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接連下了好幾天,終於停了下來,冬日的暖陽照耀在沼澤雪地裡,映出刺目的光芒。
霍斬言站在門口,握著手裡的骨笛沉默無言,雲皎見此邁步走了過去,遲疑了一會兒問道:“江月樓裡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麼?”
霍斬言回身看了她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雲皎微微蹙眉,又問:“既然知道爲什麼不回去呢,他們……那些人都在等你……”
人一旦死了,魂魄便會歸於忘川,而那些對現世有著深深眷戀的人,因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無法放下心中的執念,不願度過忘川之海,靈魂便會滯留在陽世,就像霍斬言,現在以一縷孤魂飄蕩在人世間。
可是,異世中的鬼魂想要留在陽世,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若不是感知到霍斬言的存在,江月樓的那些人是撐不到今日的吧,他們死守著山莊的每一片廢墟,不過是想讓自家樓主回去看上一眼。
霍斬言聞言,黯然的轉過了身,他的頭微微低著,聲音溫涼如墨:“是我對不起他們,沒能帶給他們安寧的生活,還將殺戮招致到江月樓裡去……”
他頓了頓,脣角勾起清淡的笑意,似是自嘲悲涼般:“不過,再多的是非恩怨,很快就能解開了吧。”
雲皎望著霍斬言,心下頓時瞭然他的意思,他的靈魂終究會消散在幻夢長空之境裡,倘若這世間沒有了他的氣息,江月樓的那些鬼魂自會散去。他不是不願意回江月樓,而是因爲愧疚不敢回,身爲樓主沒能保護好江月樓的每一個人,卻還將災難禍事招引回去,就這樣一邊翹首以盼,一邊避之不及,整整三十年,執念依舊。
“可是……”雲皎想起當日玉嬈陷身火海的場景,不由心中悲憫:“你想過玉嬈沒有?”
霍斬言一愣,他只怔了片刻,又靜默的垂下頭去,良久之後拿出一個玉瓶來,轉身交給了雲皎:“在我消亡後,煩請姑娘將此物交給她吧。”
雲皎啞然的一笑,伸手將玉瓶接了回來,遲疑片刻問道:“你難道……沒有什麼要跟她說的麼?”
霍斬言的眉目清淡,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繞過雲皎朝向木屋裡去了。
雲皎望著手裡的玉瓶,面無表情的扯了扯脣角,細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將它收回在手中,也跟著他走了進去。
雲初末此時正斜躺在外屋閉目養神,素白的衣袂順著姿勢垂了下來,若不是翹腿的動作太過猥瑣,絕對是一副風流絕豔的好模樣,而蕭蕭站立在窗前,望著漫無邊際的大雪,神情落寞專注,似乎在等待麥藥郎的歸來。
不過她終究沒能等到他回來,待麥藥郎風塵僕僕的趕回木屋時,蕭蕭已然死去多時了。
當時她咳嗽了一陣,只覺得頭暈眼花,便一路扶著桌椅想回到牀榻邊,可惜由於腳步虛軟,踉蹌了一步摔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雲皎雲初末和霍斬言站在木屋裡,看著她一路爬到牀榻邊,背靠著牀榻撕心裂肺的咳嗽了一陣,遊離虛弱的眼神忽明忽暗,像是一團即將湮息的死火,單薄的身子因爲寒冷瑟瑟發抖,臉上卻因高燒滲出了汗珠,她的臉色慘白,微微仰頭望著木屋的房頂,死寂的眼眸中漸漸沒有了生機。
她的身子歪了一下,似乎是想從地上站起來回到牀榻上去,然而由於失力,整個人都傾倒趴在了地上,蕭蕭目光呆滯的望著地面,良久忽然悽然的笑了一陣,她微微擡起手,用力的咬破了手指,顫顫巍巍的在地上寫著什麼,殷紅的鮮血從手指滲出,一筆一劃勾勒出幾行小字。
寫完之後,她已經滿臉是汗,眼簾黯然的低垂了下來,森白的手緩緩伸向地面上的幾個字,輕顫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了“霍斬言”這個名字後,乾裂的脣角逐漸勾起一絲苦澀悽慘的笑意,凝望著血字的眼神似乎在看著記憶裡的那個人,一滴清淚緩緩劃過了臉頰,瞬間盪開了她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
霍斬言靜默的站在她的身邊,邁著步子走過去,傾身跪在了她的面前,清冷的眉目緊緊蹙著,目光哀傷的望著她。
蕭蕭又咳了幾聲,一口鮮血順著脣角流出,映襯著蒼白的容顏,依舊美得驚心動魄,她無力的趴在了地上,目光迷離直勾勾的望著眼前的土地,血跡在地上蔓延,染髒了她的臉頰,落在視線中一片殷紅,她在若有若無的喘息著,亦在靜靜等候那一刻的來臨。
