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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願與身違(五)

江月樓中,鑼鼓喧鬧聲響徹雲霄,前來賀喜的客人絡繹不絕。

從山莊門口到江月樓的大廳中,一襲織錦的紅毯覆地,道路兩旁的漢白玉和樹木上掛著軟紅,入眼處皆是一番喜氣洋洋的景,秀女靈僕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雙手端著托盤穿梭在來來往往的客人中間,美酒佳餚琳瑯滿目擺了數百桌。

一對新人在衆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向了江月樓的正廳,因霍斬言的父母早亡,因此江月樓邀請了少林寺的方丈來主持婚禮,此刻的霍斬言身著一襲新郎服,緩步走在前頭牽著手裡的喜綢,錦紅的緞帶束髮,神情沉靜溫和,波瀾不驚的面容下,看不出一絲少年人娶親的歡喜。

新人走進喜堂,衆人簇擁在兩邊觀禮,正要行跪拜之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冷厲的聲音——

“霍樓主在此娶親,怎得也不通知故人?”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骨嶙峋、年過六旬的老頭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他負手而立,衣衫襤褸,污穢不堪,像是大街上討飯的老乞丐,然而這身行頭卻遮掩不住他周身氤氳的氣勢,此刻望著霍斬言的神情竟像是在冷笑著。

霍斬言的身子僅頓了一下,隨即緩緩轉過來,眉目淡淡,清俊的脣角勾起溫潤的微笑:“原來是麥前輩……”

他邁著腳步走出了正廳,來到麥藥郎的面前,向他躬身施了一禮道:“麥前輩於斬言有救命的恩情,娶親一事江月樓自然應該邀請前輩,不過念及前輩避世在沼澤之中,已有多年不問世事,斬言不敢擾了前輩的安寧。”

他的語氣淡淡,聲音娓娓道來,舉止之間優雅風流十足,眉目中似是斂了三月的春色,令人覺得溫和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疏離。

麥藥郎只看著他冷笑,提高了聲音道:“霍樓主客氣了,我麥藥郎區區一個江湖庸醫,怎敢救霍樓主的性命,又豈敢擔這‘前輩’二字?”

前來賀喜的客人聽到“麥藥郎”的名諱先是一愣,隨即交頭接耳的談論了起來,要知道麥藥郎隱居在苦寒沼澤二十幾年都未曾在中原露面,也從不施醫救人,如何能救得了霍斬言的性命?再看麥藥郎現在的神情,似乎和今日的新郎有仇,於是他們都望著對話的這兩個人,不知道自己來參加的這個婚禮還能不能順利的進行下去。

聽到對方的奚落,霍斬言卻沒怎麼在意,他從容不迫,聲音緩緩道來:“斬言有何做得不對的地方,麥前輩儘管指正便是,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倒讓斬言摸不著頭腦。”

對於他的迴應,麥藥郎只是冷笑:“指正鼎鼎大名的江月樓主,在下還沒有這個膽子,不然霍樓主哪天不高興了,在下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麥藥郎爲何會來到江東,霍斬言自然明白,當日在天水涯的山林中,他不得已出手傷了蕭蕭,下手雖然重了些,但也不至於置她於死地,想來蕭蕭已經逃到苦寒沼澤,把他利用中原武林覆滅神龍教的事跟麥藥郎說了,因此麥藥郎纔會氣不過,跑到江東來質問他。

對於此事,霍斬言的心中早有一番計較,因此並不怕麥藥郎會當著衆位賓客的面,將他先前的謀劃算計給抖了出來。相反的,此刻見到這個人,他這些天的苦悶和悵然,竟然莫名的安慰了許多。

他微微頷首,態度溫和卻也清淡,聲音聽起來頗有涵養:“前輩說笑了。”

麥藥郎站立在他的面前,想起慘死的好友和覆滅的神龍教,不由心中升起陣陣怒火,冰冷的目光死死盯著霍斬言,彷彿下一刻就要衝上去將這個罪魁禍首大卸八塊,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霍斬言的對手,又心知此人詭詐多辯,再繼續周旋下去,也佔不了多少便宜。

於是他將一個錦盒拿了出來,呈到霍斬言的面前:“有一位故人聽說樓主成親的消息,非要囑託在下給霍樓主送一件賀禮。”

聽到他提起那位“故人”,霍斬言的目光一頓,隨即看向了那個錦盒,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多謝前輩。”

他不緊不慢的伸手接了下來,扣在手中卻沒有打開,麥藥郎見此,冷著聲音提醒道:“霍樓主都不打開來看看是什麼麼?”

霍斬言的眼眸幽涼,似是掩藏著秋水,他的聲音溫淺,聽起來娓娓動聽:“既是故人所贈的禮物,斬言自會好好珍惜,若是當著衆人面前打開,未免會失了禮數。”

見到他這般虛與委蛇的模樣,麥藥郎不住冷笑:“霍樓主可是怕那位故人趁機報仇,暗算於你?”

他頓了頓,緩步向霍斬言接近,語氣冰涼,不帶絲毫感情:“霍樓主敬請放心好了,如今她的人都握在你手上,又如何來得及找你報仇?”

霍斬言一愣,下意識的反問:“前輩……什麼意思?”

