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武都城,官倉。
官倉內外已經涌進了無數的反字軍軍士,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想從官倉那個密道中爬進地庫,搶奪那筆他們此生見到的最大財富。每個人都深知,那筆財富自己不可能獨享,也不可能憑藉一人的武力殺掉其他人,所以只能盡力去搶到一點,而每人都想什麼珠寶‘玉’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搶到一塊龍鼎金,那這一生便吃喝不愁了。
只是這一生,他們完全沒有去想自己是否還還會養育下一代,而下一代又如何過度過那些疾苦的日子?只因大部分人都抱著一種幻想,一種自己經歷了這些苦難,再有下一代的時候苦難便會結束,迎來的是一個新的世界,也許還有疾苦,還有貧苦,還有人在聽著豪‘門’之中的器皿碰撞聲中活活餓死,凍死,但至少那已經是所謂的平安之世,再也沒有戰‘亂’。
我縮在那個角落之中,突然覺得好像這個天下已經濃縮了,濃縮成爲只有官倉一樣大小的地方。方寸之地中的所有人,就已經代表了天下其他人的行爲,我彷彿能聽到這些人內心中發出的那種聲音,都想活著,活得好好的。
同時,我又聽到了外面突然傳來的砍殺聲,雜‘亂’的砍殺聲,沒有完全沒有節奏的腳步聲,肯定是大營之中還隱藏著的那些民兵吧,他們爲什麼來了?
尤幽情站在官倉上面,大聲地對那些民兵和守軍軍士呼喊著,讓他們不要和那些反字軍一樣涌入官倉之中試圖搶奪那些金銀,因爲那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可她的聲音早就已經被人羣之中的慘叫、呼喊所淹沒。
他們也是人,和反字軍一樣都是人,都是窮苦出身的百姓,沒有人不喜歡金銀財寶,因爲那些貴金屬會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所以他們也得去搶,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即使那個官倉入口就如一頭猛獸的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想將他們一口吞下去。
尤幽情聲音終於喊得嘶啞,她在人羣之中想要尋找那個散播這條消息的人——那個從城牆之下逃離到大營,站在那堵矮小的城牆之上向所有人散播這條可以要人‘性’命的“好消息”。就是因爲他的一句話,大營之中所有人開始失控,隨著他轉身的離開,營地之中所有人都如那些反字軍一樣開始涌向官倉,試圖搶奪財寶。
尤幽情還記得那人轉身跑開的時候,將自己胳膊上那條白巾給扯了下來。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那人或許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反字軍攻入西城‘門’的時候,他扯下了一段白巾包裹住自己的胳膊,倒戈“加入”了反字軍,而又在發現官倉之中發現財寶後,覺得與其和那些自己無法戰勝的瘋子搶奪,不如叫來從前的同伴們,如果賭贏了,那麼平分這批財寶的人肯定會少很多。
看著一個又一個倒下的百姓,尤幽情身體內那股狂血似乎又開始躁動起來,她按住自己的‘胸’口,盡力壓制住,她非常清楚如果那股力量被釋放開來,會發生什麼事……會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或許是如今已經倒在官倉下百姓的數倍,而且部分敵我。所以她只有找到那個散播消息的人,一刀殺死,才能將這股力量給徹底壓制下去,那是她自我釋放的一種方式,可當她的目光移動到官倉外一根木柱上的時候,卻發現那個散播消息的軍士已經被一支長矛給釘死,整個身子垂在那,可頭還昂著,雙眼瞪大,盯著官倉裡面。
他不甘心,不甘心將這個消息帶來之後,爲自己換來的不是財富,而是死亡。
尤幽情跪了下來,雙手撐地,她已經沒有任何能力能夠控制這個局面,只能任由那些人廝殺瘋搶,而自己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又一條‘性’命從眼前消失。
血流成河……如今她終於明白了什麼才叫真正的血流成河,無數的人不分敵我,就爲了財寶在下面廝殺,就連自己親兄弟都不放過,所有人都已經殺紅了眼睛,人‘性’的醜陋在這一刻徹底表現了出來,體現得淋漓盡致。
官倉內,一直躲在角落的我,終於走了出來,晃晃悠悠地躲避著周圍的人。如今在我眼中出現的所有畫面都是無聲的,只是不時有鮮血濺到我的身上,我在人羣之中看到有一柄長刀向我皮鎧,我閉上眼睛。
該來的都應該來,殺了我,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人已經遠離了人羣,站在十幾丈遠的空地上,在我旁邊站著卦衣和張生兩人,兩人都擡頭看著跪在屋頂之上的尤幽情。
“我欠你的兩條命,如今已經還清了,我救了你兩次。”卦衣突然說。
我點點頭,又往那羣人裡面走:“你不用再救我,你也不欠我什麼了。”
卦衣一把將我拉回來,一拳擊在我的面具上,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感覺臉頰上發燙似的疼痛,卦衣走到我面前又伸手將我提起來,指著正在廝殺的人羣低聲道:“我不欠你什麼了,但如今我們都欠下了這麼多的命債,你就想這樣一死了之?”
