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花用丹田之氣喊出這句話,行人紛紛駐足側目,整個京兆府門前一片寂靜。
京兆府尹呂凱盛爲了最近的幾樁案子,愁得頭髮都白了,瓊花的言行猶如火上澆油。他甩下手中的案卷,怒氣騰騰地宣佈開堂嚴審瓊花。
公堂之上,當他看到瓊花昂首挺胸,只是對他拱了拱手,絲毫沒有敬畏之心,他隨手拿起一塊令牌,陰沉著臉下令:“對本官不敬,打十個板子,以儆效尤。”
“等一下!”瓊花從最近的捕快手中奪過水火棍,握住兩端使勁一掰,水火棍竟然硬生生被她折斷了!
所有人都被她嚇住了,呂凱盛更是用戒備的目光盯著她。
瓊花沉聲說:“今日我走進京兆府的大門,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我知道郭大東於社稷有功,但我擊鼓鳴冤也是爲了公理正義!”她說得鏗鏘有力,每個字都力透耳膜。
呂凱盛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瓊花的話。他呵斥瓊花:“你知道誣陷朝廷命官是什麼罪行嗎?”
瓊花不屑地反駁:“我連死都不怕,還怕坐牢嗎?”
“大膽刁民!”呂凱盛拍了一下驚堂木,不過,他到底還是懼怕瓊花的武功,不敢用刑,只是吩咐手下的捕快,“把她給我轟出去!”
瓊花嗤笑:“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也該問一問,我有什麼證據?”
呂凱盛剛想呵斥她,他手下的師爺附在他耳邊低語:“大人,卑職一個鄰居的親戚在舒郡王府當差,據說舒郡王特許一個名叫‘荊棘’的女人隨時進出郡王府,不用通報。我遠遠見過那個女人,好像就是這個人。”
“不可能吧?!”呂凱盛轉頭打量瓊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瓊花不知道沈舒悅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能按他說的回答:“我叫荊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聽到這話,呂凱盛一陣頭疼。他脫口而出:“你爲什麼不去其他地方自首?”
瓊花回答:“蟠螭司不管刑案,而且我不希望郡王爺揹負徇私的名聲。再說,郭大東殺人的證據就在京兆府,一事不煩二主,所以我沒有去刑部衙門或者大理寺。”
“什麼證據?”呂凱盛驚問。此時此刻,他手腳發麻,畢竟瓊花的話等同於承認,她和沈舒悅關係匪淺。
瓊花實在不耐煩與呂凱盛一問一答。她一股腦兒回答:“那個跳樓的女人,就是蟠螭司發現的那具女屍,她是被郭大東侮辱之後輕生的。郭大東生怕事情敗露,讓他的副官把那個女人的全家都殺了。這是那個副官親口告訴我的,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他殺了。”她根本不給呂凱盛插嘴的機會,大聲說,“不只是跳樓的那個女人,我已經查實的受害人至少有三名,她們都被郭大東姦污過。”
她報出了三個地址,突然間恍然大悟。沈舒悅命令她調查那幾個女人,她在調查過程中接觸了她們的鄰居或者家人。不管那三個女人到底是不是郭大東害死的,有她的調查指證在前,輿論就會認定,郭大東就是強姦殺人犯。
至於沈舒悅爲什麼讓她承認她殺死了那名副官,她原本打算永遠離開京城,所以她壓根不怕有人目擊她殺人,可是當她站上公堂,保不定有人會認出她,還不如主動承認。
瓊花鄙視沈舒悅的“面面俱到”,卻又不得不按照他的囑咐行事。她加重語氣強調:“據我所知,在建昌伯府門前控訴沈世子的瘋婆子,也是因爲她的孫女被郭大東糟蹋死了,她纔會發瘋的!”
院子內,郭大東得信匆匆趕來。他一拳揮開阻攔他的捕快,遠遠注視瓊花,彷彿正在回憶,自己是否見過她。
瓊花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威風凜凜的虎威將軍。少女時代那個有關父親的“夢”,在她發現郭大東真面目的那一刻已經支離破碎。此時此刻,站在她眼前的男人不是大周朝的英雄,他只是一個強姦殺人犯。
郭大東詰問瓊花:“是誰指使你誣陷我?”他有恃無恐,就是皇帝也不敢輕易動他,他根本不用擔心什麼瓊花,“你老實交代,或許我會留你一個全屍。”
瓊花義正詞嚴地說:“是老天看不過你的罪行,讓我遇到那個被你強姦的女人!”
