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二回]惡狗與貓
這已是進入蜀南的第五天。
綿州郡內歌舞昇平,絲毫沒有受到蜀南範圍外戰爭的影響,雖然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議論著江中的戰事,即便是這樣,百姓依然是談笑風生,好像江中的戰事只是說書人口中的段子一樣。蜀南的消息傳得很快,甚至有些事情連我都不知道,卻成爲了蜀南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
我在綿州郡的蜀南王府之中住了已有三日,三日前原本我還住在城郊的客棧之中,但王府中來人,將我低調接走,原本以爲蜀南王盧成夢會在王府內迎接,可三日過後,我連他的人影都沒有見到,只是聽王府中的那名帶刀的管家說盧成夢正在巡視蜀南四方,不日便歸。
在王府中的三日,日子過得相當悠閒,連我都幾乎快忘記了蜀南之外的江中平原還在打仗,我棄城而走,沒有與鐵甲衛以及天啓軍正面衝突,雖然那夜我故意讓卦衣領著遠寧前往“刺殺”鐵甲衛將軍遠虎,目的只是爲了抓住遠寧的心,可實際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是,讓遠虎知道我不願意與他爲敵,至少現在不願意。
計謀起步,通常分爲三種方式,其一單向而起,在完全瞭解自身的實體下,發計使對方的實力和計謀全部暴‘露’出來,以便正確估計對方的實力,瞭解實情;其二雙向而至,將自己實力暴‘露’在對方的視線內,在自身暴‘露’出缺點之後,對方必定會審視自己缺點並且加以彌補,在這個過程之中便可以抓住對方的缺點;其三便是融會貫通前兩點,時進時退,‘玉’蓋彌彰,甚至在某些時候適當地隱藏自身實力,爲下一步發計做準備。
計謀起步的三要,不僅僅可以作爲軍事,還可以作爲外‘交’手段。雖然白甫口稱蜀南王一定會抗擊皓月國大軍,但白甫並不能代表蜀南王,畢竟他只是蜀南王麾下的一個謀士。我在進入王府之後,忽然明白了,爲什麼一開始蜀南王並沒有將我迎進王府之內,相反讓我住在客棧之中,目的很簡單,就是讓我親眼見一見蜀南的安定和繁華。
這是何意?我想,蜀南王大概是在擔心以蜀南軍的實力完全沒有辦法對抗強大的皓月國大軍,而眼下形式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天佑宗、殤人商業協會、京城鐵甲衛、天啓軍甚至是天佑宗麾下所建立的皇立聖教鐵甲團站在了同一戰線上,成爲了皓月國大軍的內應,而剩下來的蜀南軍和納昆軍各自爲營。
論實力,蜀南軍和納昆軍就算成爲盟友,都無法對抗天佑宗和皓月國大軍,但如果不成爲盟友,很快便會被逐一擊破。試想如果我是皓月國大軍的統帥,必定會先行攻打富饒的蜀南境內,拿下蜀南,作爲自己的後方據點,再揮軍直下納昆,雖然虎賁騎勇猛,但只要用計圍困,貧瘠的草原之上用不了一個冬天,就會不攻自破。
如今的重點是說服蜀南王與納昆焚皇聯盟,同時想方設法分化天佑宗的聯盟,至少在離開武都城之時,我已經判斷出遠虎對天佑宗並不是那麼忠心耿耿,而天啓軍的廖荒更是有自己的打算,野心太大的人,面對強大的皓月國大軍,是絕對不會將東陸的皇者之位拱手讓出的。
我坐在王府的大堂之內,足足思考了一個上午,臨近中午午飯之時,那名管家走進正堂來,恭敬地對我說:“謀臣大人,王爺有請。”
我愣了一下,沒有想到蜀南王怎麼會回來得如此快,隨即跟著那名管家去了王府‘花’園之中用餐的雅苑。雅苑內十分寂靜,沒有守衛的軍士,沒有一個下人,只有盧成夢一人坐在竹亭之中,面帶笑容的看著我。
在我看到盧成夢的那一刻,管家俯身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離去。
盧成夢起身向我拱手道:“謀臣兄,這幾日怠慢了。”
我走到竹亭之中,看著桌子上那些清淡的菜餚,充其量不過一兩銀子的飯菜笑道:“蜀南王平日之內就用這些飯菜?”
