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神仙雞放在蒸籠裡蒸煮的時候，千香想著方纔二廚說了，城外莊子上還送了些新鮮銀魚過來，便想著拿它做些菜來。須知銀魚在江寧附近雖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在上京城中，著實少見。

不僅少見，吃得人也少，做得人也少。便是滿香樓，做銀魚的機(jī)會也不多。想來誠叔應(yīng)當(dāng)是想著這玩意兒少見，特意送來給祖父嚐嚐鮮的。

既然少見，千香便留下一大半，只取了一小半個頭偏大的出來。將銀魚洗淨(jìng)，用蒸煮過的乾淨(jìng)細(xì)麻布拭乾水分，放在碗中加黃酒、味精、鹽、胡椒粉、香油，醃製入味之後，用熟麪粉均勻的拍打在銀魚的兩面，待到形成薄薄的一層時，千香攪了個雞蛋，又在炒鍋裡倒上油，燒至六成熱，將拍上熟麪粉的銀魚逐條均勻蘸上蛋液，放在勺中成圓狀，不斷地晃動炒勺，待魚一面煎成金黃色，翻過來再煎另一面，兩面均成金黃色時撒入蔥、薑絲，烹入雞鴨架子煮成的高湯和黃酒，待到湯汁收幹出鍋，淋上幾滴香油。

這道鍋熠銀魚便是香噴噴的完成了。銀魚軟嫩香醇，味道鹹香可口，說是入口即化也不爲(wèi)過。

又簡單做了幾個家常菜，吃罷晚飯，蔚百里和百里笙也不在這裡多做停留，一道告辭離開。

千香目送他們離開朱雀大街，轉(zhuǎn)身便朝著顧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關(guān)於千香百味的配方，她想，總得問了祖父纔好。

顧家大宅。

顧老爺子坐在書房當(dāng)中，就著昏暗的燈光，遠(yuǎn)遠(yuǎn)的翻著這一個月來滿香樓的賬本。

晚飯之前紅棗已經(jīng)前來稟報過，道是千香和王府的二位公子一道在滿香樓用了。而第三輪比試的結(jié)果，他也早就通過紅棗的口中得知。

是以當(dāng)千香緩步走進(jìn)書房的時候，顧老爺子並未放下手中的筆，也並未擡頭，對著孫女兒招招手道：“千香，你來，你來！”

千香不明就裡，還道是祖父不知道情況，心下便是萬分糾結(jié)愧疚。她慢吞吞猶猶豫豫的走向顧老爺子的書桌，便瞧著老人家摸索著從正在看的賬簿底下拿出一張薄薄的紙張來。

那紙張瞧著已經(jīng)有些年歲，泛著微微的黃色，邊緣倒是非常平整，瞧著便是被壓在書裡很多年的模樣。

顧老爺子將那張紙遞到千香手裡，拿到手上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沒看見的另一半竟是完全焦黃帶黑的顏色，明顯是被火燒掉了失去的那部分。

但儘管如此，在千香看見那張紙上寫著的內(nèi)容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的睜大了眼睛。

“爺爺，這是……”千香不可置信的望著顧老爺子，後者盯著她手裡的那張紙，淡淡嘆息一聲：“不錯，這正是千香百味的配方。”

“可是配方不是在很多年之前就遺失了嗎？”千香不解，“它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只剩下這麼一小半了呢？”

老爺子望著她：“其實配方一直都在，只不過很多年前，咱們顧家存放配方的地方被一場大火給燒掉了，當(dāng)初你父親拼命才搶出這剩餘的半張來，卻也因此被煙燻壞了眼睛。”

千香恍然大悟，怪不得爹爹還在的時候，每到初春風(fēng)沙大的日子，便對著風(fēng)淚流不止。千香本以爲(wèi)他是看書看得累了，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個緣故。

想到這兒，她帶了點埋怨，又帶了點撒嬌的對顧老爺子說道：“爺爺，早知道有這剩下的半張，您怎麼不早點跟我說呢？”

害得她當(dāng)初還爲(wèi)了不能學(xué)到這經(jīng)典的傳家菜傷心了好久！

顧老爺子望著她明顯變得期待的眼神，心裡反而不知是什麼滋味兒：“你看這剩下的半張，雖說是半張，但僅僅只剩了不道六味食材，廚藝有千般變化，遑論千香百味，想要補(bǔ)齊這剩餘的大半張何其困難？我也曾經(jīng)嘗試過，但終究是想不出辦法來。”

