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江中,佳通關。
公孫賦在佳通關的宅邸內,張燈結綵,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人,反字軍中等級較高的將領,除了一部分得按例巡視關防的將領之外,都來到了這裡,還有少部分公孫賦當年的手下的副尉,當然活下來的都只是少部分,其餘的大部分要不戰死在武都城下,要不就死在了納昆虎賁騎的鐵蹄之下。
如今活著,還能站在這,不扶住任何東西,正常說話,正常吃東西喝酒的那些個追隨公孫賦多年的軍士,已經剩下不到十人,而這十人公孫賦都已經在進入佳通關之後,按照他們各自的意願,稟報了宋忘顏,放在了合適的地方。願意繼續當從軍的留下,願意在關中做點小買賣的就發點錢,做些小買賣,當個普通人,有願意跟隨公孫賦當個親衛,或者家僕的,就和公孫賦一起住在了這個不大的宅邸內,整日喝茶,下棋,魂吃等死。
今天是公孫賦五十歲大壽。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個五十歲,而只是在活著的這五十年中,會見到多少的悲歡離合,生死離別。從軍者,會比普通百姓見過和經歷過更多的殺戮。公孫賦還記得當年當上都尉的時候,在都尉府點兵時心中的那種興奮,但那並不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最快樂的時候也是他感覺到雙肩之上負擔最重的時候,那就是自己麾下的軍士將自己當成了親生父母一樣看待。
既是他人實己父母,己必不辜負於他人。
這是當年公孫賦在建州城在鼓舞全軍時,所說的一句肺腑之言,而如今還記著這句話,並且活下來的軍士只有站在他兩側的那十名副尉。
這十人從跟隨他開始,有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步卒,有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弓弩手,有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步卒長,多年過去了,這十人之中竟沒有一個人升爲了副將,充其量最高的官銜就到了副尉這一級別,雖然在公孫賦麾下所拿的餉銀暗地裡比別人多,但公孫賦依然覺得自己虧欠了他們。
因爲只有他們活下來,並且還站在那,其他的那些參將、副將都已經戰死,身首異處,暴屍荒野,後人連祭拜都不知道應該朝著哪個方向。
公孫賦就那樣坐在大堂中的太師椅上,在江中有個古怪的規矩,說人過五十,就算活過了人生的一半,既是一半祝壽之時就應該將壽星座椅擺放在大堂正中,表明這人生已經走過了一半,剩下一半要走多遠,看的就是周圍人的朝賀和祝辭。正常的,再走過一段日子,年進七八十歲就停留在快到大堂‘門’口的那一刻,壽終就寢,結束人的一生。遠一些的,也許能被人擡著來到堂外的院落之中,讓陽光照‘射’一下自己的已經枯竭的身軀。
公孫賦的眼睛盯著大堂之外,在這個宅邸之中,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沒有辦法可以接受到陽光的照‘射’,因爲這裡是佳通關,可卻有人將這一個關卡當做是整個東陸的縮影。就算不死潰敗的反字軍龜縮在這裡,無論是哪一方勢力,最終被趕入這個被包圍的佳通關內,都會和現在一樣,只是在等待最後一個時機,是生是死,只是一線之間。
自從白蘭潛入到他的身邊,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思考著到底是不是宋一方當年僱傭了殺手前往龍途京城,屠殺了他們公孫家一家大小。一開始,公孫賦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字:是。在腦子裡面出現這個字的時候,他咬牙切齒,他恨不得馬上提刀找到宋一方,替族人報仇,可就當他提起那把刀的時候,才意識到宋一方和陳志兩人早已不再人世,如今活著在這個關內的,只是宋一方的三個子‘女’而已……
喪家之犬,他們只是喪家之犬,和自己當年一樣。
那時候,公孫賦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當年宋一方和陳志並沒有用那樣的手段‘逼’他加入了反字軍,他的下場估計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公孫家能活一直存在到現在?這是一個問題,龍途京城之中那些高官權臣互相猜忌,都恨不得將對方斬草除根,就算沒有那些個殺手,恐怕真的會如宋一方和陳志的謊言一樣,被大滝軍給徹底剷除乾淨。
權力之爭,非我即敵。
