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完碟子,又掃院子,泠涯發(fā)誓他從出生時起就沒被人那麼虐待過。
掃帚飛快的攏著酒罈碎片,竹條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深痕,很快就把酒坊搞得塵土飛揚,煙霧瀰漫,秦默風被嗆得受不了,揮了揮眼前的土灰勸說道:“皇子殿下,您若是累了,就到一旁歇著吧,這點小事交給微臣就行了。”
泠涯只顧生悶氣,鬱悶的掃著院子也不理踩他,隔了片刻,不知道是在故意說氣話,還是出於真心:“古語有言,一屋不掃何以平天下,這點小事本王還是能做的!”
秦默風悶悶的奧了一聲,默默拎著掃帚到上風口掃地去了,他跟隨泠涯多年,深知自家主子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是沉穩(wěn),實際卻是小孩心性,猶記得許多年前的軍營裡,那個耀眼明亮的少年皇子跟他縱馬射鵰的豪情,可惜這些年來,在休邑王風刀霜劍的壓迫之下,昔日明亮的少年漸漸掩息了他奪目的鋒芒,忍辱負重的日子並不好過,就是他都無法體味十之一二。
如今碰上千雪衣這麼一個死對頭,曾經(jīng)的輕狂摯真似乎又被喚醒過來,真不知道對皇子殿下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雪靈奉命看守他們,眼見著這兩位大哥哥越來越討厭千雪衣,她的心裡也不好受,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公子,你們不要怪姐姐了,她雖然比較愛錢,其實人很好的……”
泠涯挑了挑眉,冷嘲熱諷道:“很好?若真那麼好,就不會被人打上門了。”
雪靈聞言站起來:“是真的,當年若不是姐姐收留我,我早就餓死了。”
泠涯沉默了片刻,面無表情的問:“小姑娘,你每日在酒坊裡做什麼?”
雪靈一呆,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於是老老實實的掰著手指數(shù)道:“洗衣,做飯,刷碗,搬酒,倒馬桶,打掃房間……”
泠涯冷哼了一聲,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了雪靈一眼:“小姑娘,你被騙了,那個死女人不是收養(yǎng)你,而是根本拿你當丫鬟奴才使!”
“纔不會呢!”雪靈聽他這樣說,氣呼呼的瞪大了眼睛。
“怎麼不會?”泠涯又挑著眉,臉色寒得可以冰鎮(zhèn)西瓜:“你自己想想,像千雪衣這麼愛錢的臭女人,怎麼可能大發(fā)善心做賠錢生意?她肯定是拿你當不要錢的奴才使喚的!”
雪靈瞪著眼睛怒視他,幾乎都快氣哭了,帶著哭腔道:“姐姐纔不會呢!她以前沒那麼愛錢的,是因爲叔父和嬸孃死了,她纔會特別在意錢的!”
這個村莊位處偏遠,在不受朝廷管制的同時,也脫離了官府的保護,又因常年和胡人相互通商,地方百姓生活富足,對於心懷不軌的響馬而言,這簡直就是一塊吊在嘴邊的肥肉。
於是大約七八年前,一隊響馬突然闖入村莊,燒殺搶掠,幾乎屠殺了將近一半的村民,而千雪衣的父母作爲這裡的大戶,自然就成了這羣響馬的主要目標,在搶光了酒坊的銀子後,那響馬頭頭還看上了千雪衣的美麗孃親,硬是逼著胡姬跟自己拜堂成親,胡姬不堪受辱自刎而死,而千雪衣的父親,因痛失愛妻心中激憤,居然撲上去跟人家拼命,結(jié)果當然是死在了亂刀之中。
那時千雪衣才十幾歲,失去了父母的小姑娘,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好在她向來堅強不屈,硬是咬牙撐下了父親留下來的酒坊,只不過在堅強不屈的同時,她還日益意識到銀子的重要性,於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造就了她一看見銀子就雙眼放光的德行。
雪靈說完之後,眼睛通紅通紅的:“你們現(xiàn)在明白了吧,其實姐姐很可憐的……”
泠涯一陣沉默,他先前只知道千雪衣的父母早亡,沒想到竟是由於這個原因,他看了雪靈一眼,沒好氣的咕噥道:“我們才更可憐吧……”
說著,悶悶的哼了一聲,拎著掃帚去掃地了,不過力道明顯比先前小了許多,掃到松樹旁時,竟望著上面積壓的雪花發(fā)起呆來,不遠處的秦默風見到自家主子這副模樣,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刀子嘴,豆腐心,前一刻還恨不能一巴掌把人家拍死,這一刻又開始默默傷情了,皇子殿下對那位姓千的姑娘,還真是上心呢!
