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水平如鏡的江面上,一葉扁舟緩緩劃過碧波,與兩岸的草木倒映在這湖光山色之中。
一位年輕公子站立在船頭,目光淡淡望著周圍的景象,脣邊隱隱浮現出些許清俊的笑意。他不緊不慢的從袖中抽出一支精巧的白玉笛子,橫在脣邊緩緩的吹了起來,白皙細膩的指尖輕敲在孔洞之上,優雅清貴,卻也帶著心靜止水的幽涼。
時值三月,江面上雖然還有些涼意,但也不至於達到寒冷的地步,然而這個人身上卻還繫著純白厚重的狐裘披風,微風輕漾,掀起的一闋衣袂下,隱約可辨衣襟和衣袖處繡著的銀線流雲,欣長的身姿襯著瀰漫不散的晨霧,翩若驚鴻照影來。
剛吹奏到一半,他便停了下來,側過身不適的輕咳了幾聲,捂著胸口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緩過氣來,臉色蒼白病弱,脣瓣幾乎沒有血色,顯然身患不足之癥。
“公子真是好雅興,吹得曲兒也甚是動聽,你看這天上飛得白鷺都不願意走了。”
年過花甲的老艄公頭戴斗笠,悠閒自在的劃著船,船槳擊打出片片水花,蕩起一陣陣的漣漪。
霍斬言微微笑了,笛子在指尖轉了一圈,收回握在手中才淡淡道:“是在下冒昧,驚擾了這一方好山水,憑添一縷傷情罷了。”
艄公連連搖頭:“公子哪裡話,你看這水裡的魚兒聽了你的曲子,都跟著咱們不肯離開呢!”
霍斬言云淡風輕的瞥了一眼,果然見水裡有幾條游魚圍繞在小船周圍,銀白的尾尖甩了一下浪花,又調皮敏捷的鑽進水裡。對於艄公這等幽默詼諧的說法,他只是出於禮貌的淡淡一笑,並沒有作出迴應。
艄公一邊劃著船,一邊找霍斬言搭話,眼前這位看起來富貴逼人的年輕公子,身上沒有半點紈絝驕奢之氣,待人謙和有禮,一舉一動皆令人感到舒適自在,就是見慣人情冷暖,世故人心的他都不免生出了親近之意。
寂靜的江面上隱約有銀鈴之聲,他們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位女子腳尖輕點水面,從不遠處的江岸邊焦急的飛躍過來,她身著一襲鵝黃的衣裙,身姿輕盈如燕,短衫的衣襬和秀致的錦靴上鑲著銀鈴,伴隨著踏水的步履,傳出陣陣清脆的聲響。
“好俊俏的功夫!”艄公忍不住讚歎道。
不多會兒,那女子就落在了他們的小舟上,舟上憑白多添了一個人,卻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動,依舊平穩的向前行進著。
她纔剛剛站穩,幾乎又立即的衝到霍斬言的面前,好奇欣喜的詢問他:“剛纔……可是你在吹笛子?”
這女子手裡拿著一枝桃花,大約二十歲模樣,容色豔麗奪目,一雙瀲灩明亮的大眼睛盡顯狡黠和詭詐,一看就是有著千百玲瓏心思的人物,然而面對著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一張俏臉像是天邊的晚霞,絢爛明亮,竟有種攝人心魄的、詭異的美麗。
霍斬言注視了她一會兒,才緩緩點頭,並未開口說話。
這女子倏忽笑了,明豔的容顏更加絢麗燦爛,她的雙手負在身後沾沾自喜道:“我就知道能追上你的,剛纔那首曲子,你可不可以再吹奏一遍?”
江風撩起了她的髮絲,顯得有些凌亂,然而笑容卻很是清澈純淨,映襯著碎金般的粼粼波光,唯美動人,天真爛漫的可愛中,又帶著少女特有的古靈精怪,面對這樣一位姑娘的請求,恐怕任誰都不忍心想拒絕。
然而霍斬言卻輕輕頓首,語氣清淡:“方纔那首曲子乃是在下一時興起,隨意而作,現今已忘卻大半了。”
聽到他的回答,這女子顯然有些失望,她頃刻黯淡下目光,笑靨像是瞬間凋萎的花兒,落寞的神情盡數寫在臉上,然而下一刻,又揚起頭毫不避諱的望著他,眸中的笑意明媚嫣然:“沒有關係,我可以等,等到你把曲子想起來。”
霍斬言不禁苦笑,一時間竟不知該拿這位姑娘如何是好了。
“呦,公子的曲子不僅能招來魚兒鳥兒的,原來還能引來年輕美貌的姑娘呢!”
搖著船槳的艄公望著船頭璧人般的年輕男女,忍不住出言打趣。
那女子也不見羞澀氣惱,咯咯的輕笑了幾聲,潑辣無禮的朝向艄公走了幾步,指著他威脅道:“你你你,就你,再敢多說一句話,信不信我待會兒把你丟到水裡去!”