“放屁”卦衣拼命搖晃著我,又是一拳打在面具之上,我幾乎暈厥過去,歪著頭看著遠去,又有人倒下去,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
“你真以爲我是因爲欠你兩條命纔跟隨你至今?我從不覺得我欠你什麼王菲的死,你脫不了干係你難道真的以爲我不知道你爲了離開禁宮,利用了我和她嗎?的確……你智傾天下,我不得不承認,我是你的棋子,你爲了離開禁宮的棋子但同時我也下了一個賭注,我賭你可以帶我們安定天下,而不是將這個已經走向絕境的天下給徹底毀滅”
卦衣衝我吼道,但我眼前的人影越來越模糊,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是謀臣天生的謀臣你揹負著什麼樣的命運自己心裡很清楚”
卦衣將我扔到一邊,自己轉身離去,張生則過來掏出‘藥’袋,幫我療傷,卻說了一句讓我記了一生的話:“主公,我叫你主公,全因爲帶有這個稱謂的人會給他人帶來希望,而不是絕望,我只是個會殺人的郎中,會殺人也會救人,但實際上我只想救人。因爲我不喜歡做簡單的事情,殺人很簡單,救人卻很難,爲一個人療傷更難,爲一個人療心中的傷更難……我也許只能做一個治療普通人疾病的大夫,但也許你能做一個可以治療天下的大夫。”
那一刻,我笑了,在我心中一直以爲刺客只有在殺人的時候纔會動腦子,沒想到刺客所懂的道理遠比我這個被稱爲智傾天下,既可以創造天下,又可以毀滅天下的謀臣還多,還簡單。
即便簡單又如何?眼前的殺戮我已經無法阻止,人‘性’就是這樣,我若不是謀臣,我恐怕也會如他們一樣衝進去廝殺,搶奪金銀珠寶。
隨後,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發生了,地面開始劇烈震動起來,就如地震一般。我腳下的土地鬆動,開始有人從官倉裡面往外跑,我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官倉大屋沉入地面,這是必然的。我還記得麝鼠當時告訴我的那個機關,在那個機關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機括,機括的另外一頭綁著的是巨大的如木樁,那些木樁就如一直掛在弦上的弓箭一樣,如果有人不小心觸發了那東西,那東西便會立刻從兩側撞出,將整個地倉給撞塌。
那東西就如同一種自我毀滅的裝置,製造它的人恐怕也是意料到如果有一天有敵軍攻入,發現此處,便可以讓那機關毀滅整個地庫,讓攻入城中的敵人拿不走半顆糧食。我原本也是打算等大批的反字軍攻入之後,必然會有人拉動那個機括。
因爲在人們眼中,寶庫中的一切好像都能帶來富貴。
張生將架著,幾個起躍跳到了更遠的房頂之上,我們並肩站在那,看著整座官倉的陷落,不到一刻的功夫,原本還有房屋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坑‘洞’,在周圍還有一些受了重傷的人,那些人中既有城中守軍百姓,也有反字軍軍士。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都傻傻地站在那,盯著地面那個偌大的‘洞’口,當我以爲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那些反字軍軍士又舉起了手中的刀,向周圍的守軍軍士和百姓民兵揮去。
戰爭還沒有結束,因爲敵人既沒有投降,也沒有死光。
金銀沒有了,但戰爭還在繼續,人們就這麼愚昧,想法就這麼簡單。
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再‘插’手這場戰爭,即便我是一個被天下人都認爲絕頂聰明的人,但絕頂聰明的謀臣、軍師都有一個前提,手下有可用之兵,也許我還有,但那些如今都在鎮龍關下,而不是這武都城中。活著離開的人,對我來說也許是另外一種安慰……
反字軍和百姓民兵一邊廝殺,一邊開始向西城‘門’退去,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開始大聲對下面喊叫:“不要去不要出城千萬不要出城”
