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得這樣俊美, 一雙秀麗的鳳眼甚至還帶了些微的女氣,只是和他那溫文爾雅的表哥不同,眼前這位世子爺, 大概唯一的弱點, 便是在廚房裡忙活的那位姑娘了。
他提起那趙家娘子的丈夫將要被燒死的時候, 蔚百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甚至臉上的神情是帶了一絲輕蔑的漠視。老太爺知道世人大多對開賭坊妓院的人不恥, 認爲他們做的是不正經的買賣,眼前的這位爺,即使不認爲他們是不正經的買賣, 對那趙家的漢子,大概也是沒什麼同情心的。
戰場上磨練出來的人, 連血液都比別人要冷幾分。更何況是素昧平生的一個賭徒?然而當他提到正在廚房裡忙活的那位姑娘, 蔚百里的眼神便又是換了一換。
這俊美的男子眼眸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類似於“溫柔”的情緒, 然而很快,他就察覺到自己暗示的那些東西, 望著自己的時候,眼裡的溫柔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鋒般的寒冷,好像一頭嗜血的狼,提醒著自己, 若他敢輕舉妄動, 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蔚百里在蕭國的朝堂上活躍也不過才五六年的時間, 他尚且如此年輕, 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 想來也是不會退下去的。況且那蔚王爺依舊寶刀未老,前段日子還在東邊誅殺了叛亂的廣義王, 聖上龍心大悅,重賞了蔚王府。
這樣的一家人,主子真的能將他們除掉麼?若真將他們除去,日後西北邊境,滇南邊境再生叛亂,又有何人鎮守?
他皺眉不語,半晌才笑了起來:“想來世子爺還不知道這兒是哪裡。我姓衛,戍衛的衛,說來咱們的姓氏還算是有些淵源,你說可是?”
他有意緩和氣氛,蔚百里自然應承,亦是笑瞇瞇應道:“那是自然,衛老太爺雖然隱於市集,但對國家,實在是一片赤膽忠心,聖上仁厚,想必不久,便會有喜訊傳來。”
衛老太爺不知道的是,聖上已經打算從富商新貴中的女兒裡選出一批優秀的女子,作爲秀女,或是納入後宮,或是賜給有功的軍士。只是千百年來,蕭國的秀女都是從世家貴族裡選出來的嫡女,這一次打破了祖宗的規矩,遇到的阻礙實在很大,所以一直都沒能成形。
但依著蔚百里對聖上的瞭解,他要做的,想做的,便沒有辦不成的事,現在的阻礙只是一時的,早晚會有這樣的旨意傳召下來。
到時候澧城衛家,也必定會有女子入選。
衛老太爺還想再問些什麼,耳邊傳來珠簾碰撞的聲音,那頭已經有僕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低聲道:“老太爺,世子爺,顧姑娘已經做好了菜,就等著二位入座呢。”
蔚百里跟著他來到一處亭子,那亭子建在水上,跟湖岸距離不遠,以曲曲折折的迴廊相接。雖然是深秋,但水面上依舊是鬱鬱蔥蔥的一大片荷花荷葉,看起來頗爲雅緻。
“這是我那不成器的孫子,整日裡不喜歡別的東西,只愛弄些花花草草的玩意兒,這荷花便是他無聊的時候搗鼓出來的東西,到了現在這時候,也依舊能開。”
衛老太爺一面自嘲般的笑著,一面入了座,又招呼蔚百里坐下。二人剛剛坐穩,便看見那湖岸的另一端,侍女捧著一個個托盤,朝著這裡走來。
千香走在最前頭,趙家娘子跟在她身後,她神色有些畏畏縮縮,但比起之前,已經好了太多。想是覺得自己的丈夫有救了,她整個人都帶了些高興的意味。
“老頭子耳目不聰,還要勞煩顧小姐來替我們解釋下,這每道菜都是些什麼?”
千香坐在那裡,稍稍挽了袖子,用公筷指著那侍女上的第一道菜:“這是鹿茸燒雙花。”
“何爲雙花?”
