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
那炷香燃盡的瞬間,監場的小太監便敲響了銅鑼,幾乎在同時,所有人都將竈臺下的火滅了,站在那裡,挺直了身子,等著裁判一個個的過來審查。
紅棗跟在她身邊,倒是一臉的得意洋洋,笑嘻嘻的瞅著監場將那些到了時間還未端出作品的人請出場外,附在千香耳邊小聲說道:“小姐,咱們的東西說不定能得第一呢!你瞧,這麼多人都沒做出來!”一面說,她一面從心裡再度誇讚了自家小姐的聰明才智。
千香知道她性格如此,但還是無奈的瞪了她一眼:“不許多嘴?!弊霾诉@回事兒,靠的也並非全是功力,還有一時間的靈感,尤其是這次出的這樣的題目,完全將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她自己雖然做出了東西,卻也在擔心是否符合題目的要求。
監場腳步飛快,這一圈兒下來,場中人已是散了大半,剩餘的不過才三十人左右。三十人中取十人,紅棗又有些飄飄然,無論怎麼看,她們家的小姐,還就是最好的!
“樂陽酒家,通過!”
千香循聲望去,那邊已經傳來監場高喊的聲音,臺下樂陽酒家的人頓時歡呼雀躍好不開心,然而場上的其他人,雖然皆是一臉微笑的表示祝賀,也都能在彼此的眼中看見深深的危機感。
第一個名額,給出去了。
而樂陽酒家,纔不過是第一個受到審查的。也就是說,十個名額現在只剩下九個,而他們這剩下的二十九個人要爭奪這九個名額了。
千香的位置靠在正中間,還不算不利,但她前面也排了有十幾個人,現在看來,越是後頭的位置,對於受審越是不利。紅棗自然也看了出來,她性子活躍,瞧著沒人注意她這邊,便伸了個頭出去,細細的數了前頭排著的人數,當下臉色便大不好:“小姐,咱們排在第十六個!”
十六個,前頭有十五個人。除去剛剛通過的樂陽酒家,現下還有十四個人。排在千香後頭的那些人更是面色難看,恨不得能跟前頭一個換了位置纔好。
當然,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若是能通過這第一場,下一場定要選在靠前的位置!
“陶然居,通過!”
“知味軒,通過!”
前三個竟然都通過了,一時間剩下的人都緊張了起來。只剩七個名額了,可是這後邊兒還有那麼多的人呢!
紅棗一開始還是信心滿滿的模樣,可到了後來,臉上的笑容卻慢慢的消失,眼看著裁判走到第四個人的竈臺之前,她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那頭,一面在嘴裡不斷地念著:“不過,不過,不過,不過呀……”
千香聽得好笑,心裡的壓力和緊張竟然也隨著她不斷的唸叨散了一些。心裡一輕,便將壓在胸口的那口氣呼了出來,心思也明朗下來。
“色香全,不過!”再度聽到這個名字,千香和紅棗皆是一愣,接著便瞧著那邊,排在第四的便是色香全以前的掌廚徐大友,隔了幾個月不見,他倒還是以往那副胖墩墩的模樣,聽了裁判的話,肥肥的臉上一下子變得霎白,神色又是失望又是不甘。
“小姐,你瞧他的肚子!”紅棗滿面喜色,忽然偷偷笑了一下,捂著嘴湊到千香耳邊輕聲說。
千香望過去,可不是?他胖胖的肚子擱在竈臺上,竈上火還未熄,簡直像要把他的小肚子烤熟了一樣!
這場景實在有點好笑,千香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來,但才勾起一半,便聽見那徐大友漲紅了臉,粗聲粗氣道:“敢問諸位,我的飯,哪裡做得不好?”
監場輕笑一聲,臉上似帶不屑,剛要說些什麼,便瞧見那六人之中一個同樣挺著肚子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望著他放在竈臺上的那碗米飯,搖了搖頭:“你做得不錯,但很可惜,這題目叫飯,原意卻並不是考你怎麼做飯,或者說,並不是單單隻考驗如何做出一碗白米飯來。”
徐大友面色更紅。他出生在幷州的一個鄉下小地方,從小便沒念過書,是大字不識的粗人一個。自幼家境貧寒,從來不知什麼爲好吃——因爲只要能填飽肚子,便已經算很幸福了。但他八歲那年家鄉發大水,他隨著鄉人一路乞討到了上京,見識了上京城裡的種種繁華,這纔在心裡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美味,什麼叫食物。
後來色香全招人,他便自告奮勇前去應聘,什麼都不會,便從最低等的洗菜小工做起,一面洗菜,一面學習,一年一年,到如今他二十多歲,已經成了色香全的掌廚。
色香全搬到滿香樓對面的時候,他滿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打敗這個名滿上京乃至全國的酒樓,卻沒想到到最後,反倒是色香全自己開不下去,只能灰溜溜的回到原來的地方,再從頭做起。
現如今聖上舉辦御前廚藝大賽,他滿懷著信心而來,希望能得到個不錯的名次。不出所料,他看見了滿香樓的掌廚顧大小姐,正是心情激動之時,怎麼在這第一場,就被刷下去了呢?!
明明前三個都通過了,怎的輪到他,便不能通過?
