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的院落比我想象中還要大,也許是因爲要讓那些孩童有足夠的地方學(xué)習(xí)和玩耍。院落之中都鋪滿了青石板,不過還有專給鬼鶴木輪椅行駛的光滑石板路,連同各個堂屋裡外都修有專用的滑道,看來修建這個書院都‘花’了不少的錢,估計怎麼都得值五張金票吧。
不過鬼鶴必定不缺錢,就如我當年在宮內(nèi)一樣,如果離宮之時,我?guī)ё咧\臣府內(nèi)三分之一的金銀,價值也是如今武都城財富的幾倍以上。那時,我只是一個未出宮,沒有真正幫助皇帝謀劃過天下的謀臣,更何況鬼鶴這個傳奇謀臣呢?
我走在書院的林蔭小道上,四下看著,感受著如同皇宮中御書院一樣的氣息,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沒有孩童,沒有教書的先生,甚至連一個打雜的下人都沒有。敬衫那小子將我引領(lǐng)到大‘門’口,便騎著那頭醜陋無比的騾子轉(zhuǎn)身離去,我問他去做什麼?他只是懶洋洋地回答我,找個安靜的地方想個辦法讓反字軍早些退去,然後他好快快的回蜀南。
我想武都城對於這個孩子來說,必定是一個暫時還逃不出去的惡夢吧。仔細想想,這座城又何嘗不是我的惡夢,不是那三十萬反字軍的惡夢,城中的人想守住城,所以不敢輕易踏出半步,甚至很多人還做好了只要反字軍不來侵犯,寧願終老在這城中的打算,而城外的那些反字軍恨不得馬上就攻下這座城,在城中繼續(xù)他們的惡夢。
惡夢就是惡夢。,不管是在城內(nèi)做這個夢,又或者在城外,其中意義都是一樣。
“這座宅子值不少錢,我半生積蓄都‘花’在上面了。”一個聲音從院內(nèi)那顆大樹後發(fā)出。
我微微歪了下頭,想要去看那顆樹後,說話的人必定是鬼鶴祖師,那個‘精’明的老頭子。
我繞過那顆大樹,看到了坐在木輪椅上正衝我呵呵笑的鬼鶴,鬼鶴雖然早已經(jīng)禿頂,眉‘毛’和鬍子全都‘花’白,可笑起來卻沒有看到有很深的皺紋,完全不像一個年事已高的老人,相反像是一個故意將眉‘毛’鬍子塗白的中年人。
我走到鬼鶴面前,俯身跪下,向他磕頭道:“徒孫謀臣,見過鬼鶴祖師,祖師安康。”
隨後我所提的竹籃中,拿出用紙包住茶葉,捧在手中說:“這是徒孫在張世俊府中所搜出的茶葉,堪比北陸的雪芽,祖師可以一嘗。”
鬼鶴揮手讓我起身,笑道:“何必行這樣的大禮,今日我將院內(nèi)所有人都遣走,就是爲了不讓人打擾,不過,你從未見過我,怎知道我喜歡喝茶?”
我起身後,將茶葉遞給鬼鶴說:“祖師,我愛飲茶的習(xí)慣來自於師父賈鞠,我想師父的習(xí)慣一定也因爲每日在你身邊的耳濡目染。”
鬼鶴擺了擺手,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來書院之後纔開始飲茶,你是否相信?”
我搖頭:“不信。”
“爲何?”
我笑道:“這裡四下無人,我說句大不敬之話,身爲謀臣者,必多謊言,怎能親信呢。”
鬼鶴聽完,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開始,招手讓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比那個敬衫聰明許多,不過卻沒有高於賈鞠呀。”
我笑笑,沒有說話,看著旁邊爐臺上正在煮水的壺,周圍卻沒有茶葉,看來老頭子一早就料到我會帶茶葉作爲禮物,畢竟我沒有其他禮物可選,除了茶葉。
“賈鞠擅長攻心,攻心者從不會輕易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如果剛纔我也問他相同的問題,他必定會點頭說相信,而後什麼也不做,什麼話也不再說。”
我點頭,這確實是賈鞠的做法,但我與他不同,我攻情爲上,其後攻心。不管內(nèi)心怎樣,只要被情所佔,依然會被人牢牢控制。苔伊之事便是最好的例子,讓我畢生難忘。
我道:“祖師,眼下我已與師父成爲敵人,早已沒有了師徒的身份,實屬被‘逼’無奈,但無論如何,我也是他的徒弟,受教於他,所以你永世都是我的祖師。”
鬼鶴嘆了口氣道:“你的客套話說得太多了,有點不像是傳說中的你。”
我問:“傳說中的我是什麼樣?”
