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江中,佳通關。
廖荒已領自己麾下親衛隊,帶著軍師將軍天輔,以及建州衛將軍宋先來到了佳通關,只爲迎接從北陸調遣而來的第一批後備軍。這些後備軍中大部分都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軍士,用廖荒的話來說,都是些還沒有殺過人的孩子。
在‘亂’世中,從軍的法則很可笑,並不以武藝和智慧來評價,而是以你是否殺過人來判斷你的前程。殺一人,手不抖,那麼你可以從軍,編入第二列軍隊之中,殺十人甚至更多,你可以直接上戰場廝殺,可如果你沒有殺過人,那麼你只能編入後備軍之中。
沒有殺過人,也算是幸運,但那種幸運很快會被前線傳來的戰報給打破。這些新丁會立刻扛起自己的武器,奔上前線,遺忘掉在幾天之前,自己還是一個連殺‘激’都害怕的傢伙。手起刀落,一刀一命,亦或者被敵人砍掉腦袋。
自己不會給敵人講道理,敵人也不會,道理自會在兵器碰撞時迸發出來。活著或者死了,都會知道,這個世間是沒有公平道理可講的。
“這位是丁甲將軍”佳通關下,廖荒向天輔介紹道。
天輔上前抱拳:“久仰將軍大名”
丁甲回禮:“天輔先生大名,我已耳聞,失敬。”
隨後,丁甲看到了獨臂的宋先,宋先站在衆人的身後,如果不注意看,根本不知道那裡還站著一個人。不知爲何,那時候丁甲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陰’柔之氣,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廖荒沒有介紹之前,他並沒有開口詢問。
廖荒領著丁甲走進關內,天輔和宋先卻留了下來,所有人都說說笑笑,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兩人是否跟來,更沒有在意宋先到底是什麼人。
“心存不滿?”天輔問宋先,宋先面無表情地盯著走進關內的衆人,並不說話。
天輔笑了笑道:“要讓自己很強,強到別人看見你都害怕,這樣纔不會被別人所忽視。”
宋先用自己剩下那隻左手將斗篷給撩開,‘露’出“右手”問:“好看嗎?”
天輔此時才注意到,宋先竟給自己重新接上了“右臂”——一柄奇怪的斧頭。
宋先舉起“右臂”,凝視著:“這叫斬刺斧,我找建州城中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有什麼用?能讓你變強?”天輔嘲笑道,甚至開始懷疑這個選中的傢伙是否真的就是那個屬於自己的九子名將。
“也許吧”宋先一笑,奮力揮動那斬刺斧,劈在關下的城‘門’之上,將城‘門’劈開了一道裂縫。
“傻孩子。”天輔用手拍了拍宋先的肩膀,轉身離去。
“是想叫我傻子吧?”宋先歪著頭,盯著天輔。天輔沒有理他,揹著手向關內緩緩走著,此時大隊的天啓軍開始進入關內,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盯著站在城‘門’邊的宋先,更多人是好奇他那隻成爲利器的“右臂”。
關內,議事廳。
廖荒與丁甲已經坐定,丁甲卻注意到廖荒手中拿著一封書信,就那樣拿著與他談笑風生。他不知道那書信到底代表了什麼,但總覺得廖荒一直沒有放手的東西肯定很重要,直到天輔走上議事廳來。
天輔來到後,廖荒遣散了周圍的衛士,笑呵呵地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天輔道:“軍師,大喜呀。”
天輔明知道那書信是什麼,但還是接了過來裝作細看的模樣,看罷之後不發一言,又將書信遞還給了廖荒。
廖荒站在天輔跟前沒有離去,反而低聲道:“軍師,這件事與你有何關聯?”
“有。”天輔誠實地回答道,此時隱瞞只會加重廖荒的疑心,不如實話實說。
“爲何?”廖荒問,“爲何那個兒皇帝會下這麼一道旨意,封我做什麼徵蜀元帥?讓我不日就率軍攻打武都城?”
“元帥,這是你的一個機會。”天輔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廖荒,伸手指著議事廳上那張用兵器和鎧甲鑄成的鐵椅。
廖荒微微側頭,在看到鐵椅子的同時,也看到了很是吃驚的丁甲,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什麼機會?”廖荒問。
天輔起身平視廖荒道:“元帥,丁甲將軍也在此,我想請問,他是你的心腹大將嗎?”