“胡說八道!”郭大東怒不可遏,他的確喜歡金銀珠寶,更喜歡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不過最近這段日子,他沒有“享用”過任何女人,想及此,他再次喝問,“到底是誰指使你?”
“本來我也不信,堂堂虎威將軍竟然畜生不如!”瓊花走向郭大東,看著他的眼睛說,“那個女人用自己的性命向我證明,她沒有說謊!”
郭大東拔刀指向瓊花,惡聲惡氣地威脅她:“老子現在就砍了你,看誰還敢胡言亂語!”話音未落,他一刀砍向瓊花。
瓊花側身閃躲,一拳打在他的右肩。
兩人一來一往間,呂凱盛趕忙走到院中,嘴裡大叫:“郭將軍手下留情,她是舒郡王的手下,殺不得!”
郭大東捂著肩膀後退半步,狠狠啐一口,咬著牙呼喝:“竟然是個練家子。來人!”他大手一揮,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握著大刀闖入京兆府,將瓊花團團圍住。
呂凱盛嚇得呆若木雞。郭大東的親兵能夠闖進來,這就意味著京兆府外面的衙差已經全數被他們制伏。郭大東這是要造反嗎?
郭大東哈哈一笑,對著呂凱盛說:“呂大人放心,我不過是捉拿誣陷我的江湖敗類,不會傷及無辜的。”他上下打量瓊花,“長得挺標緻嘛!既然呂大人說,不能殺了你,那我只能把你抓回去,讓我的兄弟們好好快活快活。”
“你有這個能耐嗎?”瓊花嗤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捕快的配刀,朝郭大東身邊的親兵擲過去。
那人不知深淺,試圖用手中的利刃砍落瓊花擲過來的大刀。電光石火間,衆人只聽到“叮”的一聲,那把大刀就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它飛速越過對方的刀鋒,在空中翻轉一圈,刀尖割開了那名親兵的喉嚨。
一瞬間,鮮血噴涌而出,濺在了郭大東的衣服上。
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散,郭大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不支倒地,沒了聲息。他身經百戰,深知兩軍對壘氣勢尤爲重要。他大喝一聲:“妖女不過是僥倖!兄弟們一起上,把她活捉回去,讓她好好嚐嚐男人的滋味。”
“等一下!”呂凱盛臉色青灰,“郭將軍,這裡畢竟是京兆府。”
“閃開!”郭大東一把推開他。
“郭大東,你想幹什麼!”趙致遠匆匆趕來。除了刑部的差役,蝴蝶也換上了春桃的裝扮,攙扶著春桃的祖母和弟弟跟在趙致遠身後。
趙致遠快走幾步與郭大東對視,一字一頓說,“青天白日的,你想造反不成?”
郭大東冷哼:“難道刑部也想摻一腳?趙致遠,你信不信,我一聲令下就能踏平京兆府和你的刑部!”
“郭大東,你的眼裡還有沒有王法?”趙致遠臉色發青。
“王法?”郭大東冷笑,“老子在外面出生入死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跟我說什麼王法?!”
“多說無益。”趙致遠甩了甩袖子,“我已經通知蟠螭司督主。一切等他來了再說。”
郭大東頗爲不屑,毫不客氣地譏諷沈舒悅:“一個病秧子,他能奈我何?!”
“我認得這個聲音!”春桃的祖母突然緊緊抓住蝴蝶的手腕,循聲看向郭大東,眼神卻是空洞的,她喃喃重複,“我不會忘記這個聲音,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她推開蝴蝶,慢慢朝郭大東走去。
“阿奶!”蝴蝶拉住她。
“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桃兒,我的桃兒五年前就被人害死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老婦人忽然掰開蝴蝶的手指,突然齜牙咧嘴撲向郭大東,嘴裡尖叫,“我和你拼了,你這個殺人兇手!”
“瘋婆子!”郭大東一刀砍向老婦人。
瓊花猝不及防,本能地想要阻止,老婦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中。她怒斥道:“郭大東,你竟然連老人都不放過!”
