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州闖軍經(jīng)過數(shù)日夜的連續(xù)行軍,利用大別山南麓的丘陵密林,有效掩蓋了本軍的突襲行動。在宋一鶴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自牛心寨出發(fā),繞開了控扼黃安縣北路的大城關、白沙關、雙山關等大別山隘口,迅速抵至麻城縣城西北面的三角山一帶。
三角山地勢突兀險峻,兼且密林叢生,本就是潛伏屯兵的很好地點。元末時湖廣紅巾軍在抗蒙戰(zhàn)事不利時,曾多次潛伏於此,稍息兵鋒,臥薪嚐膽以待時變,而今李來亨也充分利用了三角山的地利遮蔽之勢,使得多達近七千名戰(zhàn)兵的闖軍主力部隊,可以悄無聲息地佔據(jù)一個極爲有利的作戰(zhàn)位置。
官軍尚未知覺到他們攻城部隊與圍城大營相連接的蜂腰部位,正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側翼闖軍兵鋒之下。宋一鶴還以爲城內士紳已然起兵,正在準備迎接官軍入城,而突然被豎立在城牆上的闖軍旗幟,大約是梅增智的狡兔之計?
“流寇尚在隨州,即便小李賊有飛將之步,也不可能跨過大別山,天降於麻城。我料定這不過是梅賊的狡兔之策、緩兵之計,定然是城內士紳已經(jīng)起兵,正在爭奪城門,梅賊不願束手就擒,纔出此下策,妄圖唬嚇官兵,爾輩豈能爲此等拙劣計謀所玩?”
宋一鶴對於麻城戰(zhàn)局情勢的悄然變化毫無體感,他一口咬定守軍崩潰在即,更加緊勒令手下?lián)針硕綉?zhàn),將從城牆上潰逃下來的敗兵就地正法數(shù)十人之多,又令親兵傳令說開城以後可以縱兵大掠三日,妄圖以此辦法刺激官兵士氣和鬥志,實現(xiàn)宋撫臺的奪城之望。
只是官兵們都覺得既然士紳開城在即,自己實在沒必要太過拼命,如果把性命交代在勝利的前夜,到時候就算巡撫大人真的允諾縱兵大掠,不是也輪不到自己嗎?
所以這些人該磨洋工的,還是在磨洋工。
這對城牆上的守軍,不啻是一個最好的消息。當紅隊將城內主戰(zhàn)、主和的兩派士紳都一網(wǎng)打盡以後,最直觀的負面影響,就算本來領導守軍的大量頭目、將領消失了。紅隊隊員雖然盡皆敢戰(zhàn)銳士,可他們缺乏組織部隊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也沒有本地士紳長久積累下來的威望,即使倉促代替那些被拘捕起來的士紳充任軍官,也難以發(fā)揮守軍的全部戰(zhàn)力。
在這種情況下,麻城守軍幾乎只能靠鄉(xiāng)民們的各自爲戰(zhàn)了。
缺乏大戰(zhàn)經(jīng)驗的團勇、鄉(xiāng)兵,即使是應對士氣低沉、大磨洋工的官軍,也表現(xiàn)的險象環(huán)生。官軍炮火連續(xù)轟城,而缺乏軍官組織的守軍則實在難以做出有力回擊,大多時候只能被動挨打。
城牆被實心炮彈轟擊的砂石飛濺,到處都是被炮擊打傷、血肉模糊的鄉(xiāng)兵在慘痛哀嚎。還有好幾處防線已被官兵登城,若非紅隊隊員充當救火隊,集中鳥銃進行排槍射擊,一時震撼住登城的官兵,那麼麻城幾乎已被攻破。
戰(zhàn)事正酣中,在宋一鶴撫標的逼促下,又有更多身手矯捷的土司兵攀爬雲(yún)梯登城。這些來自施州衛(wèi)的苗瑤洞兵,攀城如飛,立時就在城牆上奪下一塊陣地,後面大批官兵跟著涌了上來,守軍支撐不住,陣腳動搖,幾乎全線崩潰。
正在城下觀望戰(zhàn)局的宋一鶴,見到有官兵已把旗幟插到城牆上,欣喜若狂,歡呼道:“我兵勝矣!”
他這時候感到戰(zhàn)局已經(jīng)變成一邊倒的局勢,勝利早成定局,爲了讓手下嫡系兵馬搶佔頭功,終於不再做任何保留,將擔任總預備隊的撫標親兵也投入攻城之中。
此刻日頭高升,陽光照耀在城牆之上,顯出一片淡白而近於黃的顏色來。
衰頹的守軍鄉(xiāng)兵一片又一片地摔倒在城牆上,還有不少失去軍官約束的團勇已經(jīng)潰逃下城,擔任救火隊的紅隊雙拳難敵四手,怎麼都無法止住潰壩之勢。
城外的官軍則擺成了一條大橫隊的陣型,毫無保留,全線撲上。撫標精兵鮮麗的衣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破城後的屠掠讓每個官兵的臉上都升騰起一片潮紅色的猙獰面容,人人眼中都透露著貪婪、喜悅和狂熱。
官軍攻城隊列像一輪新月般,以一條半弧形從麻城的西北面圍到麻城的南面。炮火急射,飛石濺落,官兵的吶喊聲如海潮翻涌,地動而閃耀,飄揚中的明軍軍旗像是無數(shù)雲(yún)朵似的,重重疊疊,令守軍爲之心悸動搖。
“宋一鶴的攻勢已經(jīng)到達頂點了?!?