徐大友頭腦簡單,膽子卻大,若是普通人,絕不敢質疑,他卻不依不饒的問了出口。
題目叫飯,他腦子愚鈍,除了做出一碗米飯來,其餘的,他什麼都想不到。但就算是一碗米飯,也是他盡了全力做出來的。
“那前面三家,爲什麼就過了?”他大著膽子再問了一句,本以爲那個胖胖的男子會不耐煩的不答,沒想到,他只是笑了一下,當真走到第一家樂陽酒家的竈臺前,舉起他做的那碗米飯,示意那樂陽酒家的掌廚解釋他的作品。
千香望著那樂陽酒家的作品。白瓷的盤子上,放著一個白瓷的碗,那碗通體潔白,無一絲裝飾,隔得有些遠,她看不清楚,只能隱隱約約的望見對方碗裡的米是各色混雜的,而不是他們平日裡吃的白色。
各色混雜的米飯?
千香有些不懂,直到那樂陽酒家的掌廚從臺子下拿出一個筐子,再從筐子裡拿出一個菠蘿來,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先將菠蘿的果肉挖空出來切碎成丁,再將米飯放入空的菠蘿殼中,整個兒的放在蒸籠裡蒸熟,在高溫蒸汽的作用下,菠蘿的香氣便整個兒的滲入到米粒當中。這段時間之內,他又拿了新鮮的青豌豆,金黃的玉米粒,剛剝出來的鮮嫩蝦仁兒,還有醃製過的肥瘦均勻的火腿,一併切碎了擱在一旁,等米飯蒸熟了之後,再從菠蘿殼裡倒出來,緊接著,拿生雞蛋攪拌了,確認每粒米飯都能均勻的裹上雞蛋蛋液,便下鍋加油和剛纔的豌豆,玉米粒,蝦仁兒,火腿丁子大火翻炒。
這樣炒出來的米飯,不似一般尋常的炒飯那樣膩味。因了先前被裝在菠蘿殼裡,它吸收了水果的汁液,便帶了一股清甜的口感,而玉米黏性極佳,火腿肥瘦均勻,肥肉的部分因爲大火烹炒而融化進了飯粒之中,蝦仁沾染了醃製火腿的鹹味,不僅無損它本身的鮮嫩,更添加了一種別樣的香味兒。肉類過多,未免太過肥膩,新鮮的青豌豆則恰到好處的中和了這層油膩,使得整個炒飯的口感變得清新爽朗起來。
這樣的做法千香聞所未聞,一時間對那樂陽酒家的掌廚心生敬佩,佩服他竟能想出如此的新穎點子。下一刻便聽見他說,這乃是滇南一個寨子裡的名菜,當年他四處遊歷的時候,一個老人教給他的,是以今日才做了出來。
第二家陶然居,做得較爲簡單,乃是將各類穀物混雜在一起,取了黑豆,綠豆,紅豆,黃豆還有南瓜,切成碎丁埋在飯裡,米香和穀物的香氣混在一起,雖然簡單,但勝在質樸自然。
第三家知味軒,同第一家頗爲相似,將菠蘿用一個小南瓜代替了,然後又用其餘幾樣蔬菜和米飯一道放在南瓜之中蒸熟,從南瓜到米飯到蔬菜,整個兒都可以食用,自然之味撲面而來。
紅棗悻悻地嘀咕:“明明就是抄襲嘛,哼!”
千香懂她的意思,在場的諸人也都看了出來,但人家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做完,他們也無可奈何。徐大友站在那裡,聽完這三家的解釋,臉上終於露出了心服口服的神色。
他高大的身軀原本還緊緊繃著,此刻終於軟了下來,只是脊背依舊筆挺,低下頭,他開始收拾帶來的東西,準備離開這裡。
那胖胖的中年男子望著他的動作,忽然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你讀過書沒有?”
徐大友以爲他要嘲諷自己沒見識,頓時沒什麼好聲氣:“沒有。”他因爲沒有念過書,長得又粗陋,沒少被人嘲笑過,如今看著這裁判竟也是以貌取人,頓時心裡就老大的不痛快。
他腦子一根筋,也不想想能在御前廚藝大賽中當裁判的,會是個什麼身份?當下監場便橫眉怒目望著他,他自知說錯了話,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我看你雖然不通文墨,在廚藝上卻是個用心的,雖然你不能進入這第二輪的比賽,我有心收你當個徒兒,你可願意?”
他站在這六人的中間,隱隱是以他爲首的模樣,千香下一刻便猜到,此人應是御膳房主廚鄭大廚。徐大友便是再腦子僵直,也知他身份不一般,當下那黑黑的臉上現出一絲激動的神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那中年男人就是嘭嘭嘭三個響頭。
他磕得誠心,擡起頭來的時候,額頭上便是一塊烏青,衆人又是好笑又是羨慕,直想著這傻人有傻福,徐大友雖然沒能進入第二輪比試,但若能進入御膳房,得了御膳房中人的悉心指點,未必不能飛黃騰達。
千香望著他,抿著嘴笑了一下,這倒是她沒預想到的。但觀那徐大友爲人,能有這麼個結局,也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滿香樓,會是個什麼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