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武都城,田種豐收慶典。
整個武都城內,人頭擁擠,這恐怕是自‘亂’世開始後,這個地方第一次同時出現過這麼多人,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欣喜的表情,不管男‘女’老幼都將穀物麥穗等物‘插’在後頸處,互相恭賀。
我站在太守府的高樓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但我不敢探出頭去,生怕被百姓看到拉我下去一同歡慶。我並不是不喜歡熱鬧,記得自小就非常喜歡在村中由媽媽帶著去看大戲,可自從入宮之後,自從大王子十八歲生日後,我便開始有些排斥過於人多的地方,因爲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會感覺到危險。
其實,有時候看看別人熱鬧,自己心中也便痛快了。
我找了一張小桌,一張椅子,放在高樓上閣樓之中,將閣樓的大‘門’虛開了一扇,給自己泡上一壺好茶,又讓尤幽情準備了些點心後,準備在這閣樓之中享受下這久違的熱鬧場景,雖然不能置身其中。
茶是好茶,張世俊以前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但喝起來和蜀南向宮中進貢的那種蜀芽一樣香,可模樣卻差很多,而盤中的點心卻永遠都是那些形狀,那麼可口。我拿起一塊兔子形狀的糕點,仔細看著,依然想不明白尤幽情哪有那麼多空閒來製作這樣‘精’美可口的點心。
我咬下一口點心,非常酥脆,但這卻不是我最喜歡吃的。曾經在宮中,尤幽情問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我的回答讓她很驚訝,我說只喜歡吃饅頭,那種最樸實的麪點。她至今想不明白爲什麼。饅頭管飽呀,這麼簡單的道理這丫頭都不明白,而且上好的麪粉所做出來的饅頭,一口咬下去勁力十足,四個饅頭下肚,要有一些河鮮所制的湯,那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不管有多少美食,饅頭這樣的東西卻是隨處都可以買到,吃到的東西,當然前提是並不缺糧。
這江中的田種節也是這樣,除了要將穀物麥穗‘插’在後頸處,百姓還得製作有餡的米飯糰以及各種麪點來慶祝,一般來說這個節日是不允許殺生的,只能吃素,而且要連吃三天,我想這肯定苦了張生那個老頭子,他可是無‘肉’不歡的人。
一隻腳從‘門’外邁進,我沒擡頭,只是拿起一個小狗模樣的點心,說:“來一個?”
來人笑道:“多謝。”
這聲音我從未聽過,一擡頭竟是一個穿著青衣的少年,我還未開口說話,那少年便開始做了自我介紹:“我叫敬衫。”
敬衫說完後,不客氣地拿過我手上的點心,一口咬下去,嚼了嚼道:“不錯,確實好吃,不知這武都城中還有這樣手藝的人。”
我笑道:“這裡沒有多餘的椅子,要不,你坐我這把?”
敬衫站在我跟前,用空著的另外一隻手擺了擺道:“不用,我站著便行,你是主,我是客,哪有主讓位給客的道理呢?”
我起身,站在一側道:“既然你是客,那作爲主人,更應該讓座給你。”
“不可不可。”他又咬了一口點心說,“我怎能喧賓奪主呢?還是大人您坐吧,這個位置可不是我能坐的。”
我看著他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道:“你這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如果有些話不說明了,別人聽不明白,毫無意義。”
敬衫不說話,幾口將點心吃完之後,看著我道:“大人,我可以再吃一塊點心嗎?”
我伸手道:“請便,反正我也吃不完。”
敬衫又拿起一塊點心,咬下一口道:“不錯,好吃,不過大人,雖然點心好吃,但你這太守府能讓人自由出入,這反倒有些不符常理。”
“有什麼不符常理?我這裡不是衙‘門’,只是一個住所而已。”
“夜不閉戶麼?大人呀,武都城如今還沒到那個時候呢,升寅山口之外還駐紮著虎視眈眈的三十萬反字軍呢。”
我揚了下手道:“好啦,不繞圈子了,你剛纔話中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奪了張世俊的太守之位嗎?這把椅子,我也只是暫坐而已。”
敬衫笑笑,看著那把椅子:“我敬佩你有膽量敢坐上這把椅子,因爲他原來的主人卻是想千方百計不坐在這上面,因爲這椅座之上表面光滑,實際卻有無數的利釘呀。”
“如坐鍼氈?還是如履薄冰呢?”