晚上,好不容易掃完了庭院,他們已經(jīng)累得腰痠背痛,草草吃了頓晚膳,埋頭倒在牀榻上爬不起來,秦默風還好,畢竟是泠涯身邊的護衛(wèi),活動筋骨的機會多的是,倒是泠涯自從離開軍營,就很少再跟人動武,錦衣玉食嬌養(yǎng)慣了,這等粗活自然有點受不住,回到客房連鞋子都沒脫,直接趴在牀上沉默了起來。
秦默風見此,還以爲他是在擔心千雪衣,於是試探的說道:“不知道千姑娘的傷怎麼樣了,遠遠看著似乎挺嚴重的。”
泠涯倒在牀榻上,懶洋洋的瞇著眼睛:“禍害遺千年,等我們兩個累死,她還能活得好好的……那麼擔憂的話,你去看看她好了。”
秦默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釋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見殿下精神不佳,微臣還以爲殿下是在擔憂千姑娘的傷勢。”
泠涯不屑的哼了一聲,露出嫌惡的表情:“我看起來很閒,擔心她作甚?”
他頓了頓,沉默了片刻,靜靜開口問:“默風,你的傷勢好些了麼?”
秦默風點了點頭,道:“謝殿下關(guān)心,微臣已經(jīng)無礙。”
泠涯聞言,撐起身子坐起來,斟酌一會兒道:“我們遇襲的事想必已經(jīng)傳回帝京,不知王弟現(xiàn)在如何。”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風亦是憂心,泠涯皇子遇襲的事情傳回帝京,伯涯皇子定是心急如焚,休邑王老奸巨猾,如今泠涯皇子不在帝京,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呢!若是伯涯皇子激憤之下,做出什麼傻事,他們多年的計劃也將付諸流水。
念及此,秦默風沉吟道:“皇子殿下,我們要不要傳信通知二殿下,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
泠涯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伯涯一向謹慎小心,不見到我的屍首是不會做傻事的,若是我們貿(mào)然傳信回去,說不定會招來休邑王。”
秦默風點頭道:“殿下說的是,是微臣疏忽了。”
泠涯笑了笑:“我與伯涯乃是同胞兄弟,又是一起長大,自然會比別人瞭解他,既然休邑王想置我於死地,我們便將計就計,殺他個措手不及。”
秦默風微微蹙眉:“殿下,您的意思是……”
泠涯揮了揮衣袖,問道:“今天是什麼時候了?”
秦默風老實答道:“陽月二十七。”
泠涯沉吟道:“臘月二十八那天,休邑王會在王府設宴宴請羣臣,我與伯涯原本約定在那天裡應外合,他會率領(lǐng)刺客潛入王府刺殺休邑王,而我們和裴照帶兵攻入帝京,趁機將休邑王亂黨一舉剷除。”
秦默風想了片刻,遲疑道:“可是,若是裴將軍率兵回朝,勢必會引起休邑王的注意,只怕到時沒那麼容易。”
泠涯又看了他一眼,露出老謀深算的笑容:“你忘了,裴照剛剛被加封爲上將軍,適逢父皇駕崩十年之期,身爲臣子回去祭拜謝恩,又有何值得懷疑的?更何況休邑王如今以爲本王已死,對裴照必會疏於防範,就算他心裡仍有疑慮,帝京之中只要有伯涯在,他想調(diào)動羽林軍,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秦默風聽到他的話,不由點頭讚歎道:“殿下心思縝密,微臣佩服。”
泠涯勉強笑了一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著天際的明月喃喃道:“這麼多年兢兢業(yè)業(yè),步步爲營,終將有了結(jié)果。”
他的神情落寞哀傷,恍惚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雨夜,父皇駕崩,休邑王以勤王之名領(lǐng)兵控制了整個王城,那時候他和伯涯纔不過十幾歲,照拂他們的侍女奴才全部被殺,連他們的母后都被逼自縊在朝陽宮中,如今十年過去了,昔日的傀儡皇子已成浴血重生的雄鷹,只待展翅高飛,收復河山的那天。
想起伯涯,他的英眉不動聲色的皺了皺,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蒼茫和不確定。
秦默風跟在他的身旁,遲疑問道:“殿下可是在擔心二殿下?”
泠涯負著手,疲憊的閉目嘆了口氣,又低低的笑了笑:“是啊……”
如今他不在帝京,休邑王勢必會集中力量對付伯涯,兩個月的時間,不知道伯涯能不能撐得住。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風臉上的神色倒是緩和了不少,甚至還有些笑意,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奇怪,明明是同胞所生,連容貌都一模一樣,然而泠涯和伯涯這兩位皇子的性情卻是大相徑庭,泠涯好武,伯涯喜文,一個烈得像火,一個沉得似水,一個見了令人心潮澎湃,一個接近使人如沐春風,不過若是他們站著不說話,旁人就很難把他們辨認出來。
他不緊不慢的勸慰道:“二殿下向來足智多謀,一定會保全自己等殿下回去,皇子殿下就不要憂心了,當務之急是儘快趕赴邊關(guān)與裴將軍回合。”
泠涯勾脣笑了笑,心裡寬慰了許多:“說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