廖荒一愣,笑了。這個天輔,果然聰明,我故意在丁甲面前拿出這封書信,就是想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誰知道這人並不慌‘亂’,反而還將我一軍。此時,我怎麼可能說丁甲不是我的心腹?他算準了這一點,接下來恐怕是想要慫恿丁甲向我進言了。
“當然,丁甲將軍如不是我的心腹,我怎會讓他統領我‘精’銳的後備軍?”廖荒伸手一展,丁甲心中一震,趕緊起身。
天輔點頭:“那好,元帥,請你回答我,你是否願意做一輩子的元帥?”
當然不廖荒心中這樣喊道,但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用眼角餘光掃了下在身後的丁甲,丁甲的眼神中充滿了期盼,果然如猜測中一樣,天輔的話很會觸動這名將軍。換言之,我曾經是大將軍,他們的官職充其量也是將軍,而我成爲元帥,將會有大將軍的空缺,如果我成爲了皇帝,那麼……
一個普通的步卒,不會不想成爲副尉,副將不會不想成爲將軍,將軍理所當然想成爲元帥,而手握重兵的元帥遲早有一天會眼饞那張龍椅誰都清楚,皇帝的江山也是打出來的
“軍師,你言中何意?”廖荒打算先讓天輔一步,看看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他大概會問自己是願意當一輩子的元帥,還是願意當萬民敬仰的皇帝?
這次,廖荒錯了……
天輔張開自己的雙臂道:“你是願意當一輩子的元帥,還是願意成爲只能在龍椅上坐上一刻的皇帝?”
這個天輔怎麼會這樣問我廖荒頓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界一輩子的元帥?一刻的皇帝?
廖荒咬牙道:“軍師,我既不願意做一輩子的元帥,也不願意做只能在龍椅上呆上一刻的皇帝”
“是嗎?”天輔笑了,用手往地上一指道,“就在這裡,曾經有個叫宋一方的人整日都做夢想當皇帝,可是他連龍椅的邊都沒有捱到就死了。我想,在黃泉路上的宋一方恐怕如今唯一的心願,便是自己的屁股能夠坐上那張龍椅,哪怕只有一刻”
廖荒沒有說話,他知道原本給天輔設下的一張大網,現在將自己給套進去了。
天輔又道:“元帥既然要挨邊那張龍椅都如此困難,你爲何要一開始就將自己的目標定得那樣長遠?爲何不走慢一些,步步爲營,慢慢蠶食,最終達到自己的目的呢?”
天輔說著和當初賈鞠相同的話,這樣一來,會加深廖荒對自己的信任,畢竟天輔清楚,廖荒雖然現在信任自己,但也清楚,只是互相利用,實際上在他心中相當明白對自己沒有二心的只有賈鞠但如果賈鞠在,整日被潑冷水的滋味也太不好受。
“元帥軍師言之有理呀”丁甲忍不住在廖荒身後說,還快步走到廖荒面前。
贏了。
天輔心中想,目的快要達到了。
廖荒並沒有立即做出答覆,只是慢慢地走回那張鐵椅子,伸手在扶手上來回撫‘摸’,片刻後終於坐了上去,將頭深深地埋下,思考著,遲疑著。
廳外,一直站在暗處聽著三人間對話的宋先此時終於離開了,他知道廖荒心中已經有結果了。
終於,廖荒擡起頭來,看著天輔問:“軍師的意思是,讓我接受朝廷的招安?”