在三角山“筆架飛瀑”的景觀一側,張皮綆帶著兩名小校飛馳回來。戰(zhàn)馬停在李來亨的臨時指揮部前,過分年輕的小將停住腳步,對少虎帥說道:“官軍已經(jīng)全線撲城,圍城大營幾乎無人留守,宋一鶴對戰(zhàn)場外圍毫無警戒提防,這樣的用兵簡直還不如於大忠之類土寇。”
張皮綆的年齡雖然很小,但他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事還真不比宋巡撫要少多少,又跟著郭君鎮(zhèn)一起討平了大別山的割據(jù)武裝,戰(zhàn)場大局觀和眼界都有了長足開拓,幾句話就將戰(zhàn)場情勢分析明晰。
湖廣闖軍除了白鳩鶴留守隨州以外,其餘大將腹心,幾乎是全數(shù)出動,李來亨對黃麻戰(zhàn)局的重視,亦可見一斑。
方以仁雖然並非軍旅出身,但他本就喜好戎事,亦能騎得烈馬,此時也乘著戰(zhàn)馬,還收起了他常用的那柄白金骨折扇,轉而拿了一副弓箭,微笑說道:“府主,此天賜良機,一戰(zhàn)盡收漢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還請各隊大兵立時出擊?!?
李來亨深吸了一口氣,通過紅隊和懇德記的情報網(wǎng)絡,他也大概知道宋一鶴在黃麻兩縣集中了一萬多人的官軍精兵,若是正面硬打陣地戰(zhàn),不到七千的闖軍必然不是官軍的對手。
這六七千人,可算是他數(shù)年糾合而成的全副身家??!
宋一鶴已把襄陽的分守兵大部調走,棗陽可說是唾手可得。可李來亨放棄了闖軍預定奪取的棗陽,而率領全部老本勁兵,跨越大別山南麓,遠征黃麻,目的即在於一舉攻滅湖廣官軍的主力部隊。
他的目標絕不止於利用沈莊軍事變奪取黃麻,黃安、麻城二縣的土地、民戶,隨時可取,殲滅湖廣官軍的全部機動兵力纔是最重要的目標!
但想以不到七千的兵馬,消滅一萬多人的官兵,也多少有些異想天開啊。
“雄麗,你做好準備了嗎?我把最大一股步卒都交給你指揮了,堵截官兵,絕不可使一兵一卒漏網(wǎng),一旦有失,我們即便克取黃麻,也免不了爲張獻忠和革左五營空做嫁衣?!?
李來亨將隨州闖軍中最大一支步兵部隊交於郭君鎮(zhèn)指揮,顯露出對郭君鎮(zhèn)的器重更在擔任闖軍節(jié)度副使的高一功之上。
他並不覺得解除麻城之圍,乃至於重創(chuàng)宋一鶴的官兵有什麼難度。李來亨最爲擔心的是,若不能一股殲滅宋一鶴絕大部分主力,那麼闖軍雖然可以奪取黃麻兩縣,但要進一步拓展勢力就很困難了,官兵進攻固然不足,但各守城池還是能令闖軍分外棘手。
而且黃麻大捷的消息一旦傳開,那麼正在大別山山脈東側遊動的張獻忠、革左五營,這兩支兵馬極有可能返回湖廣,同李來亨爭奪地盤。
一定要在西營、革左返回漢東以前,將隨州闖軍的勢力擴張到可以抵制他們侵奪的地步。
“絕沒問題。”郭君鎮(zhèn)倒是毫無壓力,他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揚起馬鞭便飛馳入大軍隊列之中,甚至未跟李來亨再多說兩句話。
李來亨一時愕然,和方以仁、高一功幾人相互對視,最後自嘲地笑了笑,嘆道:“我對雄麗很有信心,但他也應該多說兩句話嘛。”
高一功走近到李來亨的身側,拍拍他的肩膀,帶著一種沉穩(wěn)有力的信心說道:“也是你當機立斷,現(xiàn)在闖軍才能佔有如此有利的出擊態(tài)勢。我想此戰(zhàn)必勝,來亨不要再有太多顧慮?!?
“我明白。闖軍精騎要負責衝擊官兵中軍,乃至於擒殺宋一鶴的重任,我擔心搖旗不夠謹慎,還是要一功大哥擔此任務?!?
可惜,李來亨心想的是如果沈莊軍事變再晚一個月,等他在隨州預謀的軍制改革初步推行以後再開戰(zhàn),那他絕對有百分百的信心將宋一鶴所有兵馬殲滅。
但現(xiàn)在的隨州闖軍,依舊還是一支相當舊式的軍隊,即便相比官軍中較精銳的軍隊,也毫無特別的優(yōu)勢。
唉……湖廣水網(wǎng)甚多,只要給夠時間,大造水車,利用水力鍛錘的效能,李來亨有信心在很短時間內就把闖軍的整體裝備水平提升一個檔次,如此拿下宋一鶴絕無問題。
他也不得不自嘲,天下豈總有百分之一百的勝局,自己還是缺乏破釜沉舟、亂戰(zhàn)破敵的膽魄和勇氣,總想著追求十足穩(wěn)當?shù)木謩?,氣魄不足呀?
“世威,銃炮各隊要將圍城大營徹底擊毀,剩下的……皮綆,你還有艾卓,你們兩隊留下來跟我中軍親兵一起衝擊敵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