郭大東並不理會瓊花,手握染血的大刀朝趙致遠和呂凱盛比了比,咧嘴笑了起來。
“阿奶,阿奶!”小男孩撲向地上的老婦人。蝴蝶想要拉起他卻徒勞無功。
老婦人仰面躺在地上,笑著叮囑孫子:“環兒,以後你要聽姐姐的話。”她望著天空,混濁空洞的眼睛倒映出天空的蔚藍。這一刻,她彷彿看到了希望。人生第一次,她看到了孫子的美好未來。
回顧一生,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未來。她眼睜睜看著兒子媳婦病死,而她孫女的一條人命只換來二兩銀子。她去建昌伯府門前大鬧,不過是假扮她孫女的女人要離開他們了,她依她所言,找建昌伯世子訛些銀子罷了。
當她被官差抓走,她原本以爲,他們祖孫死定了。如今,她用自己的一條賤命,換得孫子這輩子都有飽飯吃,也算死得其所了。她一點都不恨教她做戲的衙差,反而十分感激他。就像她對那人說的,爲了孫子,她什麼都願意做。她緊緊握住孫子的手,由衷地笑了起來,甚至連傷口的疼痛也都幻化成了滿滿的幸福。
半晌,她拼著最後一口氣,轉頭對蝴蝶說:“你是好人……我是心甘情願的……環兒只要有口飽飯吃就夠了。”話音未落,她永遠閉上了眼睛。
蝴蝶用力拉起哭鬧不止的小男孩,指著郭大東指控:“記住他,就是這個人害死你的姐姐,殺死你的祖母!”
“放屁!”郭大東舉刀砍向蝴蝶。
這一回,瓊花早有準備,輕易隔開了郭大東的大刀。
一旁,呂凱盛六神無主,焦急地命令捕快勸阻郭大東,又忍不住回頭詢問蝴蝶:“你是春桃?你不是從高臺上跳下去了嗎?”
“我不是春桃,我是錢朝朝,錢家的女兒!”蝴蝶怒視郭大東。她並不知道,趙致遠纔是誣陷她父親的真兇,認定郭大東是她的殺父兇手,眼中的憤怒幾乎噴涌而出。
她大聲控訴道:“郭大東,你一定不知道,我活了下來吧?我在京城明察暗訪五年,終於被我查知,你纔是西樑奸細,是你倒打一耙誣陷我的父親!”
郭大東不敢說自己沒有害死春桃,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死在他身下的女孩到底有多少。不過他十分確信,自己並沒有陷害錢厚淳。
他手指趙致遠和呂凱盛,不屑地冷哼:“你們一個兩個聯合起來,找幾個騙子在這裡做戲,就爲了誣陷我?”
“是誰想要誣陷郭將軍啊?”沈舒悅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瓊花不屑地撇撇嘴。大門內劍拔弩張,氣氛已經緊張到極點,沈舒悅依舊白衣袂袂,彷彿郊遊一般,在衆人的簇擁下從容地跨入門檻。
凝滯的氣氛中,李冶白捏著鼻子叫嚷:“郡王爺見不得血腥,趕快把屍體挪走!”他的聲音又尖又細,語調高亢,聽起來甚是滑稽,卻沒人敢笑。
郭大東質問沈舒悅:“舒郡王,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指了指圍牆。
圍牆上,蟠螭司的武官一身戎裝,拉開弓箭對準院中一衆人等。
沈舒悅微笑著回答:“是郭將軍你自己說有人誣陷你。你們三位都是皇上的股肱之臣,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郭大東露出瞭然的表情,不屑地說:“是皇上授意你這麼做的?他終於忍不住了嗎?”他輕蔑地笑了兩聲,“我爲大周拋頭顱灑熱血,就算他是皇上,他想找我算賬,也得問問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答不答應!”