“西蘭花,還有將豬腰用花刀切成小塊,然後用油炸至剛熟的時候,清湯里加入蔥薑汁,黃酒,秋油,還有十餘種調料,大火熬製,收湯至鍋底,再加入清湯,小火慢煮就成了。這菜得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千香簡略的說了一下這菜的做法,且出鍋之前,她還親自嘗過了味道,腰花軟嫩,西蘭花脆嫩,搭配著鹿肉的鹹香鮮美,既恰到好處的表現了鹿肉的口感,又不顯得油膩。因此她也算是胸有成竹。
“吃過了鹿茸,接下來這道是香辣鹿脣。”千香示意下一個侍女將手裡端著的托盤放上桌來,那裡頭只有薄薄的一小盤,實在是這鹿極小,她也沒那麼多的原料。只是就算是這樣少的鹿脣,香味還是飄散了一路。鹿脣口感軟糯,她下鍋之前,用水煮過一道,爲了去除異味,又煮過一道,爲了去毛,現在留下的部分,是經過三次熬煮的精華。放入口中,軟滑的口感,幾乎達到了入口即化的程度。
這一整隻鹿,在她這裡得到了充分的利用。鹿茸做了鹿茸燒雙花,鹿脣做了香辣鹿脣,鹿心做的是山藥燉鹿心,而鹿筋做的是鹿筋木瓜湯,炙鹿尾,三蔬熘鹿鮮,砂鍋鹿肉,雞腿菇煲鹿肉,梅花鹿血糕,鮮美的,鹹香的,麻辣的,清甜的,每一樣都各有特色。
吃到最後,千香命人將一個小型的爐子端了進來,然後將一塊鐵絲板放在上頭,裡頭盛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銀絲炭,燒的鐵絲板發熱發紅了,才用了一小個細毛刷子,蘸了蔥姜芝麻油刷在鐵絲板上,緊接著,將早已切成薄片,且用鹽,洋蔥汁,黃酒,白酒醃漬好的鹿肉放在上頭。醃漬好的鹿肉一接觸到燒紅的鐵板,便發出一陣滋滋滋兒的聲音,肉的脂肪迅速萎縮融化,化成黃澄澄的油不住的朝外頭冒,而鹿肉本身接觸到高溫,也慢慢的由帶了血絲的鮮紅轉變爲煮熟的肉的顏色。
隨著千香不斷往鹿肉上刷著蔥姜芝麻油,鹿肉也一直不斷的發出滋滋的聲響,再撒上鹽,撒上切得細細碎碎的蔥姜粉末兒,這香味兒便不斷的在空氣中來回飄蕩。
當鹿肉終於變成暗紅褐色的時候,千香最後一次刷了一層香油,這纔將烤好的鹿肉端下來放在盤子裡,旁邊的碟子裡面盛放著的是一小碟爽口的調味汁。
這纔是吃鹿肉的最好的方法,無論是燉,是煮,還是別的什麼,總歸不如用烤來的帶勁兒。鹿本身是一種極擅長奔跑的動物,體內的血液也含著熱情和活力,這樣用燒烤的方式,才能最大程度的體現出它的滋味兒。
這一餐飯,每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趙家娘子時不時盯著顧千香——她自然是沒那個資格上桌的,只能站在一旁。
她想起很多年之前,她還沒出嫁,在家裡做小姑子的時候,曾經有一年,上京城的那一支親戚回到了臨南城,將一卷東西交到了她父親的手中。
她那時候纔不過十歲左右,家裡的大姐已經訂了親,來找父親的是個比大姐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人,模樣清秀俊朗,父親說,她們要喊他二堂叔。
她躲在書房的角落,親眼看見那位二堂叔將一卷厚厚的冊子遞給了父親,說要他保管好,也許未來會有些用處。就是得了那捲冊子,從此她們顧家這一支在整個家族裡的地位才日益提升,她也才能嫁到澧城的秀才家裡。
而聽父親說,二堂叔過了沒幾年就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嫡女,還有個庶子。上京城裡的這一支,實在是人脈凋零。聽說之前還有要將她最小的弟弟過繼過去的意思。
趙家娘子站在一旁,看著圍坐在桌子一週,言笑晏晏的三人。又仔細看了千香的眉眼,心頭猛地一跳!
她,難不成就是很多年前那個二堂叔的女兒?
這樣說來……
趙家娘子仔仔細細回想了一番,那冊子裡記載的路線,從上京,經由洛城,淮安,一路到澧城,雖然不知道她們中間爲什麼要折返去浮玉山,但大致的路線是肯定的。
他們要回臨南城去!
照輩分拍,她還算是這位顧姑娘的堂姐,之前過的是和她一樣富裕的生活,只可惜自從嫁給了這姓趙的,就再也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她的嫁妝,也通通被敗光了。
她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唯一的小女兒,到了現在十五歲還沒出嫁,不就是因爲自己家沒錢?!現在好容易求了哥哥嫂子,要將她送到臨南去,期盼著孃家能給她找個好婆家。若是這堂妹把冊子拿走了,孃家還能保有今後的富貴日子麼?
她女兒的未來,又該如何?
趙家娘子這樣想著,滿心都是焦躁。恨不得立刻跪下來,求千香不要將冊子拿走。但她也明白,自己無論如何沒有那樣的立場——她們這一支,原本就是替他們保存的。
這樣苦捱到了吃過飯,接了丈夫回來,趙家娘子跟著千香他們出了酒樓,望著天邊升起的新月,一把攥住了千香的手:“好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