丁甲剛要開口,天輔搖頭道:“不,身爲天啓軍的軍師,也爲天佑宗的‘門’主,我可以對元帥實話實說,這聖旨中含義並沒有那麼簡單,其中必定有闐狄相國的意思,這樣一個嫉惡如仇的人,當然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元帥,所以招安二字對元帥來說和侮辱無疑”
天輔的話,說中了廖荒與丁甲的心事。聖旨中所言招安,就算廖荒同意,下面的將領也不會同意,與其和他們背道而馳,不如順著他們,但只要達到目的就行了。
驢子不願意走,打它嗎?不,那樣只會讓它更加抗拒,所以百姓想出用魚竿掛著胡蘿蔔引它前進的辦法,最終驢子會因爲嘴饞胡蘿蔔而拼命向前,而那個胡蘿蔔呢?就算它跑斷了‘腿’,也永遠吃不到。
“那依軍師,應該怎麼做?拒絕朝廷的招安?”廖荒輕聲道。
“朝廷”和“招安”這四個字從廖荒口中說出來,乍一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不對,但從一個反賊口中所說,已經表明他動搖了。
天輔上前幾步,來到廖荒跟前道:“我以爲元帥可以不接受招安,但可以與朝廷鐵甲衛同盟,我們只管發兵,兵臨武都城下,這樣一來,表面上我們是接受了朝廷的旨意,但實際上有著自己的目的。”
“好計”丁甲此時又讚道,對天輔充滿了敬佩之情。
“軍師的意思是,兵臨武都城下,打不打由我們自己決定,還可以伺機吞掉鐵甲衛?”廖荒看著天輔道。
天輔點點頭:“不瞞元帥,京城中我們雖已經控制了皇帝,但鐵甲衛和禁軍實際上並不服從我們的命令,大‘門’主也對此頭疼不已,如果能夠除掉鐵甲衛,剩下的事情對元帥來說就簡單太多了。”
‘誘’‘惑’又是‘誘’‘惑’就如魚竿上又多掛出了幾根胡蘿蔔一樣,在廖荒這頭驢子的眼前晃動,促使他立刻做出決定。
“好,就依軍師所言,發兵武都城”廖荒起身,深吸一口氣,又道,“不過,我不會做第二個宋一方”
“元帥當然不會”天輔道,是時候應該開始達成第二個目的了。
天輔轉身問丁甲:“將軍你此次所領軍隊人數爲多少?”
“五萬”丁甲立即回答。
“五萬……”天輔裝作思考的模樣,回身走到丁甲面前,又低聲道,“五萬大軍,如今建州城中又必須囤兵防止虎賁騎反撲,不能夠調離,萬一我們兵臨武都城下,蜀南軍從蜀南境內偷襲,那我們不就腹背受敵了?”
丁甲恍然大悟,上前對廖荒說:“是呀,元帥如軍師所言末將認爲應該再調遣北陸境內大軍,屯兵在蜀南與江中‘交’界處,一來可以防止鐵甲衛有不軌舉動,二來可以防止蜀南軍從背後偷襲,一舉兩得”
“將軍大智天啓軍焉能不勝?”天輔立刻讚道,回身去看廖荒,如果廖荒點頭,那麼計劃就算徹底完成。
“嗯,我也想過,如果我們將境內大軍都全數調遣離開,會不會有人乘機偷襲,可眼下虎賁騎實力被大大削弱,我們再屯兵在江中與蜀南‘交’界處,就可以防止蜀南軍在我們大軍調離之後偷襲……”廖荒思考著,“可我還是擔心虎賁騎從納昆境內直殺入北陸,如果那樣,北陸全境恐怕不保”
廖荒,你還是不傻。天輔心中想。
天輔來到廖荒的身邊:“虎賁騎不善雪地作戰,而我們在北陸境內留下兩成兵力,不進攻只防守,對付虎賁騎來說綽綽有餘,記得第一次與納昆軍戰役中,我們殺入納昆是敗了,但是賈鞠所用的‘誘’敵深入之法,讓虎賁騎在北陸境內吃了大虧,表面上贏的是他們,但實際上得利的是咱們。”
天輔又一次故意提起賈鞠,想讓廖荒明白,自己對賈鞠沒有任何敵意,並且相當尊敬,還有一層意思是自己也和賈鞠一樣,一心爲了天啓軍,爲了廖荒,並無二心。
“丁甲聽令”廖荒起身道。
“是”丁甲‘挺’直身子抱拳道。
“我命你爲天啓大將軍,統領十萬後備軍其他五萬後備軍立刻從北陸境內調往武都城下”
“是”丁甲笑容浮現在臉上。
廖荒坐下,長吁一口氣,雙手撫‘摸’著鐵椅子的扶手,看著議事廳外那一片黑暗之處,恍惚覺得這個議事廳已經成爲了騰龍殿。而在自己跟前,站著的並不是天輔和丁甲兩人,而是文武百官……
丁甲看著坐在鐵椅子上的廖荒,彷彿看見了一頭嗜血的狼一躍而起,騰在空中,褪去皮‘毛’之後,一飛沖天,成爲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巨龍。而帶著笑容的天輔,依然保持著那個抱拳的姿勢,他在笑,他在笑這些人的愚蠢,因爲他看到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隻蠢‘肥’的老母蟲蹲在那,正試圖用硃砂筆將自己畫成一條龍。
鯉魚可以躍龍‘門’,但蟲連龍‘門’的方向都找不到。
《呂氏‘春’秋.貴生》——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