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一連串腳步聲,長公主沈碧沁推門而入,一衆侍從恭立在走廊上。
沈碧沁的眉眼與沈舒悅有七八分相似,精緻秀美,偏偏她身穿騎馬裝,在柔美之中又透出一股英氣。她把烏黑的長髮高高束在腦後,腰間裹纏棕紅色皮束腰,修飾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年近四十歲,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出頭的模樣。
衆人依次見過禮,沈碧沁把沈舒悅按回軟榻上,轉過頭斜睨沈天堯,表情似笑非笑。沈天堯心裡一陣發慌,覥著臉笑問:“皇姑姑,我的臉弄髒了嗎?”
沈碧沁笑而不語。
沈天堯條件反射一般,一把按住屁股上的文身,哀怨地瞪一眼沈舒悅,三兩步躥出門外,直嚷著自己突然有急事,一溜煙跑了,活像受驚的兔子。
“他怎麼了?” 沈碧沁一臉莫名其妙,“我還沒有打趣他,跑去趙致遠家偷會未婚妻,正巧被我瞧見。”
沈舒悅莞爾,沈天堯一定以爲他說出了文身的事。他隨口解釋:“可能他也看到母親,所以心虛了。”
“不過是偷瞧自己的未婚妻——”沈碧沁戛然而止。太醫說,兒子的病必須清心寡慾,保持心境平和,所以郡王府連個平頭正臉的丫鬟都沒有。無數人勸他娶妻,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妻子,再過繼一個兒子,也算闔家美滿,他卻堅持不肯,說是不想拖累別人。
想到這,沈碧沁的心中又酸又疼,卻不敢在兒子面前表露分毫,只能轉頭去瞧李冶白。李冶白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回稟:“殿下,奴婢按您的吩咐,沒敢讓郡王爺看書。這些書是奴婢一個字一個字念給郡王爺聽的。”
“咳!”沈碧沁故意咳嗽一聲。
李冶白渾身一震,嚇得臉都白了。
“母親!”沈舒悅無奈地苦笑,衝李冶白揮揮手。
李冶白如蒙大赦,匆匆行過禮,飛快地跑了。
“本宮又不吃人。”沈碧沁咕噥一句,拿起食盒倒了一碗雞湯,嘴裡解釋,“你說過,須彌寺的泉水特別清甜,熬雞湯的水是今天一早去取的,你嚐嚐。”話音未落,她舀一勺雞湯湊近沈舒悅脣邊,作勢要喂他。
沈舒悅立馬漲紅了臉,趕忙接過湯碗和湯匙,低頭淺嘗一口。
沈碧沁挑眉輕笑。她心疼兒子,所以事事順著他,希望他在有限的日子裡活得快樂肆意。不過她偶爾捉弄一下兒子,無傷大雅。
沈舒悅沒什麼胃口,順手放下湯碗,問道:“母親,您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沈碧沁遣走所有的下人,直言問道:“舒兒,早上我見過皇兄。你老實告訴我,你主動想要蟠螭司督主的位置,是不是……”
“母親,我只是想找些事情做,不想整天無所事事。”沈舒悅避重就輕地回答。
“這才幾天的時間,你就大病了一場。”沈碧沁在牀榻邊坐下,低聲勸說,“蟠螭司不比其他地方,再加上太子人選懸而未決……”
“母親,皇上雖然賜我國姓,但我終究只是他的外甥。總不會有人懷疑,我想要那個位置吧?”
