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正是吃鱘魚的好時候。雖然淮安城位於淮水邊, 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生產魚類，可鱘魚因爲數量稀少，依舊價格高昂。在淮安本地, 也只有一些大的酒樓能夠做出這道菜。

四個人餓著肚子離開了這間臨水閣, 晚飯吃得他們實在一肚子惱火, 就隨便在路邊找了家小店坐了下來。大晚上的, 小店裡已經沒幾個人, 衆人圍坐在桌子旁，聽著不遠處水流潺潺，倒也頗爲安逸。

小店拿手的菜就是貼餅, 薄薄的一層貼在刷了蔥油的鍋子的四周，待到一面烤的金黃香酥, 再將另一面翻過來, 再刷上些蔥油。等兩面都烤的金黃酥脆, 這時候就算成了。

這十幾片貼餅子盛在盤子裡端上來，店家又端了一個鐵鍋來, 鍋裡頭已經咕嘟嘟煮開了。中間被鐵片隔開，一側瞧上去鮮紅，另一側看著清淡，原來是鴛鴦火鍋。

火鍋這種東西，被認爲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但味道又著實可口, 尤其是在寒冷的冬日, 一側滾燙麻辣, 另一側鮮香爽口, 底下是燃燒得旺盛的火苗，上頭的湯汁翻滾著, 湯汁裡隱隱出現那些已經煮好的羊肉片，牛肉片，雞脯肉，牛肉丸子，蝦丸魚丸魚豆腐鴨血等等，伸出筷子進這樣麻辣鮮香的湯汁中，夾出幾片已經燙熟的羊肉或者牛肉，放進嘴裡的一瞬間，滾燙的口感帶著鹹味和辣味一道進入口中，舌頭直被燙的發麻，辣的也發麻，叫人慾罷不能，一吃再吃，若是夾在嘴裡的是牛肉丸子或者鴨血，不小心咬開的瞬間，湯汁四濺，直叫人大呼“好燙好燙！”，有經驗者便會輕輕吹上幾口氣，再慢慢咬開，讓牙齒與滾燙的牛肉接觸的同時，裡頭那盛滿了精華的鮮美湯汁也就自動的溢入口中了。

這是麻辣的部分，已經叫人慾罷不能，但吃多了依舊口齒髮麻，辣的人面紅耳赤，這時候就會瞧見那另一半清湯裡翻滾著的各色菜蔬，新鮮的青江菜，菠菜，香菜，生菜，豆芽，豆腐皮，鮮嫩的蘑菇，綠葉的蔬菜稍微滾上幾滾，葉片便有青綠變得濃綠，湯汁也完完全全被吸收進了葉子和莖裡，鮮嫩的蘑菇在這樣醇厚鮮美的湯汁裡翻滾，裡頭一咬也盡是湯汁的精華滋味兒。

清湯的要求往往比麻辣的部分更加複雜，不同的人家歡喜用不同的食材。骨湯，雞湯，菌湯，雞鴨架子湯等等，總之，能將鮮美的食材味道發揮到極致的，都是最好的湯頭。

隨著這湯頭一起擺上來的，還有已經切好的豬肉片，鴨血，魚肉片，魚丸，蝦丸等，尋常的小店吃不起牛肉和羊肉，因此也只能挑了盛產的幾樣作爲辣湯裡的配菜，供客人選擇。那頭的蔬菜因了是在秋天，青江菜倒是沒有，但菠菜和生菜的葉片看起來還是鮮嫩喜人。只是那清湯鍋裡翻滾的好像已經有了很多物事，千香定睛一看，才發現，那裡頭竟然是一條條的銀魚！

銀魚這種東西，在上京城這樣的內陸城鎮裡自然不算多見，甚至尋常人家幾年也吃不到一次，但在淮安城這個淮水邊上的小城中，魚類是最爲常見的葷腥，銀魚自然也沒有外地那樣稀罕。

這店家用的銀魚是新鮮的，瞧著一條條白白嫩嫩，頗爲乾淨，千香伸出勺子在清湯裡撈了一勺出來，細細一瞧，發現裡頭竟然還有五花肉切成的肉絲和筍乾，香菇絲，想來是將香菇清洗乾淨，去蒂之後切成的，她再放在口裡，細細的嚐了嚐，才發現不僅是表面上看見的那樣，這看似簡單的湯頭裡，竟然還有青蒜絲，蔥，薑汁，且這湯頭的味道如此鮮美醇厚，必定是用了豬骨雞骨牛骨一道煮成的鮮湯調成的。

這道銀魚火鍋，辣的恰到好處，鮮湯也是做得極爲巧妙，經歷了臨水閣那樣恐怖的菜式，四個人都沒想到，在這樣不起眼的小地方竟然還能找到這樣美味的東西。且那煎得恰到好處的金黃香酥的薄薄的貼餅子，配上醇厚爽口的火鍋湯汁，也是絕好的搭配。

