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回]離蜀
九匹戰馬組成的馬隊緩慢地行走在蜀南的棧道之上。
我擡頭看著漫山的綠葉,這是第一次看見蜀南的‘春’天,看到這漫山的‘花’朵完全不會想起來江中已經經歷了數年的戰火。也終於明白爲何蜀南的百姓過得那樣自在,明白爲何大批的來自江中的難民拼死都要遷移到蜀南來,蜀南王在蜀南邊境處建起了大寨收容那些難民。
不過難民太多,如果一次‘性’遷移到蜀南境內,說不定難民會變成變民、暴民,到時候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我不相信蜀南王會將刀口對準這些無辜的百姓,即便是他們成爲了暴民。任何善變成惡都會有理由,但去勒殺這種惡的人永遠不會去理解這其中的理由,眼中只會看到惡所造成的結果,一味的鎮壓,一味的屠殺,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大滝皇朝之所以覆滅,就因爲自身授人以柄,給了賈鞠政變的理由。試想,如果天下安定,連年沒有戰事,百姓生活安穩,即便是有王子想篡權奪位,戰火頂多只是在禁宮內燃燒而已,而以賈鞠的智慧和爲人,必定會很快幫天義帝平息宮內的政變,可惜原本救火的人卻被活生生‘逼’成了提著火油助長火勢的人。
賈鞠知道天下會大‘亂’,那把火會越燒越大,越燒越遠,大到自己都沒有能力再去撲滅,可是他依然那樣去做,大概是因爲相信烈火中的鳳凰會在灰燼中重生,卻遺忘了東陸是條龍,而不是鳳凰,即便是鳳凰,這隻鳳凰還具備這種再生的能力嗎?
棧道很窄,行走在上面的這些日子,不時能看見從蜀南境外走進來的那些來自各地的難民,少部分幸運的人拖家帶口,雖然走得很艱難,但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因爲家人對他們來說並不是負擔,而那些孤身一人的人,卻顯得比那些人更爲疲憊,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
昨日,在走進峽谷山口時,路遇一位從武都城逃亡出來的百姓,他沒有跟隨大部分人越過鎮龍關,越過龍途京城,而是偷偷留在了周圍的村莊裡,但寒冬之後,整個村子裡的人都以沒有衣服和糧食,凍死餓死,可幸運的是他最終活了下來。可這種幸運對他來說,猶如是烈火一樣整日在他心中灼燒,他說有些後悔沒有加入武都城中的民兵,與反字軍拼個你死我活,至少死了還有人能記住他的名字。
那一刻,我很想告訴他,其實在武都城中一戰死去的大部分軍民都沒有人會記住他們的名字,因爲歷史記住的只會是那些發動戰爭或者是撲滅戰爭之火的人,而那些因戰爭而死的人,只會成爲歷史塵埃中的一粒,隨風飄‘蕩’,灑落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那個人之所以能與我說這麼久,僅僅是因爲他認識我,記得我,記得我這個手刃了武都城太守張世俊的“恩人”。張世俊,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經太過陌生,但想起他時,我卻能夠記起來在他死前,我與他的那一番對話。
我在樓閣之中對那個貪腐不堪的太守道:“大滝皇朝這間房屋垮塌了,那就把廢墟中的瓦礫全都清掃乾淨,再把原本就不穩固的地基全部擊碎,深挖地下數十丈,把禍根給挖出來,然後再原址重建”
張世俊哈哈大笑,帶著嘲諷的口氣反駁我:“哈哈哈哈,好一個原址重建?老夫倒是拭目以待”
我起身走到‘門’口,側過頭去看著在‘牀’榻之上拍手嘲笑的張世俊,冷冷道:“當然,修建房屋照規矩,是要用活物祭奠的,張世俊,你下地獄後也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著,看清楚,這天下是如何……原址重建”
原址重建。
這四個字說出口是那樣的輕鬆,但要做起來卻很艱難。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自己強將這副重擔放在了雙肩之上,還是老天賦予我的責任?
“大人,前方又有難民。”身後戰馬上的尤幽情手指前方,我擡頭看見大批的難民涌在棧道之上,慢慢向這邊走來。
“下馬,讓道。”我翻身下馬,將馬匹牽到旁邊。
尤幽情將馬匹栓在石壁突出的樹枝上,亮出自己身上的腰牌問:“你們這一行有多少人?”
那名副尉顯然不認識尤幽情,但看到她手持的蜀南王代表將軍身份的腰牌,趕緊單膝跪地行了軍禮道:“將軍,這後面還有一百人。”
“一百人?怎麼會這樣少?”我問,那名副尉看了半天,大概是從我臉上的面具猜出了我的身份,趕緊挪動身子朝向我這邊回答:“大人,境外的天啓軍已經撤走,大批的難民要求重返家園,我寨將軍已經稟報王爺,王爺已經準了。”
難民要重返家園?可如果皓月國大軍殺來,他們回去還有什麼意義?我想了一會兒,又問:“最近你寨是否在重整兵馬?”