沈碧沁憂心忡忡地說:“我不是擔心這個。”她頓了頓,“外面的人都說,無論是誰,一旦掌握了蟠螭司的密室,就等於控制了朝廷的大小官員……”
“哪有那麼誇張。”沈舒悅失笑,輕輕拍了拍沈碧沁的手背,“母親不用擔心,皇上很清楚,我只想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罷了。”
“舒兒!”沈碧沁既擔心兒子的身體,又怕他因爲蟠螭司陷入危險,她鍥而不捨地勸說,“你想打發時間,大可以像天堯那般……”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天堯那般隨性灑脫。”沈舒悅嘆一口氣,“一年到頭,他不是踏青,就是秋獵,再不然騎馬聽曲,恨不得把一個時辰掰成兩個時辰用。”
沈碧沁表情一滯,繼而笑道:“母親答應過你,你想做什麼事情,我都支持你。這回是我鑽牛角尖了。”她拿起雞湯,作勢又要喂他。
小半個時辰後,沈舒悅目送母親的背影遠去。
爲人父母,誰都不願意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是爲人子女,又有誰願意撇下自己的父母?他無力勝天,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妥善安排母親的後半生。說實話,他的確關心天堯,但他費心費力把趙致遠一家從旋渦中摘除,只是想讓景王夫妻欠他一個人情。將來他不在了,他們看在這次的人情,凡事都會幫襯他母親一二。
沈舒悅轉頭遙望窗外的春光。陽光明媚又和煦,在湖面上落下點點金光。他伸出右手,試圖捕捉那一抹溫暖,手心卻只落下屋檐的陰影。
他嘆一口氣,閉著眼睛靠在軟榻上,吩咐李冶白繼續讀書給他聽,心緒卻難以平靜。母親既然找過皇上,他推測,今日皇上一定會微服來訪,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不其然,掌燈時分,皇帝只帶了幾名親信,微服來到郡王府。他坐在沈舒悅身邊,爲難地說:“舒兒,舅舅答應你的事,自然不會反悔,只不過你母親十分擔心你的身體。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還不到六十歲,頭髮已經全白了。
“讓皇上爲難了。”沈舒悅低聲道歉。
“舒兒,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想去蟠螭司,是不是……爲了‘他’?”皇帝目光灼灼盯著沈舒悅。他口中的‘他’是指沈舒悅的生父。
“當然不是。”沈舒悅斷然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自然不是爲了他。”
皇帝無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輕輕嘆一口氣。看起來,他並不相信這話。
沈舒悅沒有辯解,擡頭笑道:“皇上,這次的事,我辦得不妥嗎?”他一臉邀功的表情。
皇帝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越加明晰,嚴肅的表情卻柔和了幾分。他一本正經地評說:“你辦得很妥當,朕就將南蕭國進貢的紅寶石賞你吧。”話音未落,他就後悔了。
沈舒悅心知,一定是內務府總管見過皇上,皇上才知道他提起過南蕭國的紅寶石。他若無其事地接話:“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哦。哪天我不小心惹惱了母親,到時候全指望它讓我少挨幾句罵。”
“你呀!”皇帝嘆息,“太后說得沒錯,你長了一顆七巧玲瓏心,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你哄了去。”
“皇上,您這是誇我嗎?”沈舒悅假裝皺起眉頭,“我聽著這話,怎麼不對味兒?”
“七巧玲瓏心還不是誇獎嗎?”皇帝故作嚴肅,卻難掩嘴角的笑意。
甥舅二人說了一刻鐘的閒話,皇帝問他:“朕一直沒有想明白,你怎麼知道趙致遠的事兒與錢家有關?錢家出事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
沈舒悅知道自己的位置,不敢拿大,認認真真地回答:“閒暇的時候,我一個人瞎琢磨,總覺得世上的事全都逃不過一句話——”他一字一頓說,“何人爲何人做何事,有何目的。”
皇帝慢慢咀嚼這句話,不由得點頭表示贊同。
沈舒悅繼續解釋:“先前的種種,當我鎖定趙致遠纔是女殺手的真正目標,我爲了釐清頭緒,有意套用剛纔那句話,女殺手被‘某人’收買,爲了‘某個目的’威脅趙大人。”
他輕輕喘一口氣,虛弱地說:“女殺手想要威脅趙大人,大可以綁架趙家的一雙兒女,再不然索性把趙大人抓起來,嚴刑逼供也未嘗不可,她卻大費周章,不只用天堯威脅趙大人,甚至在京城故佈疑陣。此外,女殺手出自羅剎門,一向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這次卻顯得心慈手軟。”他輕聲吐出五個字,“反常即是妖。”
“所以你懷疑,趙致遠可能對買兇之人有恩?就算沒有恩情,至少證明,對方不想傷害趙家的人。”皇帝皺了皺眉頭,“即便這樣也不代表趙致遠與錢家有關,更不能說明,錢家的女兒還活著。”
“是。”沈舒悅點頭,“所以臣覺得,這次的事,最大的功勞在曾外祖父。如果不是曾外祖父一手創立了蟠螭司,記錄下了很多看似無關的事情,就算神仙也很難掐算出,趙致遠與錢厚淳竟然是至交好友。”
皇帝追問:“難道蟠螭司的卷宗內早有記錄,是趙致遠偷偷送走了錢家的女兒?”