“郭將軍說到哪裡去了。”沈舒悅笑了笑,心底忍不住同情郭大東。
昨晚,當他見到趙致遠的時候,他已經派人通知皇上,可以動手了。這會兒,郭大東駐紮在城外的親兵早就被皇上派去的小將控制住。至於邊關那幾支忠心於郭大東的軍隊,很快就會迎來一次“大換血”。
沈舒悅公式化地對郭大東說:“郭將軍,我的責任是保護諸位大人,所以在事情弄明白之前,請您忍耐一下。”
郭大東善於打仗但武功平平,不敢與蟠螭司硬碰硬,不過他依舊有恃無恐。他篤定,皇帝最多就是想挫挫他的銳氣,斷然不敢與他撕破臉。只要姚笙口中的“證據”沒有落入皇帝手中,皇帝爲了“仁君”之名,絕對不可能殺他。
他衝沈舒悅哼哼兩聲。
沈舒悅從容地走向瓊花,低聲責備她:“沒有我的命令,誰讓你擅自調查郭將軍的?”他的話等同於告訴所有人,瓊花是他的手下。
一旁,趙致遠彷彿遊魂一般,眼睜睜看著老婦人的屍體被人擡走,心底生出一股寒意,透徹心骨。他害怕的人不是手握利刃的郭大東,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沈舒悅。
昨日,他對沈舒悅說,爲了家人,他願意死在郭大東的刀下,但他需要一個契機。沈舒悅笑著告訴他,到時他就知道契機是什麼。眼下他終於知道,他的“契機”就是老婦人的屍體!沈舒悅要的不僅僅是郭大東的性命與他手中的兵權,沈舒悅還要他身敗名裂!郭大東於國家社稷確有功勞,沈舒悅太過心狠手辣了。
沈舒悅彷彿看穿了趙致遠的心思。他瞥他一眼,說道:“趙大人,你與錢大人情深義厚,我能理解,但是皇上都說了,無證無據的事,不足以……”
“我有證據。”趙致遠回過神,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對著門外大喊,“把人帶進來。”
來人是姚笙家的兩名下人。趙致遠質問郭大東:“郭大東,你認識他們嗎?”
郭大東來不及回答,兩名下人爭先恐後地叫嚷:“郭將軍,是您親口吩咐我們,務必找到老爺留下的東西。作爲報酬,您給了我們五十兩銀子。”
“你們找的是這個嗎?”趙致遠拿出印有西樑國宗室圖案的印鑑。這是二十多年前,他成爲西樑國細作之後,西樑商隊交給他的信物。昨晚,他命令親信把這個東西放在姚家,就是爲了栽贓郭大東,結果那人被瓊花擒住了。
郭大東看一眼趙致遠手上的東西。他確實被姚笙威脅,但是他要找的東西是他的一封手書,那是他暗通西樑的鐵證。不過趙致遠手中的印鑑的確是西樑國的信物。他瞇了瞇眼睛,突然間恍然大悟,指著趙致遠的鼻子大叫:“你就是傳聞中的‘將軍’……”
“郭大東,你誣陷了厚淳兄,又想誣陷我嗎?”趙致遠突然暴怒,激憤地控訴,“不管你是不是西樑細作,你當著我的面殺人,就連孱弱的老人都不放過,我現在就押你回刑部受審!”他像瘋子似的衝向郭大東。
郭大東想也沒想,一刀砍過去。他以爲趙致遠一定會閃躲,趙致遠卻像被惡鬼附了身一般,迎著他的刀尖撞過來,刀刃幾乎貫穿他的腹腔。
郭大東呆愣愣地看著趙致遠勾起嘴角,這一刻他後悔了。當他得知有人狀告他的時候,他就不該跑來京兆府,他應該回到城外的營地。他以爲皇上念在他勞苦功高,最多逼他交出兵權,不會要他的性命。如今,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了刑部尚書,皇帝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他。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沈舒悅臉上。他悲愴地控訴:“天家果然無情!”
沈舒悅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義正詞嚴地指控郭大東:“郭將軍,你竟敢當著我的面謀殺朝廷命官!”