那副尉微微擡頭,表情略微有些吃驚,只是點了點頭。
明白了,我揮手讓那副尉帶難民繼續往境內走,等他們遠去之後,尤幽情才問我:“你爲什麼要問他們是否重整兵馬?”
“你忘了離去時,蜀南王點將的事情了?”我道。
我們一行九人離去前,蜀南王向我借了遠寧、張生、卦衣三個人,分別委以重任。遠寧負責蜀南軍現在的先鋒大軍,副將爲杵‘門’、千山、公孫賦、敬衫,讓卦衣統領‘精’銳斥候營,斥候營的軍士仿照納昆鬼泣所編成,挑選了最好的鎧甲兵器和戰馬,而張生則負責連大滝皇朝都未有過的中郎軍。
所謂中郎軍其實就是找了一羣上過戰場也會些皮‘毛’醫術的郎中,甚至還有些自願加入的方士,其實就是爲了在戰場上能夠救治負傷的軍士。
最重要的卻是苔伊,說也奇怪,苔伊與千山到了蜀南之後,我連她一面都沒有見過,只是在點將臺上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可她的目光卻看著迎風飄揚的那面蜀南大旗,不知道在想什麼,點將結束後,我立刻離開將臺去找她,誰知道剛走下臺階,就被身後的盧成夢一把拉住,他在我耳邊輕聲道:“苔伊姑娘會留在蜀南,什麼地方都不去。”
不知道那時我是不是鬼‘迷’心竅,竟然問他:“王爺,從此去納昆,可否帶苔伊一同前去。”
盧成夢鬆開我的手,反問:“你爲何要問我,不問問情姑娘?”
我的目光掠過盧成夢的肩頭,看向還在點將臺上不知道與敬衫在說些什麼的尤幽情,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從她得知會與我一起前往蜀南起,這種表情就一直掛在臉上。我記得卦衣說過,無論前方有什麼危險,就算去死,只要能夠和我在一起,她便什麼都不怕。
“人以羣分物以類聚。”盧成夢道,“你和情姑娘是一類人,謀士雖不爲全才,但也是人才,人才之分,往往有時候不需互補,互補就代表有矛盾存在,有情姑娘隨行,隨時潑你冷水,你會冷靜許多。”
我抖了抖寬大的袖口,問:“如果尤幽情不去,換作苔伊呢?”
“不妥。”
“爲何?”
“你心中清楚,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從前一心只想尋找身世的秘密,而‘浪’費了大好的機會,難道那個教訓還不夠嗎?”盧成夢說。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所說的那個大好機會到底是什麼?是建立起自己的勢力圖謀天下嗎?
盧成夢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道:“如果你們三人同行,結果只會是你一人活著回來,青菜和‘肉’可以做成佳餚,但一味能治病的苦‘藥’卻上不了桌,無法湊成一席,有何用處?雖然都是入口,但良‘藥’苦口,只是得病時服用,平日內只能擺放在角落之中。”
“你的意思是她們會相殘?”
“或許不會,但你可以試試將一味苦‘藥’放入美味佳餚之中。”
“就算苦,但還能吃。”
“對,就如不成熟的瓜雖然不甜,但還能吃一樣,不過菜餚的存在不僅僅是因爲它能讓人果腹,更重要的是美味,不美味的佳餚留有何用?賈鞠雖死,你卻沒有放下,如果你有一天放不下,那麼她們二人也無法放下。”
我只好默認了這個事實:“那你會讓苔伊做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我會讓她做我的王妃,你會不會殺了我?”盧成夢扭頭面帶笑容。
我愣住,半晌沒有說話,反問:“她會同意嗎?”
“她是一味苦‘藥’,我也是,但你和情姑娘卻是佳餚,爲什麼不同意?”盧成夢又說,竟面朝我,頭高高昂起,一副挑釁的模樣。
我沒說話,雙拳捏緊,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最終,盧成夢哈哈大笑,竟不顧王爺的身份,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笑罷才說:“我說笑而已。”
他說完又收起笑容,淡淡地說:“一路小心。”
“一路小心。”當時我竟重複他的話,不知道自己想說的是什麼。
“這次可不要走錯了方向,記住,離開蜀南時,你腳下不再是棧道,而是之道。”
之道嗎?我站在棧道旁邊,盯著腳下原木搭建起的棧道。
“大人,我們可以上路了。”尤幽情在身後提醒我,我反應過來默默地點點頭,翻身上馬,慢慢地前行。
走了許久,我忽然回過頭去問:“尤幽情,天下安定之後,你想做什麼?”
尤幽情愣住,大概沒想到我會忽然問出這個問題,但很快便回答:“繼續跟著你,到你死的那一天。”
“陪葬嗎?”我扭過頭去,看著前方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的棧道。
“如果你需要的話。”尤幽情說,“我不會拒絕。”
“但按照江中風俗……”我抓緊繮繩說,“如果不是皇室貴族,能陪葬的只能是自己的妻子。”
“那我會在你死前嫁給你。”
“你知不知道你很傻。”
“飛蛾撲火。”
尤幽情說出這四個字後,拍馬趕到了我前方。
我看著她的背影,怎麼看都覺得和以前在宮中時一樣,只不過沒有了那種無形的只有我才能看見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