她的手指輕輕動了動,片刻之後又平靜了下來,眸中的神情越發的虛散,最終垂下頭,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霍斬言一直跪在她的面前,從早上到日落黃昏,一動不動,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只是靜靜的望著她的屍體發呆,就在雲皎想上前叫醒他的時候,雲初末及時伸手拉住了她,把她拽到身邊來,然後狠狠的按了按她的腦袋。
雲皎氣鼓鼓的瞪了雲初末一眼,再看向霍斬言的時候,只見他傾身的躺了下來,望著蕭蕭近在咫尺的臉,神情落寞而孤獨,他緩緩伸出手去,白皙如玉的手指沿著蕭蕭的眉目,珍愛無言的描繪著她的容顏,眼眸中似乎含著淚,卻在脣角盪開些許笑意,然後輕輕的合上了眼睛。
他的身上開始發出奇異的光芒,靈魂如移動的流螢般迅速遊走著,一點一點散開在空氣中,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亦是越來越淡,從手指沿著手臂開始變得透明,最終整個身體都消失殆盡,化作一縷皎白的光輝繞著木屋和蕭蕭的屍體轉了一圈,頃刻就消散在半空之中。
雲皎見到這個情景,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雖說霍斬言沒有經過畫骨重生,但是以他的修爲,至少也能撐得過一個月纔是,怎會在這時候就被幻夢長空之境吞噬了靈魂?
她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雲初末,只見他正欣賞著手裡的聖靈珠,雙眼放光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熟悉,雲皎手指抵著下巴略微回憶了一下,頓時想起長安街頭永安當的老闆每次賺到黑心錢的時候,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同樣的猥瑣,同樣的惡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氣得咬牙切齒,在心裡暗罵了幾句,跺了跺腳就要往屋外走,還沒走兩步又被雲初末揪住衣領給拎了回來:“你去哪裡?”
雲皎微微嘟著嘴,很不客氣的說:“你都拿到人家的靈珠和魂魄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雲初末砸了砸嘴,笑得心花怒放:“你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誰這麼殘忍,居然拿人骨來做笛子麼?”
想起那支人骨做的笛子,雲皎簡直噁心到汗毛直豎,她氣得跺腳,對雲初末一字一頓的大吼出聲:“我纔不要!”說完,氣顛顛的跑出了屋子。
蕭蕭臨死前在地上留下血書,讓麥藥郎將她的一截人骨取出,做成笛子送給霍斬言,麥藥郎回來之後,見到蕭蕭冰冷僵硬的屍體,傷心消沉了好幾日,還是照著她的話去做了,然後江月樓婚禮,霍斬言發瘋,卓鼎天謀取江月樓,卓玉嬈率江月樓衆人與左嶽盟同歸於盡,一切都沒有改變,唯一變更的,不過是現世中少了一個孤獨飄蕩的鬼魂,和一支賦予了所有深情與血淚的骨笛罷了。
這次的施法,他們甚至連畫骨重生都給省去了,便取得了霍斬言費盡心機得到的聖靈珠,以及他的靈魂,雲皎心裡到底有些過不去,倒是雲初末,絲毫沒有虧心的感覺,還理所應當、厚顏無恥的說這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搞得雲皎都特別想朝著他比城牆還堅實的厚臉皮上狠狠揍一頓。
想到霍斬言先前的囑託,於是趁著某人還沉浸在得到靈珠的喜悅中,雲皎趕緊拖著那個某人又來到了江月樓的廢墟中,可能是由於感覺到自家樓主的魂息已經消失在天地間,所以這裡的冤魂散去了不少,因此山莊內的環境也輕鬆了許多。
再次找到卓玉嬈,她正坐在石塔頂層的角落裡發呆,三十年前,霍斬言便是在這裡死去的,不止是霍斬言,之後的卓鼎天和卓玉嬈也在此丟掉了性命,可是斯人已逝,有的人魂飛魄散了,有的人墮入輪迴了,只餘下她自己還死守著過去的恩怨不肯放開。
覺察到有人的動靜,卓玉嬈冰冷的擡眸,不過眼神之中已經沒有了從前的冷厲和殺氣,她只看了雲皎和雲初末一眼,又收回視線,靜默的望著牆角發呆。
雲皎想起她曾把雲初末錯認成霍斬言,想必是由於太過想念了吧,相思成癡,落寞成劫,便導致了今日的局面。
她的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向前走了幾步,輕聲喚道:“卓姑娘……”
卓玉嬈卻低低的冷笑了一陣,呆滯的目光看向雲皎,聲音悲涼:“他若是想回來,早就回來了,是我鬼迷心竅,偏偏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