四個人直吃到很晚才飽，三個男人的飯量極大，待他們吃完，店裡已經是空無一人，老闆洗完了碗筷，擦乾淨了其餘的幾張桌子，這才把抹布放下，坐在門口，瞧著黑沉沉的天空，時不時的往不遠處點著紅燈籠的淮水上看一眼，再時不時的朝四人那裡瞧一眼，大約是從未見過這樣奇異的組合。

“老闆，結賬！”徐大友喊了一聲，便將銀子塞進那看起來乾乾瘦瘦的中年男人的手裡。他用的是左手來接，倒也十分靈活。藉著昏暗的燈光，千香看見他右手上青筋四起，呈不自然狀態微微的蜷曲著，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好像是被人用刀砍上去的一樣。

那人瞧見千香盯著他的手不放，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背到身後：“我右手有點問題，小姐嚇到了吧？”

千香搖搖頭，連忙收回目光瞧著他，那人身材矮小，面目也長得平庸無奇，甚至還有一粒碩大的黑痣長在眼角，瞧上去不知有多醜，她眼光陡然望上去便是被嚇了一跳，慌忙移開眼角，便瞧見蔚百里站起身來，擋在她身前，把她的目光隔斷。

“老闆，你是本地人嗎？”千香聽見他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和著不遠處的水聲，聽起來十分悅耳。

那人帶了點沙啞的聲音傳來：“不，我不是本地人，十年前纔到這兒來的?！?

“來了十年，怎麼不回家鄉去呢？”千香忍不住問道，“你手藝這樣好，到哪裡都不會沒有飯吃吧?！?

“我家鄉就在這附近，偶爾我還會回去看看的。”那人聲音裡帶了點感激，“多謝小姐關心。”

千香笑瞇瞇的望著他：“你可猜錯啦，其實我是跟著我家兩位公子出來見世面的丫頭。你怎麼覺得我是小姐呢？”

老闆怔愣一下，擡起頭來，望著蔚百里和百里笙，那兩位公子面容生的有些相似，只不過這位站在他面前，身上帶著劍的公子雖然眉目更爲俊美，但不茍言笑，而那位坐著的公子，卻是眉眼溫和，君子端方的模樣。

跟著的那個大漢，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一看便是個粗魯的漢子，而剛纔說話的姑娘，聲音清脆，面容甜美，一般人確實會以爲她是跟在他們身邊養在公子內宅的丫鬟。

但老闆還是笑了一聲：“小姐還是莫要跟我這個粗人開玩笑了吧？”

他轉身去銀匣子裡找了銀錢回來，交到徐大友手裡，便笑微微的說：“各位若是外地人來遊玩的，我推薦諸位去碧陽山上看看，哪裡風景不錯，尤其山裡的泉水盡頭，聽說埋的還有寶物呢！”

“寶物？”這下不僅是千香，連帶著其他人也來了興趣。

老闆點頭：“是啊，大家都這麼說。這寶物原來就是碧陽老人傳下來的。所以大家都想上去找呢。但是寶物藏得太嚴密，沒人找到過。不過就算沒有寶物，看看山上的風景，也是不錯的嘛?！?

百里笙點點頭，老闆繼續說道：“各位初來咱們這裡，不知道住在哪間客棧？若是還沒有定下，我倒是可以推薦幾家?！?

“哦？”想起臨水閣，千香一肚子的煩躁，望著老闆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熱切，但當她聽清楚老闆所說的話之後，臉色黑了個徹底。

他說：“臨水閣就是極好的一家?！?

蔚百里同樣黑著臉：“老闆，你和那臨水閣是不是一家子的？”

徐大友補充：“那家也就是房子還可以，做出來的飯，簡直堪比豬食！你也好意思說他家是極好的？”

老闆愣了一下，這才慢悠悠的問：“你們當真覺得……這臨水閣的飯菜很差？如同豬食？”

“這是當然了?！毙齑笥涯涿畹耐怂谎?，幾乎要相信這兩家大概是一個老闆開的了。

老闆輕笑一聲，望著徐大友的眼神也變得讓人琢磨不透：“你可知道，臨水閣的徐大廚，他是從碧陽山上下來的？”

“是又如何？”

“你知道在這淮安城裡，碧陽山對我們的意義是什麼麼？”老闆笑了一聲，眼角的黑痣也跟著抖了一下，昏暗的燈光下，千香竟然心頭一跳，覺得有些可怖。

蔚百里眼角餘光瞥見她模樣，不露痕跡的朝著她那邊邁了一步，將她大半個身子牢牢地護在身後：“不知道又如何？老闆，你管得未免也太寬了些?！?

老闆的聲音很明顯的頓了一頓，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好似從嗓子眼那裡擠出來的沙啞聲音：“你們對徐大廚不敬，也就是對碧陽山不敬，你們是會得到報應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襯著不遠處潺潺流動的河水，還有水面上的紅燈籠，顯得分外詭異，千香心裡一顫，身子竟然有些發麻。

“你……你……”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沒弄錯，半邊身子並不是因爲緊張，而是確確實實僵在了那裡，動彈不得。

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她看見的是小店老闆的詭異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