誰能聽我的?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我想這些人連如今到底爲何還拿著手中的兵器和敵人廝殺都不知道,都只是下意識的舉動,揮刀,砍下,殺死對方又接著尋找下一個目標,接著重複剛纔的事情。
我的頭都快裂開了,我撕心裂肺地在那呼喊,人羣之中彷彿看到了尤幽情也和我做著相同的事情,我眼睛很模糊,模糊到無論看誰好像都一個樣子,我試圖想擋住他們,但總被推開,最終我被一隻手給提起來。
我看清楚,那是卦衣的手,隨後又看到他那張我無比熟悉,但此時又覺得突然陌生的臉。
一拳,卦衣一拳打在我的腹部,我弓著身子隨後頸脖上又捱了一下,隨後暈倒過去。
……
我又看到了大王子盧成爾義,和從前的夢一樣,他依然坐在那張夢寐以求的龍椅上,掛著爛‘肉’的骷髏頭搖晃得比之前還要厲害。
骷髏笑是什麼樣子?我以前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卻在夢中清楚地見到了。我無法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笑容,如果說笑容非得由肌‘肉’配合著五官才能表現出來的話,那我看到的盧成爾義臉上又是什麼呢?是我幻覺?對,肯定,因爲那本身就是一個夢。
“死了多少人?”他問我,問得很認真,雖然在笑,卻不是嘲笑。
我沒有回答他,我一個字都沒有說。
“很多吧?幾十萬?一場武都城保護戰就死了幾十萬人你知道爲什麼會死這麼多人嗎?嘿……我問你,我的貼身謀臣,你聾了嗎?”
夢中,我聽見盧成爾義的話,甚至還感覺到了騰龍殿上那股‘陰’風,還有地面雕‘花’石板上的‘潮’溼,石板上好像根本不是水,而是鮮血,我能感覺出來,卻不敢低頭去看。
“你自以爲是……你自以爲可以拯救這個天下,你自以爲拯救這個天下可以從這座武都城開始,但是你失敗了,最後一步棋你走錯了,本想救人?但卻發現死了更多的人,你殺的那些反字軍軍士,難道天生就是惡賊?難道他們一出生就在軍營之中?不,他們也是百姓,普通的貧民,是你應該拯救的人……那是你自己的話,可不是我說的。”
“回答我,你爲什麼不回答我,爲什麼要啞口無言?”
“站起來,不要跪下,你不應該向我跪下,你不應該向被你親手謀害的人下跪。”
“起來站起來”
“起來!”
……
當我再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圍滿了人,卦衣、張生、尤幽情還有麝鼠,唯獨就差一人,敬衫。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每人都盯著自己眼前一寸遠的地方,一向嬉皮笑臉的麝鼠也一樣,甚至不願意面對我。
卦衣走到我跟前來,伸出手:“跟我來。”
他拉起我,走出我躺著的那間屋子,打開大‘門’,將我推到‘門’外,然後將‘門’緊緊關上,只留下我和他在那條空‘蕩’‘蕩’的大街上。在我眼前,有一塊還剩一半的招牌,招牌上寫著“西樓繡”,那是一家經營蜀繡的店鋪,曾經在武都城西‘門’特別出名,就連京城的許多大戶人家都來這裡購買從蜀南運來的蜀繡,而如今這家店鋪已經被燒成了灰燼,連店鋪的輪廓都已不見,若不是那招牌,我恐怕連如今站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此時,我猛然意識到街上並不是空‘蕩’‘蕩’的,而是有人,死人,遍地的死人。守軍、民兵、反字軍,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樣的死狀都有,沿著這條大街向遠處看去,能夠看到西城‘門’下,看得很清楚,在那裡的大‘門’依然敞開,‘門’外堆積著更多的屍體。屍體都堆積在一起,屍山下面還淌著血,一條又一條的血溝從城‘門’下延伸到我的眼前不遠處。
好像剛纔下一場雨,暴雨。
