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東陸,江中佳通關,原反字軍議事廳。
議事廳正中上方所擺放的那張巨大的座椅已經不復存在。半個時辰前,廖荒站在大廳的正中,親自指揮著自己的五名赤雪親兵用刀斧將其劈成了碎片。
這張座椅之上曾經坐過三個人,反字軍的統(tǒng)帥宋一方,以及其後鎮(zhèn)守佳通關的公孫賦,最後是宋一方的大‘女’兒宋忘顏。對於廖荒來說,這張座椅並不是權利的象徵,相反就如同衰神的坐騎一般,誰捱上它,誰就會被衰神附體,永生無法擺脫,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所以,廖荒必須將它劈成碎片,將碎片放入大廳正中的火盆之中,讓其發(fā)揮最後一點作用——取暖。
赤雪親兵將碎片倒入火盆之後,立即轉身小跑向議事廳外,從那裡擡來了一張早已準備好的一件禮物,一張新的座椅,而且材質相當特殊,座椅的‘腿’腳是用廖荒曾經在馬上單挑殺死的敵軍武將的長柄武器,而椅座和椅背則是由繳獲敵軍將領的頭盔、鎧甲熔化所制,兩側巨大的扶手,則是短柄武器溶制而成。
廖荒看見這張座椅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笑容,他很喜歡這樣的東西,代表著征服,而征服同時也象徵著權力,這纔是他所追求的東西。也是這一刻,廖荒突然之間好像醒悟了,覺得從前和賈鞠在一起,高談的那些國事民生,其實只是爲了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利而尋找的合理藉口。
五名赤雪親兵讓在一邊,低下頭去,等待著廖荒坐上座椅的那一刻,而同時,天佑宗的‘門’主天輔也出現(xiàn)在了議事廳‘門’口,因爲他就是送出這件禮物的那個人。
廖荒來到了座椅前,正要轉身坐下,就看到了天輔。天輔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依舊是穿戴著那黑‘色’的斗篷,和平時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將自己的雙手‘露’在了斗篷之外。
廖荒遲疑了一下,最終坐上了那張權利的座椅,隨後幾名赤雪親兵同時雙膝跪地,卻沒有一個人發(fā)聲,議事廳內突然間靜的可怕。
天輔上前一步,竟朝向廖荒單膝跪地:“大將軍,我想龍椅也不過如此吧?”
廖荒一愣,隨即笑道:“差太遠了,我親眼見過龍途京城中的那張龍椅,那可是純金所製成的東西。”
天輔低頭,咧嘴一笑:“京城中的那張龍椅只是表像,而這張卻是本質。”
廖荒聽罷哈哈大笑,越笑越狂妄,越狂妄心中就越高興。天輔的話說得沒錯,即便是純金的龍椅,也是靠著武力打下江山之後才製成的,而自己屁股下這張座椅,雖然並不是黃金,但卻很明確地向所有人傳達了一個訊息——我所征服的對象,都會變成我屁股下座椅的一部分,臣服於我,永世無法翻身。
天輔的話永遠都這麼中聽,比賈鞠的話聽起來順耳太多,想到賈鞠的時候,廖荒心中又有一聲嘆息,多年以來決定要攜手一起開創(chuàng)新世界,親如兄弟的兩人如今真的分道揚鑣了。
“天啓元帥萬歲”天輔突然高呼道,隨後那幾名赤雪親兵也跟著齊呼,喊聲一直在議事廳內回‘蕩’,竟嚇了正在發(fā)呆的廖荒一跳。
“元帥?”廖荒重複了一遍,盯著天輔。
天輔點頭道:“對,元帥,元帥是率領三軍的頭銜,雖然在從前大滝皇朝之中,這只是虛銜,在征討結束之後就會收回,但天啓元帥在我軍之中,代表著至高無上……”
“至高無上……”廖荒盯著座椅的扶手,“萬歲?”
