豆皮也滿滿的充盈著湯汁的味道，但它們本身的味道也並沒有被破壞掉，吃豆腐和豆皮的時候，嘴裡除了湯底菌菇的鮮味和魚蝦的獨特鮮美，還有一種豆類的香醇在嘴裡流淌，而吃搭配的蔬菜的時候，也能嚐到蔬菜本身清新純淨的滋味兒。

千香望著陳掌廚長滿皺紋的臉，那一道道的溝壑上彷彿都刻著她不懂的秘訣，她坐在那裡，眼睛只是盯著那滿滿的一鍋，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當初泡著雞樅的紅油在和雞樅菌分離的時候，紅油滿滿都是雞樅菌的鮮味，而經過了翻炒各色菌絲，蔥蒜姜，洋蔥還有鮮蝦貝類，紅油已經有了所有菇類洋蔥蒜蝦的精華和香味，後來陳掌廚又用這味紅油煎了豆腐，烹了豆皮，之後還將它完完整整的融合在湯頭之中，而湯頭中，除了各色的菌菇煮出的湯水，還特別加了一種特殊的調料。

至於鱘魚，它本身的肉質滑嫩多汁，在大火熬煮的過程中極易流失，陳掌廚便利用紅油的密封性，一方面阻隔了魚肉汁水的缺失，另一方面，紅油的香味也同時溶進了魚肉和湯頭中。

那樣特殊的材料，千香親眼看見陳掌廚用了蛋黃，玉米粉，牛奶，奶酪在一起攪拌，又加了別的東西，在一起製作出了粘稠的白色的液體，那液體剛剛做出來，便是一股甜香，聞起來就讓人心曠神怡。

千香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她一直以爲，甜味的食物雖然可以和酸味結合，有的也可以和辣味鹹味結合，但從古至今，從未有人將這樣大量的甜味和魚類放在一起，況且裡頭還有香菇和雞樅菌這樣清淡味鮮的食物！

陳掌廚，他到底爲什麼，能想到這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