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個對謀臣身份的人來說特別陌生的字,對於這類人來說根本無從定義到底什麼樣的才能算得上是家。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天下除了我和賈掬之外,還有多少謀臣,因爲已經被朝廷定義爲謀臣的人,我只知道我和賈掬,其餘的都只是聽說而已,而如今,真正擁有謀臣身份的只有我一個人。
賈掬如今的身份是軍師,謀士。
謀士、軍師的身份和謀臣不一樣,他們能自由在宮外行走,而我只能在禁宮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範圍內掙扎,隨時擔心自己的人頭落地。
謀臣府中並沒有呆上一個時辰,我和尤幽情,不,現在是肆酉,一起由五位禁軍領著,去了‘侍’‘女’官耿菊‘花’吊死的地方。
那位帶隊的禁軍隊長告訴我們,皇上下旨,要嚴查‘侍’‘女’官的死,即便是自殺,原因何在?無緣故的祭天,天理不容。
這讓我感覺很可笑,沒有人是無緣故的自殺祭天,其中定有原因,從前不查,那是因爲沒有遇到在有喜事的時候,如今查,是三大喜事臨近——第一,邊關大捷,第二,鸞鳳殿大選,第三最後的殿試。
‘侍’‘女’官所死的地方,是在我第一次去看青葉的那座涼亭後,那口深井旁周圍站著五位禁軍,耿菊‘花’的屍身早已被運走,而在涼亭中還坐著一位穿著留醫官服的老頭。那身所謂的官府穿在這個老頭身上特別不合身,袖口和‘褲’腳之處能明顯看出來長出不少,在官府的‘胸’口處還搭著一塊兒白布,白布上已經乾涸的血污使得這個本來就乾瘦的老頭顯得更可怕。老頭縮著脖子坐在那,擡起頭瞇著眼睛看著天空,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在我到來之後,那老頭地下頭面向我,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還微微地點頭。
禁軍隊長將我領到那位老頭面前:“張生,這位是謀臣大人。”
那老頭似乎眼睛不好使,很努力地將眼睛睜開之後,看了看我,然後準備跪下,我一把扶住說:“先生已經年老,不必行此大禮,快請起吧。”
張生猛地向下一沉,我竟然沒有扶住,行完跪禮之後,張生起身道:“年齡和地位不是平等的,您始終是謀臣大人,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留醫……禮數還是應該盡到的。”
我正要說話,張生繞我身邊走向井邊,邊走邊說:“大人,隨我來吧。”
張生走後,禁軍隊長在我耳邊輕聲說:“大人,莫見怪,張生雖然行爲怪異,但確實是一位好大夫。”
我笑道:“他到底是大夫,還是仵作?”
禁軍隊長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生早已早井邊站定,我走近後,他說:“大人,這便是當日耿菊‘花’祭天之處。”
我指著井邊的那顆大樹:“是在這顆樹上……祭天的嗎?”
張生點頭:“是。”
張生又指著井沿邊上已經乾透的泥土說:“從井沿邊上留有耿菊‘花’鞋上的泥土來看,她應該是藉著井沿踩上的,然後將祭天繩套於樹上,隨後……”
我點點頭,俯身去查看那些已經乾透的泥土,並用手‘摸’了‘摸’。
張生也俯身對我說:“大人,我處還有未乾透的泥土,當日我來之時便已經取好,放入我專用的泥罐之中,保持原樣。”
我看著張生,張生的眼睛似乎還是那樣,隨時都在試圖睜開,但永遠都是半瞇著。
我踩到旁邊的井沿,肆酉、張生和一旁的禁軍隊長忙扶著我,我伸手去‘摸’了還有留有祭天繩的那根粗大的樹枝,伸長手臂量了一下距離,回憶了一下耿菊‘花’的身高,一切都沒有任何疑點,難道耿菊‘花’真的是自願祭天?不是被他人所害?
我從井沿上走下,再去查看耿菊‘花’鞋上留下的泥土時,同一時間發現了我剛纔鞋上所掉落在井沿邊上的泥土,是黃‘色’的,爲何耿菊‘花’雙腳留下的泥土是黑‘色’的呢?
我起身問禁軍隊長:“耿菊‘花’祭天的當夜,你可知她在什麼地方?”