敬衫吃完那塊點心,對我拱手施禮道:“今日來拜訪謀臣大人,沒有別的禮物,只能相贈兩句話。”
我道:“請說。”
“武都城不能久留,只因時機不成熟。”
我問:“此話何意?”
“武都城可守,但守城之後不能佔爲己有。”
我點頭:“多謝提醒,我本意便是如此。”
敬衫笑笑又道:“第二句,反字軍兵臨城下之時,如大人需要幫助,可隨時將我喚來,願效犬馬之勞。”
我問:“多謝,不過我們才相識,爲何要如此?”
敬衫嘆了口氣道:“你以爲我願意?我也想如你現在一樣,天天找個舒服的地方,喝茶吃點心,畢竟打賭輸在別人手上,就得履行諾言。”
我看敬衫無奈的模樣很可笑,應該沒有說謊,便問:“打賭?什麼賭?”
敬衫端起我的杯子,將裡面的茶喝盡,然後說:“玩骨牌輸給某個耍詐的魂蛋,沒有辦法,只得來這武都城盡全力幫你,不過幫歸幫,兵退之後我就離開,不會久待,另外你得負責我的吃喝。”
我點點頭:“負責吃喝絕對沒問題,不過我好奇的是你爲何叫盧成羽?如果你是皇族,我沒有理由不認識你,但我卻連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敬衫看著我,本有些驚訝的表情瞬間又轉爲平靜,隨後無奈道:“你以爲我想生在所謂的帝王家?另外,聽那個魂蛋說,你手下有個原本是盧成爾義府中的‘侍’衛統領,武藝不錯,來去無蹤,讓他不要老盯著我,我不是來害你的,好啦,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我,告辭。”
敬衫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指著盤子裡的點心道:“我可以拿走嗎?”
我笑道:“隨便,如果你喜歡,我讓人做好,給你送過去。”
“那真是太感謝了,說真的,這點心很好吃。”敬衫一邊說,一邊拉開衣衫將盤內剩下的點心全部倒進去,包裹好之後轉身離去。
我站在高樓上,看著敬衫下到院落之中,又從衣衫中掏出一塊點心,邊吃邊走出太守府,擠進擁擠的人羣之中,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盧成夢的弟弟嗎?卦衣好像是這樣告訴我的,不過要那樣一說,仔細想想,這兩兄弟長相還真有些相似。特別是那雙眼睛,好像永遠都看不透到底在想什麼一樣,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其中倒是隱藏了一些東西,不過讓我最感興趣的便是他本意是不想來,卻被蜀南王盧成夢設計輸了骨牌,受罰來這武都城中。
原來盧成夢一直都知道鬼鶴在這武都城中,事情越來越離奇了,看來這天下還有太多太多我根本都沒有辦法去猜測的事情。
這個年齡尚小的少年,怎麼會有那樣大的把握,能助我守住武都城?
半個時辰後,卦衣又出現在我眼前,將刀往桌子上一放,先是解下身上裝水的皮囊,將我壺中的茶水全倒進去後,纔開口說:“那人已經回到書院了,與你現在一樣,喝茶吃點心,不過手中還拿著一本書看著。”
我笑道:“什麼書?”
卦衣想了想,看著我說:“《大滝英雄演義》。”
我忍不住笑起來:“果然還是孩子,喜歡看民間所撰寫的野史故事……不過,我曾經也愛看呢,比那些所謂的正史有趣多了。”
卦衣看著那空盤子,‘摸’著肚子道:“我還沒吃飯呢。”
“當然沒吃飯,你從那敬衫來時就躲在旁邊,恐怕他都已經察覺,所以才說了那樣一句話,讓你不要盯著他。”
卦衣看我一眼:“他說不盯著就不盯著?如今是‘亂’世,他來路不明,就算鬼鶴說他是蜀南王的弟弟,我們就能相信?盧成家的人,沒有我不認識的,唯獨他,我從來都未聽說過。”
我閉上眼享受了一陣午間難得有的微風,靜靜地回憶了一遍剛纔敬衫對我所說的那些話,很隨意的話,不像是刻意準備過的。話說回來,蜀南王現在還牽掛著我,到底有什麼意思呢?也不從蜀南發兵與其他勢力爭奪地盤,手持‘玉’璽也不稱帝,連人都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到底想做什麼?