天輔擡頭道:“元帥是即將成爲東陸新皇之人,稱爲萬歲並無什麼不妥”
“元帥,萬歲……”廖荒還在心中思考著這兩個不同的詞語組合在一起,會帶來什麼新的意義。
此時,天輔緊接著又問道:“元帥,何時攻打建州城?冬季眼看就要過去了,冬季一過,赤雪軍就沒有辦法發(fā)揮出自身最大的實力,還請三思。”
廖荒擡手讓那幾名赤雪親兵離去,幾名赤雪親兵離去時,在途經天輔身邊時都下意識地低下頭,此時廖荒並沒有察覺到這其中的異樣——天輔沒有開口說話之時,那幾名親兵也保持著沉默,一直到天輔喊出了對廖荒新的稱呼,五名親兵這才齊呼新的稱號。
廖荒低估了天佑宗的實力,低估了無孔不入的天佑宗‘門’徒,而他們早已隨著天輔的出現(xiàn),逐漸滲透進了天啓軍中。
廖荒沉默了許久,並沒有直接回答天輔的話,而是問:“宋家三姐弟已經走了?”
天輔搖搖頭:“走了兩個,還剩下一個,已經被我說服,決定繼續(xù)從軍,至於在軍中安排什麼官銜,還請元帥定奪。”
“哦。”廖荒閉上雙眼,雙手在扶手上來回撫‘摸’著。天輔注意著他這個動作,分析著廖荒到底是在思考?還是在裝模作樣?雖說廖荒是天啓軍統(tǒng)帥,外界一直認爲賈鞠跟隨他多年,但實際上不如說是廖荒一直跟隨賈鞠。而這些年以來,他到底在賈鞠身上學到了什麼?這讓天輔很是擔心,如果賈鞠沒有離開天啓軍,他根本不敢現(xiàn)身,因爲他太清楚那個智囊的實力,在賈鞠的跟前,如果沒有大‘門’主的指點,他只能在賈鞠面前俯首稱臣。
天輔終於忍不住又說:“留下的是最小的弟弟宋先。”
“宋先?沒關係,不管留下的是誰,現(xiàn)在要對虎賁騎發(fā)起攻擊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得讓宋先潛回建州城,做他應該做的事情。”廖荒道。
天輔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感覺到慶幸,在這一點上他和廖荒不謀而合。不管宋家姐弟留下的是誰,都必須在這場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提前潛回建州城,慫恿如今在焚皇治下的百姓造反,從而達到裡應外合的目的。冬季來臨之後,建州城以及周邊數(shù)個城池中的百姓因爲缺少過冬的衣物和糧食,凍死餓死不少,早已怨聲載道,一旦有人站出來,搖旗吶喊,一定會一呼百應,就如同當年宋一方創(chuàng)立反字軍一樣。
“明白了,屬下這就去辦。”天輔起身就準備向外走,卻被廖荒叫住。
“天輔你可知道如今你的身份是什麼?”廖荒道。
天輔停下腳步,慢慢轉身,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廖荒笑道:“你如今是軍師將軍,官銜可比賈鞠要高,千萬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
天輔點頭,簡單地回答道:“一定。”
看著天輔離去的背影,廖荒還是嘆了口氣,畢竟他還是不明白爲何一個天佑宗的‘門’主會突然出現(xiàn),並聲稱一定會幫他奪得天下,成爲新皇,難道自己就是天佑宗預言中的那個救主嗎?
廖荒站起來,回頭盯著自己那張桌椅,用手在扶手上撫‘摸’著,不知道這張座椅自己到底能坐多久,能不能坐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老天保佑吧廖荒閉上眼,仰頭對著議事廳的上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江中,原大滝皇朝官道。
五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著,每輛馬車前方和後方都各站了兩名馬伕模樣打扮的人,但頭頂戴著的皮帽卻沒有辦法將他們那一頭白髮給徹底掩蓋,還有他們臃腫的衣服,注意看便知道是外衣包裹著裡面厚重的鎧甲,更不要提他們腰間還挎著的長刀,雖然長刀上面天啓軍的印記已經被颳去。
中間的那輛馬車裡面,獨自坐著賈鞠一人。
馬車兩側的幕簾都已經關上,在幕簾外還有一層厚重的鐵板用來防止冷箭的襲擊,但這些並不能讓賈鞠的心中有輕鬆的感覺,相反一手持著燭臺,一手拿著一本兵書的他總是心不在焉,不時揭開馬車前方的鐵板窗口,去查看馬車到底行進到了什麼地方。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離開了天啓軍,回到北陸。雖然離去時,廖荒曾經向他承諾過,不管今後如何,不管廖荒是否成爲皇帝,北陸的土地都有他的一半,那一半土地仍由他挑選,治下的百姓也不用向天啓軍繳納糧稅。
賈鞠對這些空頭承諾只是一笑了之,且不說廖荒是否以後會反悔,天啓軍未來會成爲什麼樣,還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
“小四,現(xiàn)在到了何處了?”賈鞠開口問前面駕車的車伕,實則是一名他曾經挑選出來的所謂書童,也是一名讀過幾年書的親兵。
那名姓郭的親兵側過頭來,回答道:“大人,我們已經走到了鏡山湖,過了鏡山湖之後路就稍微難走一些了。”
賈鞠點點頭,又問:“我記得鏡山湖的山道已經被損毀了,我們大概要繞路吧?”