禁軍隊長道:“當夜應該是在自己的住所內,不過據耿菊‘花’下面所管的‘侍’‘女’們說,耿菊‘花’最近晚上總是行蹤詭秘,有人曾看到她多次深夜離開住所,但卻不知前往何處。”
我點點頭,耿菊‘花’當然是和青葉一起前往王子府,這點無須質疑,不過耿菊‘花’死的當夜她到底去沒有去王子府……等等,黑泥土
一剎那,我回想起了卦衣腳下的黑泥土,還有卦衣跺腳的那個動作,黑泥土是來自王子府邸的後‘花’園,因爲‘花’園中所種的‘花’草都用這種來自北陸的黑土,這種土壤雖然不算‘肥’沃,但卻十分適合來自北陸的‘花’草……這麼說耿菊‘花’祭天的當夜曾經到過王子府?否則的話她怎麼可能腳下帶有這種黑‘色’泥土,皇城之內,最喜歡北陸‘花’草的除了王子之外,沒有其他人,就連皇上的御‘花’園都沒有這種黑土。
我又俯身,看著那些已乾的黑‘色’泥土,盤算著到底要不要去找找青葉,因爲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青葉應該什麼都知道。如果我去問青葉,青葉會回答嗎?如今的青葉完全已經沉醉在了當王妃的夢想當中,這點我不需要問她,就完全清楚。基於這點的基礎上,她肯定是什麼都不會告訴我的,也許會裝傻,也許會按照其他人的吩咐告訴我其他無關的線索……
我起身的時候,看到肆酉正盯著我,她向我點點頭,我想她應該是明白剛纔我在想什麼,便點頭示意她先離開,去查探一下現在青葉在何處。
我看著肆酉說:“這裡先用不上你了,你回府去吧。”
肆酉:“是,大人。”
肆酉走後,我對張生說:“老先生,耿菊‘花’如今屍身在何處?”
張生道:“在留醫天體宅內。”
我點頭:“請老先生引路。”
張生點頭,轉身去涼亭裡拿了自己的隨身的那個布搭子,布搭子裡裝著他所有的工具,搭在肩膀上之後,慢吞吞地在前面帶路。
禁軍隊長剛招手,要招呼剛纔跟隨我的五名禁軍,便被我阻止了。
我說:“隊長,我一個人前往天體宅就可,你們先歇著。”
禁軍隊長面‘露’難‘色’:“皇上下旨,說‘侍’‘女’官之死還未真相大白,謀臣前來查辦此案,也不知道宮中是否魂入了刺客,如果有,對謀臣大人下手,那小的可就……”
我笑道:“放心好了,我不會有事,如果有事,我早就不在人世,即便是有你們保護……”
禁軍隊長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只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讓到了一邊,但目光沒有離開過我的臉,應該是我臉上的面具。
我早已習慣這種目光,從小到大,可是這個叫張生的老頭似乎對我臉上的面具絲毫沒有興趣,也並不覺得奇怪。
張生在前面不遠處的拱‘門’等著我,我快步走向前,拱手道:“麻煩老先生帶路。”
張生回禮:“謀臣大人客氣了,跟老頭子來便是,路不好走,而天體宅內又異常‘陰’冷,雖然外面有我們平日所穿的禦寒衣物,可擔心大人貴體穿不習慣,要不大人差人回去拿兩件衣服?”
我說:“不用了,老先生,你儘管帶路便是。”
張生帶著我在禁宮內走著,這裡的路似乎對他來說特別的熟,幾乎沒有怎麼繞路,可走了半個時辰,依然沒見那個所謂的留醫天體宅,此時,我纔想起那個天體宅到底是什麼東西,我還根本不清楚。
於是,我在張生背後問道:“老先生,天體宅是何處?”
張生笑道:“天體宅也就是民間所叫殮房,也有叫義莊,不過那義莊都是無家可歸者死後屍身的歸所,在這禁宮之內,但凡祭天的下人,屍身都放在天體宅之內。”
我點頭:“那爲何先生要叫我多穿衣服呢?”
張生又說:“那天體宅中所停放屍身多達百具之多,大多數都是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還沒有查出個端倪,又不能下葬,於是早年就在天體宅下挖有一個地宮,地宮內常年存有大量的冰塊,以防止屍身腐化。”
我說:“原來如此……”
張生又笑道:“我這老頭子也有‘私’心,因爲也算是半個天體宅的看守,早就爲自己在天體宅內找了個位置,你可別小看這個位置,很多人都想施點金銀給老頭子,讓老頭子幫著留一個,免得呀以後不明不白的死了,連放個全屍的地方都沒有……”
我聽後不語,跟在張生後面慢慢邁著步子。我聽說過宮中有些宮‘女’太監無緣無故死了,爲了避免晦氣,直接由禁軍拉著屍體連夜就出了城,在城郊的‘亂’墳崗把衣服一扒,不讓別人知道這具屍體的來歷,然後隨便一扔了事。甚至有些時候還會“毀屍滅跡”,分屍扔到荒郊野外去喂那些不知名的野獸。
張生嘆氣道:“早知如此,當初爲何又要視進這皇宮爲自己的一生最大的目標呢?外面的人總認爲這宮中錦衣華食,吃穿不盡,一心想進來,而我們這些身在宮中之人,又想有一天還能活著走出這裡,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陽……雖然都知道這天下只有一個太陽,可總想站在這皇宮之外,正眼看看那天上的太陽,哪怕是指著那紅通通的東西高聲叫罵都行,我呀,也就這點出息了。”
指著太陽高聲叫罵……我心裡有些暗暗發笑,因爲我似乎到現在,和張生一樣,也就這點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