見霍斬言終於有些異動,麥藥郎瞬間有了報復得逞的快感,他死死盯著霍斬言,語氣不變:“那位故人說,她曾答應過霍樓主,要爲霍樓主找到這天下最好的笛子,來報答你當日的贈曲之意。不過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這天下第一的笛子到底要去哪裡尋,所以只能把她自己送給你了。”

聞言,霍斬言抓著錦盒的手一顫,靜默了半晌,才淺淡的開口:“前輩說笑了。”

麥藥郎依舊盯著他:“有沒有說笑,你自己心裡清楚。”

他邁步向霍斬言逼近,對方卻神色淡淡,不動聲色的向後退著,江月樓裡,寂靜無聲,只能聽得到麥藥郎冰冷質問的聲音:

“她曾爲你連夜奔波數百里,翻遍整座山頭找來火雲芝;她曾爲你孤身潛入天狼峰,斬殺十幾頭雪狼取來天狼血;她曾爲你持劍打上少林寺,跪求四大禪僧贈與菩提子,她也曾爲你千里赴洛陽,一人獨戰天下羣雄。她爲你受了多少的苦,又忍了多少的罪,霍斬言,你真的明白麼?”

說到這裡,麥藥郎蒼老渾濁的眼眸中氤氳著淚花,想起在沼澤藥廬中慘死的蕭蕭,不由聲音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可知道,她忍著重傷不眠不休跋涉了多少個日夜,又可曾知道,你的那一劍,到底傷得她有多深?如果這樣還能活著的話,霍斬言,你當她是神麼?”

霍斬言的表情木然,平靜緩慢的眨著眼睛,看上去似乎無動於衷,然而抓著錦盒的手卻不動聲色的收緊了力道,他擡眸看向了麥藥郎,聲音聽起來不鹹不淡:“麥前輩代送的賀禮,斬言先收下了,江月樓已備下喜宴,不知前輩可否留下來喝一杯水酒?”

“你……”麥藥郎見他如此絕情,氣得渾身發抖,咬牙沉聲道:“姓霍的,當初我真應該刨出你的心肝,看一看裡面到底是怎樣一副狼心狗肺!”

“你說什麼?”一直隱忍不發的老洪終於看不下去旁人對自家樓主的侮辱,上前厲聲呵斥道。

“老洪……”霍斬言微微側首,聲音裡帶著些許威嚴:“退下。”

“可是……”老洪看了看麥藥郎,著急著向霍斬言分辨,但見到少主人周身冷厲的氣勢,最終強忍著怒意,不情不願的退下去了。

霍斬言的容色平靜,他緩緩的轉過身體,背對著麥藥郎,佇立的身姿越發的清冷孤獨,然而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冷淡和疏離:“今日是斬言的成親之禮,麥前輩若無心留下賀喜,便請離開吧。”

聞言,麥藥郎仰天大笑了幾聲,神情悲哀:“好……霍斬言……你真是好樣的……”

他踉蹌著倒退了幾步,繼續說著:“她的屍骨已被我撒入江中,這是她死前唯一的要求,霍斬言,日後便是你想找,也找不到她了。”

霍斬言的眸光淡淡,容顏中一如既往的清淺溫雅,他恍若未聞的邁著步子走進了喜堂,走到自己的新娘身邊,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了一禮。

少林寺方丈會意,迴應的點了點頭,不過回想起蕭蕭當日渾身血污打上少林寺的情景,如今又聽到她已亡故的消息,不由心中悲憫,細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

江月樓中,鑼鼓喧鬧的聲音幾乎驚動了大半個江東,聽到江月樓樓主成親的消息,人人臉上掛著喜氣,紛紛捧著禮物前來相賀,霍斬言身著大紅的衣袍,站在衆人的中間,不時溫淡的施禮向客人答謝,神情沉靜,如玉雕琢的容顏裡看不出一絲悲痛和歡喜的神色……

夜晚,九重紅帳裡,深閨暖閣中,卓玉嬈端坐在牀沿邊,靜默守候著夫君的到來。

她的頭上蒙著錦繡鴛鴦的喜帕,在昏暗的燭光下豔麗迤邐,恍惚是天女下凡,白皙細嫩的手在喜服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嬌柔纖細,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手指卻止不住的絞著,看起來緊張而又歡喜。

不遠處傳來推門的聲音,霍斬言走到在新房的木桌旁,隔著鴛鴦戲水的雲紗屏障,目光靜靜的望著內室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他邁步走了過去,蜀錦的衣襬頓在卓玉嬈的眼前,緩緩伸出手去,想要掀開她頭上的喜帕。然而手指剛觸碰到紅色的流蘇,卻又停了下來,一直頓在她的面前,遲遲沒有動作。

卓玉嬈覺察到他的動靜,不動聲色的低下了頭,喜帕下,目光瀲灩望著霍斬言精緻的衣襬,羞澀緊張的抿了抿脣。

良久都沒等到霍斬言接下來的動作,她微微皺了皺眉,覺察到霍斬言已經縮回手去,轉過身似乎要離開新房,她站起身來,跟上他的腳步,輕柔的聲音裡帶著祈求:“霍大哥……”

霍斬言的身子一頓,燭光之下,精緻好看的眉目裡彷彿有一些蒼茫,倒映著燭光顯得落寞幽涼,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我有些累了,你早些睡吧……”

聽著他的聲音,卓玉嬈的心逐漸墜入冰淵之中,她的身體輕顫,喜帕之下,一滴淚從臉龐緩緩劃過,墜落在繡花鞋上,暈開一圈淺淡的痕跡,她張了張口,將壓在喉間的哽咽硬吞了下去,艱難沉重的向後退了一步。

霍斬言邁步走出了新房,錦繡的衣襬絕塵而出的霎那,卓玉嬈踉蹌了一步,傾倒坐在牀榻邊的地上,大紅的喜帕翩然落下,露出了豔麗秀致的臉龐,白皙的容顏在淚痕中,美得驚心動魄,帶著幾分的詭異和妖嬈。

她的目光呆呆的盯著早已空無一人的新房,淚水無知無覺的滑落,緩緩收緊了手指,用力握著手中的玉瓶,彷彿在握著自己早已支離破碎的內心。

暗夜永長,滴漏聲敲碎了時光,滴漏聲殤,鐫刻在離人的傷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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