“是的,大人,夏季時,因爲半月的暴雨,將鏡山湖的路全部沖毀,我們大軍來時都是繞路而行,更不要提我們這五輛馬車了。”
“知道了,讓車隊停下來吧,是分別的時候了。”
親兵郭小四愣了下,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另外一位親兵,以爲因爲風聲的緣故,自己聽錯了,忙又問:“大人,您剛纔說要停下來?”
“對,停下來,讓車隊全部停下來……”
五輛馬車很快在官道之上停了下來,賈鞠打開鐵‘門’後走下馬車,四下觀望了一陣後,招手讓其他四輛馬車之上的親兵都圍攏過來。
二十名親兵分別從前後的兩輛馬車上下來,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何事,賈鞠爲何要在這個時候停在官道之上。
“你們都走吧。”賈鞠突然開口說,“不要再跟著我了,想回北陸的可以回北陸,想回佳通關的可以調頭回去,總之你們想去什麼地方,可以隨你們的心意。”
所有的親兵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在軍中平易近人,但卻行事怪異的軍師大人此刻又犯了什麼‘毛’病,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其中一名親兵壯著膽子問:“大人,你這是何意呀?我們不是正在返回北陸嗎?”
賈鞠笑道:“你們都是北陸人吧?”
所有人都點點頭,這是無須質疑的事情。
“可我不是。”賈鞠道,“我是一個江中人,我早知道你們北陸人不甘心被江中人呼來喚去,從軍無非就是爲了魂口飯吃,不再受從前大滝皇朝的那些貪官的欺壓,但從軍一日,就如同被繩索綁住一般,沒了自由,離開佳通關之時,廖荒將軍將你們送予我,但我清楚的是,只有對物才能贈送,而人不能,所以我現(xiàn)在放你們自由。”
賈鞠的話讓所有北陸軍士都吃驚不已,這一番言論之中的道理也是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的,雖有道理,但卻有矛盾之處,既然從軍是魂口飯吃,也相應付出的代價便是失去自由。反之,你要獲得自由,那麼你就再也沒有資格去領取軍餉。
在所有人都還沒有任何表示的時候,賈鞠揮手道:“你們每六個人一輛馬車,馬車之上都有四個木箱,箱子內裝的是銀兩,是廖荒將軍所贈,金錢對我來說,作用並不大,你們自行分了,做買賣也好,回家和家人團聚也好,還是先前所說,隨你們的心意。”
所有人依然沒有任何表示,但內心都相當矛盾,不知道這到底是真是假。賈鞠的離開,讓這裡大部分人都感覺到這名曾經叱吒風雲的謀臣之首,已經在天啓軍失去了原有的地位,雖說都是他的親兵,但未來的路何去何從都不能預見,就在馬車停下來之前,這些人還在思考到底回到了北陸之後,他們還能做點什麼。
沒多久,當?shù)谝粋€親兵試探‘性’地回到馬車之上,做好離開的準備時,其他親兵也開始陸續(xù)回到馬車之上,在離去之前,所有離去的軍士都面向背對著他們的賈鞠磕了三個頭,而賈鞠那時彷彿在看其實根本看不見的鏡山湖。
當四輛馬車各自離去之後,賈鞠轉過身來,看著自己那輛馬車上正盯著他的四名親兵,笑道:“你們也想走嗎?”