“呸!”郭大東雙目血紅,大手一揮道,“姓沈的如此絕情,你們休怪我無義!兄弟們,殺出城外就是我們的天下!”他手下的親兵來不及附和,蟠螭司的鐵箭就像雨點一般朝他們射過來。
郭大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倒下,絕望與憤怒將他緊緊包裹。“我和你拼了!”他不顧一切揮刀砍向沈舒悅,被瓊花一腳踢飛了大刀。
沈舒悅正色說:“郭大東謀殺刑部尚書在先,意圖造反在後。荊棘,只要你取回他的首級,我免除你擅自行動之罪。”
瓊花根本不耐煩聽沈舒悅說了什麼。她逼視郭大東,彷彿看到他肆意凌虐小女孩們的畫面。郭大東拔腿就跑,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信念:只要離開京兆府,只要逃出城外,他還有一線生機。
瓊花飛身追了上去。
一旁,蝴蝶恨不得手刃仇人,但是沈舒悅對她說,如果她想重建錢氏一族,恢復父親的名譽,她必須假裝不會武功,永遠與“江湖”撇清關係。她緊緊牽住春桃弟弟的手。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就是親姐弟。她再也不用魅惑男人、過著殺人舔血的日子。以後,江湖上再也沒有蝴蝶,只有錢氏遺孤錢朝朝。
京兆府門外,瓊花並沒有一招殺了郭大東。她像貓捉老鼠一般緊緊跟隨他,卻又不急著抓住他。她要他深刻地體會,那些被他害死的女人,在她們臨死前一刻,經歷了怎樣的恐懼與絕望。
沈舒悅目送瓊花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他走到趙致遠身邊,蹲在地上查看他的傷口。
呂凱盛跟了過來。雖然不合時宜,但他很高興,那幾個讓他左右爲難的棘手案子竟然在一夕間全部破案了。他問沈舒悅:“舒郡王,趙大人的傷勢……”
沈舒悅吩咐呂凱盛:“快去請大夫過來。”
趙致**躺在地上。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低聲喃喃:“據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沈舒悅皺了皺眉頭。
趙致遠笑著說:“郡王爺沒有發現嗎?郭大東南征北戰,卻獨獨沒有被皇上派去駐守西樑邊界。”
沈舒悅臉色微變,低頭聆聽趙致遠的遺言。
趙致遠拼著最後一口氣,低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你——”沈舒悅猛地擡起頭,眼中流露出幾分惱怒。
趙致遠滿嘴鮮血,蒼涼地笑了起來,斷斷續續說:“郡王爺,我只求妻兒可以茍活於世……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有今天……”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郡王爺,我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了。”呂凱盛跑了回來,吩咐仵作先給趙致遠止血。
“太遲了。”沈舒悅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他的腳邊,趙致遠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沈舒悅沉默半晌,突然對著呂凱盛說:“今天的事,我會親自稟告皇上,記上你的功勞。後續的瑣碎,希望呂大人多多費心。”
“後續?”呂凱盛試探。
沈舒悅心知,郭大東在民間的聲望極高。爲了消除此事對皇家的負面影響,最快捷有效的方法就是施恩。他吩咐呂凱盛:“荊棘指控郭大東的罪行,的確都是事實。你儘快派人覈查受害者,向她們的家屬說明情況,適當地給予補償,畢竟是朝廷用人不當。”
呂凱盛得令而去。
不多會兒,趙致遠的屍體被人擡走了,地上的血污也被清理乾淨,彷彿早前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
沈舒悅獨自站在院中的梧桐樹下。初夏時節,正是樹葉最鮮亮繁茂的時候。他透過綠葉的間隙仰望天空,金色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正在等待瓊花歸來。
不知過了多久,瓊花一手握著軟劍,一手提著郭大東的人頭,大步跨入京兆府的大門。她親手爲那些無辜慘死的少女報了仇,她讓兇手同樣嚐到了恐懼與絕望的滋味,但她心裡就像堵了一團棉花,她快要喘不過氣了。她手刃兇手又如何,那些受害人能夠活過來嗎?
沈舒悅遠遠看到瓊花,皺了皺眉頭,朝青衫打了一個手勢。青衫從瓊花手中接過郭大東的人頭。
瓊花大步走到沈舒悅面前,深深看他一眼。沈舒悅審視她,嫌棄地說:“怎麼弄得這麼髒?”她風塵僕僕,臉上衣服上全都沾染了血污。
瓊花用衣袖擦去臉上的血跡,低下頭說:“舒郡王,上次我胡亂指控你派人謀殺姚笙,說了很多過分的話,是我太生氣了,口不擇言,我向你道歉。”
沈舒悅微微驚訝。他看得出,上一次見面,瓊花就在爲那些話後悔,不過他沒有料到,高傲如她竟然向他道歉了。他垂下眼瞼,一本正經地回答:“沒關係。”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唯有眼角淺淺的笑紋泄露了他的情緒。
瓊花如釋重負,正色說:“我按照你的要求,把郭大東的人頭拿了回來。”她擡起頭看他。他雖然人品不怎麼樣,但他確實很“美”,五官俊俏、身材修長,就像稀有的高嶺雪蓮。如果他不是蟠螭司督主,她一定把他擄回羅剎門做她的男人。十八年來,她第一次看上的男人竟然是皇帝的外甥。
瓊花暗暗嗤笑自己。離別在即,她居然有些不捨,之前的那些恩怨也變得微不足道。今天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她看著他說:“你把簪子還給我,我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以後大家各自保重。”
“你想要回簪子?”沈舒悅輕輕搖頭,“你知道郭大東如何訓練戰馬嗎?你知道那匹馬爲什麼直直朝姚笙撞過去嗎?這纔是我們的交換條件。”
瓊花一陣錯愕,繼而滿心憤怒,之前的那一丁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她生氣地詰問:“舒郡王,我替你做了那麼多事,又幫你把郭大東的人頭拿了回來,這樣還不夠嗎?”