“在我蜀南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爲官者不能使用官銀作爲平日內自身的‘花’銷,違者……”盧成夢用手在脖子上輕輕一化,“斬”
我剛坐下,盧成夢又補充道:“哪怕是半兩銀子都不行。”
我深吸一口氣道:“你這些作爲很像是天蒼帝。”
“像?我不像,如果我像天蒼帝那樣,早就被‘逼’死了。”蜀南王用筷子夾起一塊蔬菜喂進嘴裡,“天下人都有‘私’心,更不要說在這富饒的蜀南境內,我的根基並不是麾下那些文官武將給我奠定的,而是蜀南的百姓,若要是辜負了蜀南百姓,一旦下面有人舉兵造反,我只能自食惡果。”
我笑了笑說:“要是天義帝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大滝皇朝也不會覆滅了。”
盧成夢搖頭:“你錯了,如果我登基成爲了皇帝,我也未必能夠做到如現在這樣,謀臣兄,東陸實在是太大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這王土浩大,一個皇帝就算有千里眼,也沒有辦法看遍天下。”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王爺的意思是皇朝的腐化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當然,難道謀臣兄不是那麼認爲的嗎?”盧成夢笑容又浮現在臉上。
我道:“這天下只要還有一個人存有‘私’心,那麼就會存在瑕疵,‘私’心是所有罪惡的根源。”
“‘私’心本身就是瑕疵。”盧成夢說,替我盛上一碗白飯,放到我面前,看著我又說,“前年,蜀南境內織造府的一名大員因爲貪腐了十萬兩白銀被查了出來,按律當斬,可奇怪的是,織造府甚至於周邊百姓用鮮血寫了一封書信‘交’給我替這位大員求情。”
“哦?是嗎?”我很詫異,這世間竟還有人替貪官求情。
“想知道爲什麼嗎?”盧成夢放下筷子,“因爲在這位大員上任之後,雖然只是一名文官,但還是替周邊的百姓掃平了一些每日滋事的流氓地痞,隨後減免了周邊佃戶兩年的租金,這只是他的第一步,第二步是他在貪腐銀兩的過程之中,沒有忘記織造府下面大大小小的官員,甚至是下人,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十萬兩白銀之中他只留下了五分之一,剩餘的全部分給了周邊的百姓和織造府內的人,這就是爲什麼那些人要爲他求情的主要原因。”
我笑了笑,這算是聰明的貪官吧?總之是貪,爲什麼不貪得有些頭腦呢?
蜀南王又說:“最終我還是殺了他,因爲這樣的人就如是蜀南的爛瘡一樣,雖然現在不痛不癢,只是有一個形態,但爛瘡就是爛瘡,遲早會長滿蜀南的全身上下,當下面官員都開始效仿的時候,百姓纔會真正意識到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因爲百姓保他也是‘私’心作祟。”
是的,蜀南王很聰明,意識得到那人所用的手段只是自保的一種方式,認爲只要民聲不怨,上面便不會追查自己,的確有這樣的道理,但同時他卻藐視了王法的存在,這種人的行爲並不是爲了要和百姓同甘共苦。
“換言之,他比大多數貪腐的官員要‘清廉’許多,沒有全部中飽‘私’囊,至少多年之後這些百姓提起他來,不會是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蜀南王放下手中的碗,“如今天下的形式也是一樣,天佑宗便是那個貪腐的官員,表面上看來,他的行爲是在讓所有人受益,但實際上這只是一個開始,有多少人知道皓月國大軍的臨近?很少,極少,所以……”
“所以你打算先滅了天佑宗?”我問。
盧成夢搖頭:“你覺得現實嗎?現在蜀南大軍根本無法動彈,蜀南境內有天啓軍和鐵甲衛圍困,一旦展開廝殺,你認爲得利的是誰?只有皓月國大軍,不管各方勢力爲了東陸的霸權打得怎樣,但畢竟是我們東陸人自己的事情。”
“東陸人?”我擡起頭來看著盧成夢。
盧成夢放下筷子,用手絹擦著嘴巴:“對,東陸人,你隨我來。”
我跟著盧成夢繞過竹亭,到來竹亭後方的一座小山之後,發現在那裡有五隻顏‘色’各異的貓,正在那裡爲了一條魚撕咬,有兩隻已經受了傷,渾身帶血躲在一旁,‘舔’著自己的傷口。
“這五隻貓都是同一窩的兄弟姐妹,長大之後,各自爲家,時常爲了一點食物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一次差點將其中一隻貓給活活咬死,最終我驅散了他們,救下了那隻瀕臨死亡的貓,可沒有想到的是等它傷愈之後,又加入了貓羣的廝殺之中,爲了地盤,爲了食物……”盧成夢盯著那些還在撕咬的貓,從袖筒之內拿出數片魚乾,分別扔在周圍,隨後那些貓立刻停止了廝殺,四散開來,開始吃那些魚乾。
我盯著那些吃著魚乾的貓說:“他們遲早還是會打起來的,因爲魚乾早晚都會吃光。”
“的確。”盧成夢笑笑,“但如果現在放一隻惡狗到貓羣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
“惡狗會將這些貓都咬死”我說。
“沒錯,但你覺得會發生其中的貓爲了自保,而去和惡狗站在一起對付其他貓的事情嗎?”盧成夢盯著吃魚乾的貓問我。
我道:“不會,因爲貓和狗是天敵,就算惡狗有這樣的念頭,那也只是爲了分化貓羣不集體攻擊自己,因爲只要貓羣聯合,惡狗就會被趕走,畢竟惡狗再強大,他也是在貓羣的地盤,數量也沒有貓羣多。”
“那就對了。”盧成夢轉身往竹亭之中走,“貓就是貓,狗就是狗,貓和狗能聯合嗎?不能,永遠不能,謀臣兄,我們都是貓呀。”
我盯著盧成夢的背影,笑了。
二人之言,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