艄公頓時吃癟,不再言語,自顧劃船去了。
女子隨即轉身,身姿輕盈走到霍斬言面前,短靴上的銀鈴伴著走路的動作清脆響著,跟她本人一樣的活潑伶俐,作爲姑娘家,卻毫無忌憚的注視著眼前的男子,迫不及待的自我介紹道:“我叫蕭蕭,你剛纔的那首曲子真好聽。”
霍斬言溫潤幽涼的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他微微沉吟,蕭蕭,神龍教的聖姑便是叫蕭蕭。
傳聞,神龍教中有一位聖姑尊使,性情乖張不拘常理,手段更是狠辣陰毒,因自小跟在蕭孟虧身邊修習武功,多年來深得蕭孟虧的真傳和喜愛,在教中的地位也僅次於教主,甚至在蕭孟虧閉關修煉的這些年,神龍教的教衆們皆是以她爲首,不斷髮展壯大至今的。
然而,眼前這位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真的有可能是神龍教的聖姑麼?
這一瞬間的愕然,很快就被他掩飾了過去,霍斬言淡淡的點頭示意:“蕭姑娘。”
蕭蕭一愣,有些驚訝:“你……你不認識我?”
霍斬言不明所以的側過頭,疑惑反問:“在下應該認識姑娘麼?”
蕭蕭聞言怔了片刻,竊喜的背對著他,微微抿脣自顧歡喜著:“不,我很高興。”
她側首低眉打量著霍斬言,試探問道:“你……公子你叫什麼名字?”
霍斬言清淡溫潤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他淡淡的開口:“小生姓霍,名斬言。”
蕭蕭將這個名字在心頭反覆唸了幾遍,都沒能想起江湖上曾有這號人物,再看眼前這位年輕公子,衣著打扮不像是江湖中人,在他的身上也感受不到半分武功的氣息,甚至從他芝蘭玉樹的氣質中,她覺得這人恐怕比普通人還要弱上三分,於是漸漸放寬了心,只把他當作普通過路的書生。
她知道讀書人最是講究禮數,想起自己方纔的冒失,蕭蕭有些後悔,於是垂首歉意道:“方纔喜不自禁,不小心失禮衝撞了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她一向刁蠻潑辣慣了,本來就不是懂得禮數的人,但是爲了不驚嚇到這位文弱書生,偏要做出大家閨秀矜持的樣子來,結果當然是學得四不像,讓人忍不住發笑了。
霍斬言的脣角勾起些許笑意,他靜靜的答:“姑娘豪邁慷慨,性情脫俗立新,能與姑娘相識,是小生的榮幸。”
蕭蕭被他這句話瞬間逗樂了,要知道這些年行走在江湖上,對方只要一聽到蕭蕭的名諱,嚇得臉色都白了,逃命還來不及,哪裡會有人願意同她相識?即使回到神龍教中,那些教衆們對她也是唯唯諾諾,尊敬懼怕,除了師父外,壓根就沒有人願意心平氣和的與她說話。
所以,對於眼前這位不知道她身份的文弱書生,蕭蕭不禁生出了莫名的好感,甚至覺得,幸好他不認識自己,也幸好他不是江湖中人。
她想了片刻,斟酌的問:“那麼,你可以讓我跟著你麼?”
霍斬言的思緒一頓,平靜的答:“在下前往洛陽有私事處理,恐怕會耽誤了姑娘的行程。”
聽他這樣說,蕭蕭甚是歡喜:“沒有關係,反正我也沒有要去的地方,這一路上還可以保護你。”
霍斬言輕輕笑了,舉止間謙和優雅,卻見不到多少親近和熱忱:“那就多謝姑娘了。”
蕭蕭有些侷促的擺手,伴著衣襬的鈴聲活潑靈動:“不用客氣,你若是想謝我,等哪一日你想起了那首曲子,便吹給我聽吧。”
爲了一首曲子,跟著一位陌生男子跋涉千里,從江東跑到洛陽,霍斬言不禁覺得好笑,這位神龍教的聖姑倒是有趣的很。
蕭蕭站在他的身邊,小心翼翼的望著霍斬言,見他沉默的望著江水線,便走近與他搭話:“這江邊氣候寒涼,許多花兒都還沒開,見不著好看的景緻。”
她頓了頓,將手裡的桃花遞給霍斬言:“這是我從山谷裡摘的,送給你。”
霍斬言垂眸注視著那枝桃花,良久才伸手接了過去,語氣溫涼淡漠:“多謝姑娘。”
對於霍斬言不冷不熱的迴應,蕭蕭有些失望和挫敗,悶悶不樂的嘀咕道:“我都說了,不用跟我客氣的。”
水面之上,晨霧還未散去,霍斬言平靜的遙望著遠方鉛色的村莊,握著桃枝的手指漸漸收緊,清俊的脣角不動聲色的勾起一絲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