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要請法智禪師宣法?”
我重複著遠寧問我的那句話,遠寧看著我,眼中一片‘迷’茫。
我站在高臺之上俯視著下面那羣恭恭敬敬,坐得規規矩矩的百姓,粗看下就知道下面的空地之內至少站著坐著不下千人,而就在距離這裡幾裡之外邱枯所謂的“神宮”內,也至少聚集了不下七八百的民衆,我剛從那裡回來,在路上偶遇到了遠寧,便邀了遠寧和我一同來到這,爬上高臺,一睹這難得的盛況。
這高臺本是爲法智禪師準備的,但禪師卻告訴我,既是爲百姓民衆宣法,爲何要高高在上,離他們那樣遠?於是,拒絕上高臺,只是在空地之上簡單地搭了一個法臺,坐在其中,沒有舉行任何複雜的儀式,自顧自的說著,就如同街頭茶館內的那些說書先生一般。
回到這裡來之後,我和遠寧爬上高臺,他看著下面那些一句話都不說,內心虔誠的百姓,問我:“爲何要請法智禪師宣法?”
我迎著風,吸了一口氣,說:“你聞聞這是什麼味道?”
遠寧學著我的模樣,也吸氣,隨後道:“塵土味。“
“錯了。”我搖頭,“不是塵土味,是希望的味道。”
“希望的味道?”遠寧又一次用那種孩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先生,我真是不明白,爲何你做的事情總是那麼不容易理解。”
我盤‘腿’坐在高臺之上:“做謀臣的,如果很容易便被別人看透內心,那離死去的日子也不遠了。”
遠寧不置可否,也陪我一同坐下,在高臺之上,距離過遠,根本就聽不清楚在法臺之上的法智禪師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從他嘴‘脣’上下所合起的頻率可以判斷,他的聲音也不大,除了離他跟前較近的前五排民衆之外,後面的人其實根本就聽不見他到底說什麼。即便如此,在人羣最後的那些人,也伸長脖子看著法智禪師,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甚至還有一些人,已經身子趴在地上,開始膜拜起在自己遠去,或許根本就看不到的法智禪師。
我看著安靜的人羣,問遠寧:“我考考你,反字軍本是一羣烏合之衆,爲何能連下幾十城寨,在攻破了佳通關之後,更是猶如入了無人之境,一路打來,兵臨武都城下,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
遠寧想了想說:“一是他們聚衆三十萬,人數上佔了優勢,二是反字軍中有五名大將,其中兩人還是從前大滝的名將,都是智勇雙全之輩,三是那個冒充先生您的白甫,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引了‘陰’兵現世。”
我點頭道:“表面上看,是這樣,我應該換個問法,這樣吧,我問問你,爲何反字軍能聚衆三十萬?憑什麼?”
“殺貪官、開糧倉”遠寧說道,話中語氣倒帶有幾分敬佩。
我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笑笑道:“對,那最終目的是什麼?爲何有那麼多民衆加入反字軍?”
遠寧道:“簡單,就爲了吃一口飯。”
“對。”我點頭,“很簡單,就爲了吃一口飯,這便是一個普通人最基本的求生‘玉’望,活下去,要活下去,最基本的一點便是要填飽肚子,盼望著黑夜過後,能看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陽。”
遠寧點頭,我又道:“求生‘玉’望,也是人產生出來的一種‘玉’念,就如同願望一般。我聽說你曾經想參軍上陣殺敵,也只是爲了證明自己,不負你遠家祖輩的威望。”
遠寧笑笑,不說一句話,很明顯想避開這個話題。
“曾經大滝皇朝的軍隊遠征四方,在戰場上廝殺,爲了什麼?爲了天子,因爲他們深信天子能帶領他們走向一個全新的時代,平安之世,再也沒有戰‘亂’,四方平定,安安穩穩。可爲什麼他們那樣深信天子?就因爲長久以來,從一個人記事開始,和爹孃兄弟姐妹鄰居遠親的‘交’流,上古傳來的那些書本之中學到的都是四個字‘維護皇權’,所以認爲那就是我們應該做的。可有一天,當人們認爲沒有戰‘亂’是很渺茫的願望,而拼死維護的皇權,其實並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少部分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之後,便不會再有人爲了維護皇權而去拼死廝殺,開始爲了自己的生存而戰鬥。”
我說到這,接下皮囊喝了一口水,又將裡面剩下的水倒在高臺之上:“這灘水,如今看來很大一片,即便沒有強烈的陽光照‘射’讓它們蒸發,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消失,因爲不管是木頭還是土地,都會將這些水帶回到它們最初衍生的地方。這就是一個輪迴,天下也是這般,不停的輪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這無論經歷什麼樣的戰事,有一條規律總是不變的,但凡號稱能一統天下的正義之師,都師出有名,且麾下的軍士和擁戴他們的百姓,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說到底這個願望本質上和維護大滝皇朝的皇權是一樣的,看不明白的人永遠都看不明白,看明白的人便不會稱這個東西爲願望……”
遠寧見我沒說下去,忙問:“那就什麼?‘玉’望?念頭?”