“冷酷無情,永遠不知面具下那張臉是什麼模樣。”
我笑道:“前者說錯了,如果我冷酷無情,怎會幫助武都城百姓守城?我大可一走了之,沒人可以攔得住我,但面具下的那張臉,連我都不知道,旁人又怎會知道?”
我話語中在試探鬼鶴,看看他是否知道我到底爲何會被招入宮中,又爲何會戴上這樣一張面具。
我說完後,鬼鶴卻沒頭腦地說了一句:“龍途京城東面是什麼地方,你是否去過?”
我搖頭:“從未去過。”
這是實話,京城之東聽說全是綿延的大山,曾經(jīng)皇族派遣過探路的大軍,結(jié)果五千人的大隊,只活著回來百人,都稱那大山之中佈滿了怪物,只是隱約在行走了幾月之後,在高山之上隱約能看到遠方廣闊的大海。那時,皇族便認定京城之東,皇城的背後只是險峻的山羣,山羣的背後是大海,選定在龍途定都,如果戰(zhàn)事一起,不會腹背受敵,果然是龍生之地。而從那時起,大滝便下令,封閉了京城的東‘門’,永遠不能有人從哪裡出入。
水燒開了,鬼鶴身子震了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頭子似乎剛纔一直在沉思著什麼事情,從剛纔目光從我臉上劃過之時,我看到了其中的一絲猶豫,難道有什麼事情他明明知道,卻不知道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對我說?
鬼鶴拆開紙包,從裡面抓起一小撮茶葉,放在鼻前聞了聞,讚道:“好茶,好茶,來來來,幫我泡起來。”
我提起水壺,將茶具清洗完畢,隨後倒去茶具中的滾水,用手背試探了下茶具上的溫度,衝鬼鶴點點頭,鬼鶴忙將茶葉放在茶壺內(nèi),然後倒入少許的滾水,蓋上蓋子等待著,似乎不準備說話。
等茶葉泡開後,鬼鶴又將茶壺倒?jié)M水,隨後給我和他各自倒上一杯茶,自己小喝了一口,嘴中動了動,笑道:“好茶,嗯,不錯,可惜敬衫那小子不在,說起來,我可得把這茶葉藏好,否則他回來了可不得了,一定會給我偷走。”
我笑道:“祖師,回頭我送敬衫一包就行了,不用如此。”
“唉。”鬼鶴看著我又嘆了口氣,“你果然和那賈鞠太不一樣了,如果剛纔是他,他肯定會說祖師一定藏好,這茶葉如今只有一包,他比你懂得人情世故,即便是那茶葉在他家中有一大堆。”
我笑笑,明白鬼鶴的意思。誰都想自己得到的東西獨一無二,賈鞠很明白別人內(nèi)心中的這種想法,所以會將沒有的事情說成有,有的事情說成沒有,讓別人心中痛快,真以爲所得到的茶葉,普天之下只有這樣一包。
“祖師,是太想師父了吧?我想他肯定不知你在這武都城中,如果知道,肯定會遣人將你接到北陸,共享天倫。”
鬼鶴搖頭:“不,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我在這,以他行事的方法,即便不會殺我,也會將我藏起來,藏在一個別人永遠都找不到,我也永遠無法離開的地方,因爲他會剷除一切壞他大事的人,你和我都在他的名單之上。”
我想了想說:“難道祖師的意思是,賈鞠遲早會知道你在武都城內(nèi)?”