沈舒悅再次搖頭,笑著回答:“你忘記了嗎?是我幫你的忙,給你機會替枉死的女人報仇。你又欠了我一回。”
瓊花張口結舌,無法反駁。半晌,她生氣地說:“沈舒悅,你究竟想怎麼樣?”
沈舒悅答非所問:“是聲音。動物可以聽到人類聽不到的聲音。這就是郭大東從西樑的養馬人那裡學來的。姚笙大概也是因爲這件事,確認郭大東就是西樑派來的細作,以此威脅他。”
“你是說,那些馬兒聽到人們聽不到的聲音,就會朝聲音的源頭撞過去?因爲這樣,它們在戰場上特別勇猛。姚笙就是利用這點,把自殺僞裝成謀殺?”瓊花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她並不覺得驚訝,畢竟羅剎門也有不少奇人異事。
她追問,“你很清楚,我必須取回髮簪。要怎麼樣,你才願意把髮簪還給我?”
沈舒悅強忍著笑意,拿出一封書信交給她。
瓊花將信將疑打開信封,是蝴蝶的筆跡。她一目十行,越看越驚訝,越看越生氣,不可置信地說:“包括我在內,她把整個羅剎門拱手送給你?不可能的!我去問她!”
“你看清楚!”沈舒悅表面一本正經,兩隻眼睛卻像發光的貓眼石,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揚,強調道,“羅剎門只是歸順蟠螭司,而你,她以你師父的身份,把你送給了我。”
瓊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十分確信,這封信確實是蝴蝶的筆跡,並沒有僞造的痕跡。
沈舒悅猶嫌不夠,故意激怒她:“你不是說,你寧死都不會背叛羅剎門嗎?現在是羅剎門背叛了你。”
瓊花壓根不理他,轉身就走。
沈舒悅下意識伸手拉她,瓊花反手就是一掌。她的手掌尚未碰到沈舒悅的衣角,一把飛刀從她眼前掠過,逼得她後退一步。與此同時,青衫與藍衫提劍站在距離她三尺遠的地方。
沈舒悅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頓說:“從這一刻開始,世上再沒有瓊花,也沒有血蒾,只有‘荊棘’,一根渾身長滿刺的荊棘!”
“做夢!”瓊花用力拍開他的手掌,到底不敢再次攻擊他。
沈舒悅笑道:“就在剛纔,你在那麼多人面前親口說,你是荊棘。你不只默認是我的手下,而且你同意將功贖罪,用郭大東的首級免除自己擅自行動的責罰。”
“沈舒悅,你太卑鄙了!”瓊花怒極,冷笑道,“我不會聽命於你的,你也駕馭不了羅剎門。你知道蝴蝶怎麼當上門主的嗎?她一刀殺了上一任門主。羅剎門唯一的信條: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我想,大家很樂意殺了你這個病秧子,奪取門主之位。”
沈舒悅胸有成竹地回答:“這是我的問題,你不用替我擔心。”
瓊花冷哼一聲,當著他的面把蝴蝶的書信撕得粉碎,隨手往半空一揚,轉身往外走。
沈舒悅任由紙屑紛紛揚揚飄落。他彷彿炫耀一般,故意把髮簪拿在手上,對著她的背影說:“你不想拿回髮簪嗎?”
瓊花停下腳步,回過頭反詰:“羅剎門已經不復存在,我還要羅剎門的信物幹什麼?!”
沈舒悅晃了晃手中的髮簪,用主人逗弄寵物的語氣挑釁瓊花:“蝴蝶告訴我,它不只是你在羅剎門的信物,也是你的父親留給你的禮物。如果你已經不需要它了,我現在就毀了它。”
瓊花揮劍指向沈舒悅,生氣地說:“之前我忌憚皇帝圍剿羅剎門,每每想要你的性命,我都忍住了。現在沒了羅剎門這個羈絆,我隨時可以一劍殺了你!”
“是嗎?”沈舒悅右手捏著銀簪,左手的指尖輕輕摩挲銀色的花瓣,看著瓊花的眼睛說,“隨時恭候大駕。”
明媚的陽光下,他們專注地凝視對方,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