我豎起一根手指頭,慢慢地伸出,指著下面的人羣,慢慢說出兩個字:“信仰。”
“信仰?”
我點點頭:“沒錯,信仰。反字軍中那些人信仰什麼?他們的信仰便是生存,信仰他們追隨的大將軍宋一方將來會建立一個新的天下,到時候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再也不用爲了一碗粥爭得你死我活,這也和北陸的天啓軍,納昆的焚皇所率領的軍隊一樣,都有一種信仰,他們崇拜自己的首領,就如崇拜曾經的大滝天子一樣,說好聽點,那叫誓死追隨,說難聽點,叫愚不可及。”
遠寧看著下面的人羣,眼神有些渙散,半響纔開口問:“可你這樣又爲了什麼?宣法?”
我看著下面的人羣道:“信仰這種東西,會在遭遇不同的人們身上體現出不一樣的效果,也便是說人們的信仰從最根本上來說是沒有定‘性’的,會隨著時間推移和遭遇的人、事物而改變,可不管怎麼改變,總有一種是人們總會被迫接受的,那便是信仰自己從未親眼看到過的東西,自己無法輕易理解的東西,所以纔會有神、佛、仙、魔、鬼、妖等等這些不同於人的種類出現,如分正義,神、佛、仙則是代表,人們信仰他們可走正途,因爲他們指導人們向善,反之信仰魔、鬼、妖則容易誤入歧途,可不管怎樣,將這些絕大部分人沒有見過的東西擺在人們眼前,要求人們去相信的,都是一種手段。”
遠寧喃喃自語道:“崇拜?信仰?對,有崇拜便有信仰。”
“沒錯。”我笑道,“你悟了,這種道理是一樣的,如今武都城內沒有所謂的王者,因爲就算在此時推出任何一個人來當這個被萬人崇拜的王者都是不可能的,因爲眼下你、我,甚至你的老師,都沒有這個實力。”
我說到這,故意看了遠寧一眼,遠寧慌忙避過我的眼神,擔心我問起鬼鶴之事,但我卻只是那麼一提,隨後將話題岔到一邊。
我說:“所以現在武都城中的軍士和百姓,都需要一種信仰,可我們不能強制‘性’讓他們去信仰單獨一種東西,所以我纔會懇求法智禪師和邱枯下神兩人出面,各自宣法,表面上是爲了替所有百姓和軍士乞求平安,實際上是爲了讓他們本已死去枯竭的內心找到希望,如果一個人活著沒有了信仰,內心很快便會被黑暗所侵蝕,剩下的只是絕望,絕望便代表著沒有任何活下去的衝動,試問一羣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的人,如何帶領他們守住這武都城?”
“可是先生,您剛纔說那些人愚不可及,這是否有些矛盾呢?”