鬼鶴喝了一口茶,雙手握住茶杯笑道:“會的,很快了,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呀。好了,不應(yīng)說些廢話,今**來,要做什麼,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不夠我只能回答你三個問題,不過如果你真的守住了武都城,作爲?yīng)勝p,我還可以再回答你三個問題,不能再多,因爲對你來說,所有的一切纔剛剛開始,需要的是探尋,而不是坐在這聽我說完一切,然後遁入隱世。”
“好吧。”我說,“那請祖師容我一刻,待我好好想想應(yīng)該先提哪三個問題。”
我心中本就想好了三個問題,不過只是在尋思爲何鬼鶴要這樣說?不難聽出,他也想我盡力守住這武都城,否則不會以還有三個問題作爲?yīng)剟顏怼啊T’‘惑’”我,他到底知道些什麼?應(yīng)該很多,至少比賈鞠還要多,畢竟他是三朝前,唯一還活到現(xiàn)在的謀臣之首,天下大多數(shù)的秘密,他知道的應(yīng)比其他人還要多。
我想了許久,正要開口,就見到鬼鶴微微閉上了眼睛,但手中還握著那茶杯,不知道是在閉目養(yǎng)神還是快要睡著。
“祖師,眼下城中五營守軍,加上部分百姓組成的民兵,如何才能抵擋反字軍三十萬之衆(zhòng)?”
鬼鶴沒有睜開眼,張口要說又閉上,隨後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你需要的是守上一段時日,只要反字軍沒有攻入城中,十日內(nèi)大軍必退。”
“爲何?”我忍不住問。
鬼鶴笑道:“這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嗎?”
我趕緊搖頭:“不是,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武都城守下之後,我應(yīng)該何去何從。”
鬼鶴道:“你第二個問題其實已經(jīng)回答了你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爲何還要問我?其實從始到終,你都在問一個問題,我猜想你第三個問題是想詢問這張面具的秘密對吧?”
我沒有否認:“確實如此。”
“謀臣,我詢問過遠寧和敬衫處近些日子發(fā)生的一切,明白你是將最後的希望寄在納昆焚皇之上,你這一局賭對了,你放心,納昆焚皇一定會發(fā)兵建州城下,即便不發(fā)兵,反字軍也堅持不了多久,便會內(nèi)‘亂’。”
“內(nèi)‘亂’?”我顧不得這是我提出的第幾個問題,張口便問。
“當然,內(nèi)‘亂’,原因很簡單,宋一方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呢。”鬼鶴睜開眼睛,衝我笑笑,“你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權(quán)利,權(quán)利的鬥爭,不管在哪一股勢力當中都會存在,誰都想爲自己的未來做打算,特別是在兄弟之間,如果三兄弟其中一人坐上了宋一方的位置,那麼剩下的兩人日子必定不好過,在這種時候,他們都寧願信任自己身邊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係的人,都不願意去抓住親生兄弟的手。因爲只有擁有血親關(guān)係的人,纔有資格與自己爭權(quán),就如當年五位王子一樣,誰都想登基成爲新皇,或許當年天義帝將四位王子分別遣送到四塊封地去,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各自能在各自的封底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對大王子盧成爾義來說,天義帝是在養(yǎng)虎爲患,不僅僅會吃掉天義帝,更會吃掉自己。於是,在這個前提之下,他們眼中的敵人只剩下了親兄弟,而無心去填補再已千瘡百孔的天下,就算當初盧成爾義真正登上了皇位,又如何?一樣會出現(xiàn)反字軍,天下一樣會如今天一樣大‘亂’、分裂,而我還是一心想離開皇宮。
鬼鶴道:“好了,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了……武都城守下之後,你應(yīng)該去什麼地方?我不應(yīng)該爲你做決定,只是你早已經(jīng)是天下已經(jīng)選定的那個人。”說到這,鬼鶴又擡眼看著我,笑著說:“不要誤會,你並不是所謂的天子,而是天子身後的那個人,這是你的命。”
我聽完沉默,鬼鶴的話與甜水寺中法智禪師所說的一樣,我不可能爲皇,只能成爲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我身來名叫謀臣,也許一生中唯一的目標也是謀臣,只不過要成爲一個天下人都不會唾棄的謀臣。可這是爲了什麼?
“第三個問題。”鬼鶴豎起三根手指頭,“第三個問題對你來很重要對不對?”