“這倒沒有。”沈舒悅搖搖頭,對著皇帝解釋,“二十多年前,趙致遠僅僅是刑部主事,蟠螭司哪會注意他。不過——”他笑了笑,親熱地說,“舅舅,我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您可別告訴舅母。”
“她?”皇帝愣了一下。他懷疑沈舒悅知道他和皇后起了口角,故意提起她。
沈舒悅只當沒有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坦蕩蕩地說:“舅母養的獅子狗,每次看到漂亮的小宮女經過,都會在宮門口撒尿,十多年如一日。事實上,那是我們小時候頑皮,偷偷訓練它的。我一直覺得,人和牲畜有很多相似之處,有些習慣一旦養成了,很難改變。”
皇帝點點頭,神情怔忪。如今的皇后是他登基後續娶的,進宮時不滿十六歲,那隻獅子狗還是他送給她的。
沈舒悅見狀,心知自己算是替皇后說過情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按照蟠螭司的記錄,趙大人升任刑部侍郎之後,每年的十月初八都會請假。”他微微喘息,繼續解釋,“我命人調查得知,這個習慣並非從他升任刑部侍郎開始。他第一次請假是在永輝十三年十月初八,那天恰恰是錢厚淳過世一週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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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乎有些牽強,畢竟偌大一個京城,十月初八過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皇帝對這個解釋並不信服。
“是。”沈舒悅點頭,“不過,皇上記得我剛纔說的,獅子狗撒尿的事嗎?趙大人爲人方正、生活刻板,唯一的嗜好就是書法。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年,他偏愛繹州的澄泥硯,而他寫的‘淳’字,每每少一點。”
說到這,他又補充,“繹州是錢厚淳的故鄉,錢厚淳同樣喜好書法,而且他們都是練魏碑的。這麼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就一定不是巧合了。”
“舒兒果真心細如塵。”皇帝嘴上這麼說,心裡依舊覺得,沈舒悅洞悉內情實屬巧合,畢竟趙致遠的老師和錢厚淳的老師一向政見不合,經常在朝堂上爭得你死我活——想到這,皇帝微微一怔。或許正因爲這樣,所以沒有人懷疑,他們的弟子在私底下是摯交好友。
沈舒悅接著說道:“此時一切尚不能下定論,於是我命人翻閱錢氏一案的案卷,發現所有的死者當中,唯有錢厚淳的女兒面容被毀。最重要的一點——”他賣了一個關子。
皇帝脫口而出:“最重要的是什麼?”
沈舒悅笑著回答:“我沒有告訴皇上嗎?趙致遠聘請的保鏢,其實是蟠螭司的密探。”
“你不早些說,這不是消遣舅舅嗎?”皇帝假裝板起臉,可轉念一想,趙致遠的家人什麼都不知道,他總不會在夢中說出什麼秘密,密探又能打探到什麼?沈舒悅綜合各種蛛絲馬跡,推斷出趙錢兩家的關係,著實心思敏捷。
他拍了拍沈舒悅的肩膀,笑著說:“朕是長輩,就不與你計較了。”
“謝皇上。”沈舒悅作勢要行禮,被皇帝攔住了,他幽幽嘆一口氣,苦笑著說,“不瞞皇上,這是我第一次辦案,心裡著實沒底,不然也不會眼巴巴跑去趙家,故意在他面前說,買兇之人今年二十五歲。直到我第一時間看到趙大人的表情,這纔敢確信,趙大人認爲買兇之人是錢厚淳的女兒。”
他緊了緊衣領,心有餘悸一般嘟囔:“皇上不知道,那天又是風又是雨,火箭鋪天蓋地,女殺手上來就要殺我……”
“行了,別裝可憐了。”皇帝滿臉笑意。他喜歡沈舒悅,所有的兒女子侄之中,唯有他會像孩童一般向他撒嬌,他摸著下巴說,“爲了景王府的面子,爲了天堯的婚事,這次讓你受累了。讓朕想想怎麼賞賜你。”
“臣先謝過皇上!”沈舒悅裝模作樣行了一個禮,又正色說,“皇上,這事還沒有完。”
“你的意思,錢家的女兒就在京城,她還要繼續鬧事?”皇帝滿臉不悅。一個罪臣之女,一個逃犯,竟敢如此猖狂?