沒有人說話,這一刻,好像連雪‘花’落在地面的聲音都能聽到。
“你們有誰想和我一同回到北陸的?”賈鞠見他們都不回答,只得換了一個問法。
駕車的郭小四第一個說:“我,我要回去,我家中父母尚在。”
賈鞠點頭:“好,你算一個,還有其他人嗎?”
其他三人互相看了看之後,都點點頭表示願意一同回到北陸,因爲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北陸人,且和離開的部分親兵不大一樣,他們並不是單單爲了領那些軍餉,而是爲了追隨當初賈鞠在北陸的一番讓人鼓舞的言論,這也是賈鞠事先就選擇好這四人在這輛馬車之上的主要原因。
此時,兩匹快馬出現(xiàn)在了官道之上,已經快接近馬車所在的位置,車上的四名軍士,其中兩名已經將刀拔了出來,緊緊握住,剩下一名已經搭弓上箭,蓄勢待發(fā),而郭小四則快速地跑到賈鞠處,拔刀擋在他的身前。
賈鞠用手在郭小四肩膀上輕輕一按道:“不要擔心,是自己人。”
兩匹快馬奔跑到離賈鞠幾丈遠的地方,馬上的兩人拉馬停住,翻身下來,其中一人接住另外一人的繮繩,站立不動,而另外一個身穿鎧甲,用斗篷遮蓋住腦袋的人快速向賈鞠跑去,隨後竟撲進了賈鞠的懷抱之中……
那人跑近,郭小四這纔看清楚,原來是一直在軍中‘私’下被軍士們稱爲軍師夫人的苔伊。
……
馬車開始緩緩前進,不過多了兩匹馬,和兩個人。
苔伊和賈鞠坐在馬車之內,而同行而來的千山則和另外一名親兵騎馬一前一後地保護著馬車,馬車頂上坐著的那名手持弓箭的親兵雖然被寒風吹著,但此刻心中卻有了一絲溫暖,這溫暖來自於希望,回家的希望。
終於可以返回北陸了,再也不用擔心一覺睡醒之後發(fā)現(xiàn)腦袋不見了,那名親兵咧嘴衝在馬車後面馬背上的千山笑著,千山向他回報著微笑,還不時轉過頭去看著,擔心著有追兵趕來。
因爲他知道,很快,他這名天啓軍中的先鋒將軍當了逃兵一事就會傳遍整個軍中。
“我以爲你不會等我。”苔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壺,壺內裝有離開佳通關時才熬好的‘藥’湯。
賈鞠接過那個小壺,握在手上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其中帶有苔伊的體溫,他笑了笑,打開壺蓋,一口氣將其中的‘藥’湯全部喝盡,一抹嘴巴道:“如果你沒及時趕來,恐怕我就真的調轉方向離開了。”
“調轉方向離開了?什麼意思?”苔伊問,並收拾著自己隨身帶走的一些東西,當然其中最多的還是首飾。儘管苔伊在天啓軍中是一個讓衆(zhòng)人敬畏的‘女’將軍,但她還是一個‘女’人,沒有‘女’人不喜歡首飾,也沒有‘女’人在準備離開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時,不會帶走她所有的首飾。
賈鞠沒有多少積蓄,苔伊心中清楚,她這些年跟隨賈鞠之所以要搜刮一些金銀首飾,其實並不是爲了自己,無非就是考慮著自己和賈鞠的未來,也許遲早有一天他們可以迴歸田野,成爲普通的百姓,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就如同當年自己的養(yǎng)父母一般,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但短暫並不能代表不幸福。
賈鞠靠在車廂的一側,撩開幕簾,打開鐵板,伸手向外探了一下,這才縮回手來:“現(xiàn)在是寒冬,寒冬將至前,廖荒就已經萌發(fā)了有揮軍殺出佳通關,與虎賁騎一戰(zhàn)的念頭,如今寒冬已到,我留在佳通關,只會導致一個結果……”
“要不你殺了廖荒,要不廖荒殺了你?”苔伊問。
賈鞠搖頭:“不,比那更糟,也許這東陸的土地上再沒有天啓軍這個稱呼,爲了這支軍隊我必須走。”
“必須走?”苔伊搖搖頭,將自己的青‘花’劍放在馬車的鐵‘門’處,自己又靠了過去,看著坐在對面雙眼無神的賈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