我點頭:“當然,這讓我一直‘迷’‘惑’。”
鬼鶴搖搖頭,臉上盡是不理解的表情:“可你爲何不一直這樣‘迷’‘惑’下去?也許,這樣對你,對天下所有人都好。”
我未說話,鬼鶴笑笑道:“好,第三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其實我知道的也不錯,只能告訴你,謀家村從始到終都沒有存在過。”
“什麼?”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洌爸\家村從始到終都沒有存在過?不可能,我是在那裡長大的?我至今都記得那裡的一草一木,我家周圍的鄰居,還有村頭的那顆黃果樹,還有……很多,我都記得。”
我不相信鬼鶴對我說的話,他話中的意思好像是說謀家村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回憶,我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回憶,不,那太荒謬了。
鬼鶴放下茶杯,指著杯子中大樹的倒影說:“這棵樹是存在於這個院落之中,但茶杯中樹的倒影,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沒有實體……謀家村沒有存在過,並不是指它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他只是存在於你出生到你離開之後這段日子中,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的推測。我在位,還是謀臣之首的時候,曾經(jīng)從別處聽到一些消息。”
“什麼消息?”我急切地問。
“謀家村……只是一個爲了迎接某人而故意建起來的村子。”
鬼鶴看著我說,我從他的眼神之中看不到任何謊言。
江中,升寅山口。
五倆雙頭馬車行駛到此,在馬車前領(lǐng)隊的安謙擡手示意車隊停下,隨後又揚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示意車隊中的弓箭手原地待命。
大風從升寅山口呼嘯而過,有時吹得人都差點站不穩(wěn),就連坐在馬車之中的宋離都感覺好像有無數(shù)的人站在馬車一側(cè)拼命地推動一般。他從馬車的窗口探出頭去,看著在後方騎馬奔來的鰲戰(zhàn),已經(jīng)接過安謙調(diào)動五萬大滝降軍兵符,如今已經(jīng)升爲上將的男人。
鰲戰(zhàn)拉馬停在窗外,問道:“少將軍,有何不妥?”
宋離搖頭:“沒什麼不妥,只是想問問,那夜你們是否在這裡遭遇到了伏擊?”
鰲戰(zhàn)愣住,隨後輕輕搖頭:“沒有,一開始我也認爲他們會在這裡佈下伏兵,不過少將軍慧眼,看出這裡是佈下伏兵的好地方。”
宋離輕笑道:“蠢貨纔會看不出來。”
鰲戰(zhàn)誤解了宋離的意思,以爲宋離是在含沙‘射’影的辱罵宋史,於是只是笑笑,沒說一句話,隨後看到安謙拍馬到了馬車前。
“安將軍,之後就勞煩你護送少將軍一同進城了,我得率兵回營向大將軍覆命。”鰲戰(zhàn)抱拳對安謙說。
安謙點點頭,也不與鰲戰(zhàn)說話,而是拍馬慢慢行馬車窗口處,俯身對裡面的宋離說:“少將軍,過了升寅山口,下面就是一片開闊的平地,應(yīng)該很快便可以到武都城下,需要做些其他準備嗎?”
宋離搖搖頭,只是說:“走吧,時間不多了,不要讓主人等得太久。”
宋離說完,放下了窗簾,車隊又開始緩緩前進。當宋離的馬車前行遠去一段後,安謙拍馬向鰲戰(zhàn)馬後走去,在經(jīng)過鰲戰(zhàn)身邊的時候,沉聲道:“我麾下五萬軍士,你可要好好對待,否則你人頭不保。”
安謙說完,向跟在馬隊之後已經(jīng)停住的大隊軍士前面的一員副將微微點頭,示意他們可以回營,另外一面卻是用這個細小的行動告訴鰲戰(zhàn),這些軍士只會聽命於他,即便鰲戰(zhàn)手中持有兵符。
鰲戰(zhàn)笑笑,將手中的斬馬刀往地上重重一‘插’,看著天空,裝作自語的模樣說:“在此‘插’刀爲誓,絕不再讓任何一名兄弟白白死去”
安謙調(diào)轉(zhuǎn)馬頭,準備追趕馬車,在行過鰲戰(zhàn)身後的時候,又冷笑道:“不讓兄弟白白死去,還是會讓他們死去……”
安謙說完,拍馬疾馳而去,丟下獨自站在升寅山口的鰲戰(zhàn)一人,還有離他遠遠的那些護送的軍士。
“如果可能,我願意替他們?nèi)ニ馈宾棏?zhàn)淡淡地說,將斬馬刀提起,拉馬調(diào)頭緩緩行向遠處的等待著的那羣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