我轉身問打著瞌睡的卦衣:“喂,周圍能找到軒部人嗎?”
卦衣低聲回答:“能,但不多,其他州城還有,但不敢輕易讓他們現身,你想做什麼?”
我聽完沉思了一會兒說:“能幫我個忙嗎?”
“主公吩咐便是了,何必這麼客氣。”卦衣的話語中帶著諷刺。
“好,那我就真不客氣了?把消息散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白甫、盧成夢的下落,另外,軒部在蜀南有人嗎?”
卦衣擡眼看著我,一副沒睡醒的模樣:“說真的,好像真沒有,聽說‘精’銳鷹騎倒是不少。”
卦衣說起‘精’銳鷹騎我倒想起來那副牛皮地圖,便問:“軒部和‘精’銳鷹騎有什麼聯繫嗎?”
“聯繫?”卦衣不解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道:“我想即便是軒部沒有幾人知道,但‘精’銳鷹騎這樣的斥候組織,多少也應該在很多年前就察覺到你們的存在,難道就沒有‘私’‘交’?”
卦衣沉默了一陣後道:“我明白了,我試試看,走了,先找個地方睡覺。”
卦衣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晃了晃脖子道:“對了,遠寧似乎在四下找你。”
我問:“找我作甚?”
“與民同樂。”卦衣說完開‘門’離開,也不關‘門’,直接從樓上跳下去。
武都城東‘門’外,剛收割的田地之中。
戲子揹著一個方形的木桶,手搭涼棚看著遠處的城‘門’。城‘門’大開,兩隊在‘門’外巡邏的長槍衛臉上表情都很輕鬆,手裡都拿著百姓所送的麪點,有些捨不得吃,就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懷中,有些已經大嚼起來,嘴裡還說著什麼。
戲子回頭看看,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地方有四輛模樣怪異的馬車緩緩行來,那馬車的扮樣一眼看去便知道是走城的戲班子,在各州各城之間表演。這樣的戲班子中所組成的人也來自東陸各地,除了唱戲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稀奇古怪吸引人的玩意兒,有時候這樣的戲班子還會售賣一些古怪的東西,動物的頭骨所製成的掛飾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往往能出人意料地招攬來大批的顧客。
戲子看著那四輛馬車笑道:“嘿,剛好趕上呢。”
說完,另外一個嗓音尖聲道:“相公,爲了安全,我暫時就躲起來。”
戲子拿起一面鏡子,衝著裡面自己的那張臉笑笑道:“娘子,你大可放心,我一定會辦好。”
戲子說完,將鏡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快步走到那馬車前伸開雙臂。
頭輛馬車上的趕車人是個個子比較高大的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拉馬停住後,怒道:“你這人攔在馬車前做什麼?若是這馬車跑得快,你恐怕已經被馬蹄踩成‘肉’泥了”
戲子也不生氣,笑道:“請問,你們的班主在什麼地方?我想跟你們魂口飯吃”
中年漢子皺起眉頭,向車內說:“班主,有個瘋子攔在馬車前,說要跟著咱們魂口飯吃。”
馬車內的簾子揭開,一個滿臉皺紋,卻紅光滿面的老人探出頭來,瞇著眼睛看了看馬前的戲子,隨後說:“我們不要人了,給他幾個錢,讓他走吧。”
中年漢子從自己的腰間掏出來一個布袋,抖落幾個錢出來,扔給戲子:“錢給你,夠你吃一頓了,走吧,別攔在馬前。”
戲子看著地上的錢笑笑,俯身用一根手指頭將那些銅錢一一的粘起來,銅錢就如被手指吸住了一樣,盡數貼在他的手指之上。中年漢子看著戲子顯‘露’了這一手,知道這人肯定從前也走過戲班子,‘露’出這一手的意思是,自己有絕活,絕對不是隻會吃飯不會幹活掙錢的人。
中年漢子扭過頭去對‘門’簾裡說:“班主,是個熟手。”
‘門’簾裡傳來聲音:“是嗎?有手藝?”