千香沉默著望著顧老爺子，許久之後，才輕輕的笑了一聲：“爺爺，你不必?fù)?dān)憂我不懂，就算我如今還不懂，在經(jīng)過了這御前廚藝大賽之後，也略微有些感受了。”

顧老爺子望著她，只是不語，他一直沒敢問孫女兒在這第三輪比試上發(fā)生的事，便是怕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打擊，傷了她的心。

千香明白他乃是一片呵護(hù)之心，心內(nèi)感動，面上卻不顯：“我往日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周圍的人也都捧著我，所以一直都不曾嘗過什麼失敗。但這次得了第二，我卻是真真正正的輸?shù)眯姆诜敔敚疫€沒跟你說，第三場比試的題目乃是‘天下’，可是？”

顧老爺子點點頭，便瞧著孫女兒臉上帶了絲敬佩繼續(xù)道：“我生在上京，長在上京，從未出過這上京城的地界，心中哪裡有什麼天下的概念？是以當(dāng)我看見這題目的時候，心裡便很緊張。幾經(jīng)思考，我還是決定，這天下二字，我既然不能解讀，便從小一些的方向著手。所以，我選了飛龍鳥，鹿尾，鮮筍，鰣魚作爲(wèi)主餐，再佐以其他的食材，一起做出一道菜來。”

她話音未落，顧老爺子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讚道：“你想的，乃是天空，大地，山川，水系之中的幾道代表菜，合起來便是天下，我說的可是？”

千香點點頭，繼續(xù)道：“我本以爲(wèi)這方法足夠精妙，卻不曾想到，與樂陽酒家的陳主廚相比，會差距如此之遠(yuǎn)。他做的那一道菜中，彙集了川、粵、蘇、閩、浙、湘、徽、魯各個菜系的精髓，又加上許許多多我不曾見過，甚至不曾聽過的方法來烹製那些食材，而那些食材之中，同樣也是包含了天空，大地，山川，水系中的精華，就算只是一眼，便能看出我和他的高下。”

更令人讚歎的是，原本如此多種類的食材，味道應(yīng)當(dāng)是不能融合在一道的，反而會顯得混在，彼此間互相污染，而陳主廚做的那道菜，卻絲毫不曾感覺到味道被污染。

這樣說下來，千香反倒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地方了，原本的那點子抑鬱還壓在心口，現(xiàn)在當(dāng)真是消散得無影無蹤。

就算隔了一段時候，她想，再次想起這道菜的時候，她依舊會感到真心歎服吧！

顧老爺子已然聽懂她的意思，亦是讚歎一聲：“能做到如此地步，那樂陽酒家的陳主廚也不愧是天下第一廚。”他想著終究不好太過打擊孫女兒，便安慰道：“你還如此年輕，日子尚且久著呢。日後慢慢歷練，總有超越他的時候。況且你是女子，相夫教子纔是正理。”

他說這番話，半是爲(wèi)了安慰孫女兒，半是真心。眼看著前段時候千香拒了蔚王府世子爺?shù)那笥H，再過一段時候，可就要滿十七週歲了。這蕭國的女子，莫說出嫁，十七歲生下孩兒的也是一抓一大把，哪有人還守在家中？老爺子這話，也有讓她不要再管滿香樓的事兒，將千香百味的事情交給他去苦惱的意思。

千香聽出了他的心思，卻只是微微一笑：“爺爺，我雖是女子，卻更是咱們顧家的傳人，太皇太后娘娘親口讓我做出這千香百味來，我若是做不成，或是推卸給別人，豈不是抗旨？”

顧老爺子還想再說，卻聽見她繼續(xù)說道：“爺爺，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便是要將你交付給我的滿香樓經(jīng)營好了，便是能名副其實的做滿香樓的掌廚，廚藝於我，並不是什麼負(fù)擔(dān)，反倒是一種喜愛。這麼多年來，您雖說將滿香樓交給我了，可遇到了大事兒，我第一個想到的，不還是您？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做滿香樓的掌廚？”

她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顧老爺子終於怔住，望著孫女兒年輕卻堅定的臉，那一雙眸子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沉默良久，終於嘆息一聲：“你去罷！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