一個人在五十歲的時候突然能想明白這件事,談不上太晚,但卻可以說很可貴。公孫賦想到這,突然笑了,接著衝在旁邊一名家僕打扮的人笑了笑,點頭示意,他終於想明白,答應了那個人的請求,自己一定會照做。
那人只是微微鞠躬,然後拿著托盤退到一邊,稍站了一會兒之後進入了後堂。
那名家僕剛剛將托盤放下,還沒喘口氣,穿著親衛軍裝的白蘭就突然如鬼魅一樣站在了他的身後,輕聲道:“我只需要輕輕動一下手指,你就會馬上命喪黃泉。”
打扮成家僕模樣的人一驚,但隨後恢復了鎮定,轉過身子來,看了那人一眼,便笑了:“又見面了。”
白蘭的笑容也浮現在了臉上,‘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又偏著頭看著戴著帽子的“家僕”,從帽子下面‘裸’‘露’出來的頭髮,他能清楚地分辨這人的頭髮也是被染過的,否則他那一頭金髮會直接暴‘露’他的身份。
白蘭閉著雙眼,回憶著眼前這人的‘性’命,半晌後終於道:“我記得你,你是天啓軍中的千山,不,我應該叫你千山將軍。”
“我如今不是什麼將軍,我現在叫公孫山,只是公孫賦府邸中的一名普通家僕。”千山笑道,異常冷靜,並不擔心白蘭會突然出手襲擊自己,雖然他清楚眼前這個人即便手中沒有武器,也能在頃刻間徒手殺死自己。
千山清楚白蘭不會,白蘭也清楚在這個時候千山也不會幹出同樣的事情來,並不是因爲他們都是北陸人,恰恰是因爲兩人都有相同的目的,只是目的最終達到的效果不一樣。
天佑宗的目的很簡單,利用公孫賦使佳通關內大‘亂’,在魂‘亂’之中能取下宋家三姐弟的首級,而受賈鞠所差遣潛入佳通關中找到公孫賦千山,就是爲了要讓宋家三姐弟知道天啓軍並沒有打算要他們三人的‘性’命,而是爲了營救他們出城而去。
營救。
這兩個字在千山離開天啓軍大營之時,賈鞠特地囑咐他,而賈鞠讓他通過公孫賦的目的也是因爲探查知道了當年宋一方和陳志僱傭了殺手屠殺了在龍途京城的公孫家。
家仇,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加以利用,出於不同的目的——你可以趨勢這個懷有仇恨的人手刃自己的仇敵,還可以讓這人說服自己的仇敵做出對主使者有利的事情。
不管是怎麼樣,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賭博,天佑宗在賭,而賈鞠也在賭,唯一不公平的是在天佑宗如今得知了賈鞠的目的,而賈鞠卻不知道天佑宗早已遣了白蘭入關,想要說服公孫賦手刃自己仇敵的後人。
賈鞠要宋家三姐弟活著,是因爲他認爲這三個人活著可以穩固整個建州地區的百姓,百姓的心,在賈鞠看來比什麼都重要,可在天佑宗大‘門’主的眼中,百姓之心固然重要,但讓百姓失去從前的希望,建立起其他的希望,纔是行事的重中之重。
東陸江中的建州城,已經不再需要宋家這個渺小的希望了,需要的是其他的希望來替代。這就是天佑宗的計劃,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計劃。戰爭,可以驅使他們達到最終的目的,而目的是什麼?似乎除了大‘門’主之外,誰也不知道,而白蘭只是衆多猜測者之一。
“天啓軍開始染指佳通關了,用的竟然是這種方式,心思細密,不愧爲當年大滝軍第一將軍廖荒和謀臣之首賈鞠所統領的軍隊,受教了,不過我奇怪的是,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公孫賦就能接受你們所開出的條件,反之卻拋棄我呢?”白蘭不解,直接問道。
千山收起剛纔臉上出於第二次見面而浮現出的笑容,搖頭道:“如果有機會,你可以面見我們的統帥,親自詢問,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名士兵。”
“不,你是一柄兵器。”白蘭盯著千山道,“一柄天啓軍中的最鋒利的兵器,現在這柄兵器已經‘插’入了佳通關的心臟之中,如果不取出來,或許佳通關還可以活上一段時間,如果突然拔出,就會立刻氣絕。”
白蘭將“氣絕”二字咬的特別的重,隨後轉身離開。
千山盯著白蘭的後背,正要轉身去往托盤之上放著茶壺和茶杯,便聽到走出那扇小‘門’的白蘭輕聲道:“對了,忘記介紹我自己了,我叫白蘭,和你一樣是北陸人。”
“我知道。”千山輕輕回答。
“那就好。”
白蘭消失在了‘門’口,自始自終千山都沒有轉過身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猜測這個白蘭到底是什麼身份,爲何會向廖荒將軍送去宋史的人頭,又爲何會出現在這佳通關內?他身後代表著又是哪一方勢力?
多年後,這兩名北陸人在戰場上相遇的時候,竟沒有想到自己將會面對的是同樣的敵人。
《法華經》——諸佛因緣,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