我沿著那條路慢慢地向西城‘門’下走,一直走,跨越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還不時被地面因爲血液而泥濘的地面滑到,卦衣走到我身邊扶著我。我不知道爲何他要這樣做,也許是想讓我自己看清楚,我親手創造出了一座什麼樣的武都城,不,是人間煉獄。
走到城‘門’之下,我終於看清了,的確是下了一場雨,不過是箭雨,蜀南飛騎的箭雨。同時我也看到了在城‘門’一側抱著刀蹲在那發呆的敬衫,我盯著敬衫,卦衣也盯著敬衫,許久他終於擡起頭來,看著我,開口說:“來不及,我來不及阻止,因爲人羣中魂雜著反字軍,他們分不清,便下令全數‘射’殺,一個不留,都死了。”
我癱倒在地面上,癱倒在那些堆積成一座小山的屍體前方。真的屠城了嗎?如果是真的,宋一方的屠城令便成功了。詛咒,這絕對是詛咒……
腳步聲,雜‘亂’的腳步聲,開始很快,隨後變得緩慢,然後停住,我偏過頭去,看著身後走過來的那些還活著的人,裡面有反字軍,有百姓,有守軍……還有人活著。
一聲孩子的啼哭打破了城‘門’下的平靜,一個穿得破破爛爛,都分不清楚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的孩子從人羣之中擠出來,哭喊著,叫著爹孃的名字,跑了過來。沒有人阻止他,那個孩子跑過我的身邊,來到那屍堆中,抓著一隻手,那隻手的手腕上有一條傷疤。那孩子大概是從傷疤上認出那是他的爹爹。
孩子用雙手抓住那隻手,拼命向外拉扯,試圖想將爹爹的屍體從屍堆之中拉出來,此時她的哭喊已經減低,變成了一股力氣,一股向將爹爹從另外一個世界拉回來的力氣,可那是徒勞的,她的力氣沒有能改變什麼,到最後那雙手依然還‘露’在屍堆之外。
孩子爬到我的面前,搖晃著我:“大叔,大叔,救救我爹爹吧救救我爹爹吧”
孩子搖晃了一陣我,又跑回去抓住那隻手拼命地拽著,反覆好幾次,終於絕望了,將那隻手揣在自己的懷中放聲大哭。
我爬過去,幫那孩子將他爹爹從屍堆之中拖出來,拖到一片空地上,孩子撲上去,趴在自己爹爹的‘胸’口搖晃著。此時,我發現那男人手中還握著半塊麥餅,麥餅上全是鮮血,而在他的腰間還塞著一塊金條,死死地用一根布帶拴著。
這個人死前在想什麼?最後抓住的是餅,而不是金條,是發現了原來吃東西可以活命,而去拼命搶奪那些金銀卻是死路一條?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孩子終於擦乾了自己的眼淚,將自己爹爹手中的半塊麥餅掰下來,小心翼翼地揣進自己的懷中,隨後將爹爹的屍身平放在那細心地整理好,走到我跟前來磕了一個頭道:“謝謝大叔幫我把爹爹搬出來,我還有一事求大叔。”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這孩子,只是斷斷的一刻,這孩子似乎就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從前的弱小孩子。
孩子看著我,又說:“大叔,我太小,搬不動爹爹的屍體,求你幫我一起把爹爹給安葬了,我願意這一輩子都爲奴伺候你。”
“我幫你,但你不用爲奴。”我起身說。
孩子此時扭頭,看著自己爹爹腰間的那根金條,解下來高高舉起來:“大叔,這金條算是給你的酬勞。”
我看著那根金燦燦的東西,問她:“你知道這金條值多少錢嗎?可以買一座大宅子,顧很多人伺候你,讓你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衣食無憂。”
孩子搖搖頭,什麼話都不說,手依然高高舉著。
我也搖搖頭道:“我不要,這是你爹爹用命換來的。”
孩子吸了一口氣,將金條握在手上,隨後竟將金條拋了出去,拋在了身後人羣前。幾乎所有人眼睛都盯著那根金條,可沒有一個人上前。
“我也不要。”孩子說,隨後用手按住懷中那半塊麥餅。
此時,敬衫已經走過來,幫著孩子和我將他爹爹的屍身給搬走,隨後人羣中的人也開始慢慢向這邊走來,沒有擁擠,沒有人說話,只有輕輕的腳步,所有人都開始無聲的收拾起那些屍體來。
後來,卦衣告訴我,那天東城‘門’不知道被什麼人給打開了,粗略估計有五萬左右的反字軍從東‘門’逃出城去,隨後又在城下作鳥獸散,不到三刻,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平原之上,再也沒有出現過。