沈舒悅趕忙替錢氏說情:“皇上,在錢氏眼中,錢家是無辜的。爲人子女者,自然要爲父兄平反。”
皇帝生氣地說:“趙致遠是堂堂刑部尚書,天堯更是朕的親侄子,此女行事膽大妄爲、目無法紀,朕沒有派人追緝她,已是網開一面。如果她再敢鬧事,朕絕不輕饒!”
沈舒悅心知肚明,皇上絕不會容許錢氏挑戰皇權。“皇上請看。”他遞上殺手組織羅剎門的資料。
皇帝狐疑地接過小冊子。他翻看了幾頁,把小冊子重重摔在桌上,怒道:“江湖中竟然還有這樣的歪門邪教!這是誰人治下?朕明天就治他的瀆職之罪!”他心道,如果世上真有那麼厲害的殺手,進出皇宮豈不是來去自如?
沈舒悅沒有被皇帝的怒容嚇到。他笑盈盈地說:“皇上,刀刃都是雙面的。若是我能把羅剎門收歸蟠螭司,爲您所用,您要如何賞賜我?”
皇帝恍然大悟,罵了他一句“小滑頭”,細細聆聽他的計劃,直至戊時三刻才悄然離開郡王府。
沈舒悅站在二門外恭送皇帝。眼見馬車駛出郡王府的大門,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幸好李冶白與青衫眼明手快,一左一右攙扶他,他纔沒有摔倒。
李冶白不敢埋怨皇上,紅著眼眶說:“郡王爺,皇上隔三岔五就來看您,您若是倦了,大可以……”
“扶我回去躺一會兒。”沈舒悅氣息微弱。
青衫恨不得把他抱回臥室,奈何他們都知道,那樣會令主子難堪,只能扶著他慢慢往回走。
回到臥室,李冶白強忍著眼淚,前前後後張羅。直到沈舒悅睡下,他遠遠守在窗邊,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微弱的燭火下,沈舒悅側身而臥,面如白玉眉如黛,世上再沒有比他更俊俏的男子。
李冶白憤憤地腹誹:皇上寵愛主子又如何,那人是皇上!身爲皇上,哪裡需要顧忌別人的感受,都是別人費盡心機討好他。
世人都道,主子仗著皇家恩寵,驕縱跋扈、目中無人,不知道壞了多少規矩。可是誰又知道,這樣的榮寵背後,是主子拖著病體替皇上分憂。
李冶白越想越傷心。主子是長公主獨子,他大可以像景王世子那樣,活得輕鬆愜意。偏偏他自小體弱多病,不知哪天就不在了,駙馬又失蹤了,他必須替長公主的將來考慮。景王世子可以恣意妄爲,不管不顧叫嚷著退婚,主子卻不得不替他善後,因爲主子一旦不在了,長公主可以依仗的僅僅是皇家的那一點點親情。他憤憤地擦拭眼淚,又是悲傷,又是心疼主子。
只有他知道,主子把二皇子沈天翰扶上太子之位,又親手設局,令皇上下旨廢黜太子,經歷了怎樣的煎熬。可主子不得不這麼做,因爲太子在蟠螭司清除異己,那是儲君纔能有的殺伐決斷。主子只是舒郡王,在皇上面前,他必須感恩戴德地接受皇家施捨的恩寵,絕不能讓人發現,他的目標一直都是蟠螭司。
“哭什麼!”青衫站在窗外,伸手戳了李冶白一下,朝沈舒悅努了努嘴。
李冶白趕忙擦去眼淚,揚起下巴反駁:“誰哭了,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
青衫不屑地撇撇嘴,眨眼間便消失了。
夜越來越深,偌大的郡王府寂靜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外院一片嘈雜之聲,濃煙夾雜火光往半空中飛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