中年漢子點頭:“看起來有些手藝,不過還不知道其他的如何。”
‘門’簾又一次被揭開,老頭兒整個人鑽了出來,手中還抓著一把銅錢,剛一跳下馬車就整把扔給戲子。戲子在原地轉了一圈,手在半空揮舞了一陣,停下來之時,那些銅錢都被他用細線全部穿了起來……
老頭兒笑著點頭:“嗯,是個熟手,不錯不錯,上車吧。”
戲子笑道:“多謝班主。”
戲子走到班主跟前時,班主按住他的肩膀說:“坐最後一輛馬車,我們這不發月錢,按日結算,客人打賞的自己揣著,要想與兄弟姐妹們分我也不攔你,自己表演用的道具衣裳都得自己準備,不過得同吃同住,有問題嗎?”
戲子點頭,依然在笑:“沒問題,全聽班主的。”
戲子上了馬車後,車隊又緩緩前進,一直來到武都城下,那班主才又從車上下來,給守城的軍士遞上自己的“戲班牌”,這是曾經大滝皇朝對那些走城的戲班所發的一種證明物件,這樣的物件分爲三極,最低級是木牌,其次是鐵牌,最高的便是銀牌。三個戲班牌代表著戲班子的規模、人數和所繳納的稅金都不一樣,只有手持銀牌的戲班才能進京城做買賣,而這個戲班有的只是木牌,不過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很多戲班子沒有這樣的戲班牌,便不能走城,只能在本地隨意搭起戲臺來,掙點小錢勉強餬口。
“‘門’g字班?”長槍衛隊長看著那木牌背面所刻的字號。
老頭兒微微俯身,笑道:“長官,我是‘門’g字班班主‘門’g伭,有勞了。”
老頭兒說完,從腰間掏出一塊碎銀,塞到那長槍衛隊長的手中,低聲道:“辛苦錢,請各位長官喝酒。”
那隊長面無表情地將那碎銀又重新塞回那‘門’g伭的腰間,對身邊的軍士說:“去車上查看查看,有沒有什麼可疑之人和可疑的東西。”
那羣軍士三人一組,查看起四輛馬車,‘門’g伭‘摸’著腰間那碎銀,覺得有些奇怪了,這原本都是各州各城守軍的規矩,如今到這武都城下怎麼就變了?
‘門’g伭並不知,從張世俊那批貪腐而來的財產被查出後,加上那些龍鼎金,軍中餉銀提高了一倍,並定下規矩,絕不允許‘私’收百姓銀錢,被查出者,輕則沒其軍籍,重者斷其雙手,所以那隊長不敢再收‘門’g伭的那碎銀。
幾組軍士搜查了一陣後,都跑回告訴隊長沒有發現可疑的人和物件。隊長點點頭,從旁邊拿過一本厚冊子,遞給‘門’g伭道:“將你車上所有人的姓名,籍貫都記錄下來,另外寫上今日的日期,以及預備何時離城。”
“這……”‘門’g伭更沒有想到如今這武都城規矩又多了這些,以爲是自己使的銀錢不夠,便多拿了幾塊銀子出來,要遞給那隊長。
隊長用手一推道:“班主,這是規矩,並沒有爲難你,這些填好之後,你便可以入城,不過我可先說好,要是打起仗來,你沒有辦法離城,那可怪不得我們。”
‘門’g伭無奈地點點頭,招呼過來那個中年漢子,一同幫忙,俯身在馬車上填起那冊子來。
於此同時,戲子從最後一輛車上跳下,仰頭看著城‘門’上“武都”二字,笑笑道:“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