遠寧看著我。
我笑笑道:“這世界上本就充滿了各種的矛盾,要化解矛盾靠的依然是信仰,看,又繞回去了,這本身又是一個矛盾。”
遠寧看著下面那些人羣,不再言語,只是看著下面那些聚集在一起從未這樣安靜的人羣,我不知道遠寧在想什麼,我也不敢去猜想,因爲我感覺自己很累,從來沒有這樣累。曾經我在宮中,整日覺得自己很累,爲了保命,爲了避開隨時懸在空中的那把利刀,每時每刻都活在緊張之中,每到深夜,黑夜來臨都會頭疼‘玉’裂,可如今,我根本沒有想象中有脫開囚籠的感覺,或許如那個人說的一樣,禁宮之中只是一個稍微小點的囚籠,而天下則是巨大的囚籠,每個人都逃不開,永遠都被關在裡面,要離開的辦法只有一個,那便是死去,走在黃泉路上,離開這個現實的世界。
只有很少人敢這樣做,因爲誰也不敢保證另外那個世界會比這裡好。
我也不敢這樣做,因爲我的目的就是爲了要活下去,總覺得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多到可能到我死的那一天都做不完,可依然要去做,爲了什麼?我從來沒有敢去想,這樣的問題如果我細想下去,最終的結果便是逃離人羣之中,躲得遠遠的,將所有的過去都拋在腦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去理會。
在我第一次去找法智禪師的那一天,便想到了總有一天,那個和善且禪法高深的老者遲早有一天會幫上我一個大忙,那時候我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大忙。這個大忙就如在旱季突然下了一陣暴雨一樣,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但也足夠了。要想土地永遠溼潤,靠的不僅僅是祈禱,而是人們的鑄井挖渠引水灌田,但要讓人們這樣做,首先要讓他們有信心,有信心的前提便是有信仰,信仰是讓他們重新充滿力量的最好辦法。
我記得,在我邀請法智禪師公開宣法的時候,他問我:“大人,我可否問問你爲何要讓我公開宣法?”
我沒回答他,我不能如向遠寧所講的那樣直白,因爲這樣會觸怒法智禪師,一個帶領大家信仰之人,前提是自己也必須深信自己的信仰,一直追隨著。
我只是回答:“我將禪師當良師益友,未曾想到禪師將我的稱呼已從施主變成了大人,看來禪師也無法避免俗世,關於禪師所問的答案,禪師爲何不如上次一樣,去問問那口深井呢?其實答案就在井裡。”
禪師聽罷,雙手合十,笑了笑之後便沒有再說任何話。
禪師這樣的人,想必很清楚我想做什麼吧?只是他認爲這樣的做法雖然挑明瞭有些……有些像無恥之徒的所爲,但爲了百姓衆生,似乎也值得那樣去做。
“先生,我想問,你信仰什麼呢?”遠寧在一旁突然開口問我,而目光一直直視我面具下的雙眼,有一種不問清楚不罷休的感覺。
我打了個哈哈後說:“如果我讓你猜,你會不會一掌將我從這高臺之上打下去?”
我的玩笑話緩解了遠寧的那種認真,他笑著搖搖頭說:“不會,如果我將先生從這裡打下去,或許下一步我便會被百姓羣起攻之趕出武都城。”
我點頭:“沒錯,這就是我的答案。”
遠寧趕緊問:“可是你什麼都沒有說?”
我嘆了口氣,向後一仰,看著天空,還有飛過的那羣叫不出名來的鳥兒,半響才說:“將軍,我的信仰就是百姓的安生。”
有百姓,天下才會被稱爲天下,被稱爲天下的地方都是被生命充斥的地方,所以天下是有生命的,如果將百姓當做行屍走‘肉’,不顧死活,只會被他們拋棄。天下就是一個大大的家,如果真的有天子的話,那麼天子便是這大家族的長者,在面臨困境的時候會帶領大家走出去的那個人,而組成這個大家的便是天下無數的小家,所有的小家都是由一個個生活的人所構成的。
天子,應信仰百信的民心,爲官者更應如此,有謀臣之名應比前者更深知其理。
《鬼谷子.決篇》——聖人所以能成其事者有五:有以陽德之者,有以‘陰’賊之者,有以信誠之者,有以蔽匿之者,有以平素之者。
《呂氏‘春’秋.貴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