清理城中的屍體,打掃戰場,撲滅那些房屋的火焰,足足‘花’了三天的時間。這三天,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隨時能聽到那些人的哭聲,有的是因爲已經找到了自己親人的屍體,有的卻是什麼都沒找到,只能站在已經塌陷成爲深坑的官倉原址上向下面呼喊,並且向老天祈禱著親人還活著,也許早已經逃出了城去。
不過那都是希望。
深夜,尤幽情站在城牆上,看著城下那些還沒有被收拾趕緊的屍體,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最終縮到箭垛之下,抱住自己的膝蓋‘抽’搐,‘胸’前的護甲上落滿了淚水。我聞聲順著城牆走過去,但在快走到的時候,卻發現卦衣已經站在那,我能清楚地聽見卦衣對她說:“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從座椅下爬出來的時候,你眼中已經沒有淚水,眼眶中所流之物,全是鮮血……”
我想,卦衣說的大概是當年平武城中都尉府被屠之時,他救下尤幽情時候的情景吧。我記得好像有人說過,人都是水做過的,身體裡充斥著血液,由血液支撐起了這個人的全部,他流出來汗水、眼淚,全都是血液轉化而成。
“我沒想到還能再看見大人。”一個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轉過頭去,發現是甜水寺中的法智禪師,我原以爲他早已隨著遠寧的大隊離城而去。
我轉身雙手合十,施禮道:“禪師……”
法智禪師回禮後說:“大人,今天就算從無到有了。”
我搖頭:“不,今天是什麼都沒有了。”
“大人,你錯了,這世間萬物本來就是‘空’,‘空’既是‘無’,‘無’則會生‘有’,既然所有物體的本身便是‘空’,那麼人的受、想、行、識也應該看作事‘無’和‘空’的統一,今天的失去,同時也是擁有一切的開始。”
“禪師,這世間已經太多殺戮了,是否有辦法可以制止這些殺戮?”
法智禪師默默地搖搖頭,表示沒有任何辦法。我又問他:“既然沒有辦法制止殺戮,那佛家、道家這些的追求還有何用?”
“大人,我問一句,你有希望嗎?”禪師看著我說,臉上帶著笑容。
我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說我沒有希望,那自己早已一死了之。在京城之中我的希望是能夠離開,離開之後看到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天下卻妄想用智慧化爲的“針線”去修補好。雖然我也不能有所保證,但那畢竟是希望,眼下武都城發生的這一切,讓我覺得手中的“針線”只不過是別人眼中透明的物件,沒有任何作用。
禪師笑著又問:“既然大人不回答,那我再問大人一句,你有信仰嗎?”
“信仰?我信仰生存。”
“如果那就是你心底的想法,那就算,你信仰生存,便是還心存希望,心存希望之人怎麼如此頹廢?又怎會絕望?武都城還在,城中大部分百姓也還在,即便是走掉去了鎮龍關內的人,不回來,這裡有一天依然會如從前戰‘亂’沒有發生一樣生機勃勃,世間一切本就是輪迴呀。”法智禪師說,靠近了我,“大人,本來就沒有所謂的緣聚而生和緣盡則滅,不要因爲被惡的因緣所染而變爲垢,也不要爲善的因緣所熏習而成淨。”
法智禪師說完衝我雙手合十,微微低頭道:“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趕緊還禮,正要說話,卻聽到禪師說:“我還要幫助那些百姓,先走一步,大人如要離去,今夜相見,就當老衲爲你辭行了。”
禪師說完,轉身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城牆下那些堆積在一起的屍體,依然沒有琢磨透禪師話中的含義到底爲何,大概真的如曾經賈鞠所說,佛法高深,不是我們這些世俗人等可以隨意參透的。
《心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