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邊塞,狂沙怒卷,到處皆是一片荒涼。
車遲國的大軍駐紮在窮惡偏遠的高坡,數百個營帳映襯著天際的夕陽,像是一匹奄奄一息的瘦狼,在死亡到來之前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大王駕崩,太子初登大殿,朝廷上還有好些事要忙,自然就忽略了遠方邊關,糧草和軍需一直供應不上,兵將們的傷亡亦是日益慘重。
主將的營帳裡,姜雪羽祈求的望著秦錚:“秦錚哥哥,我們離開這裡吧。”
秦錚身著一身鎧甲,眉目俊毅:“不,大俞國一日不退兵,我是不會走的。”
“我不明白,”姜雪羽此時身穿一襲紫衣,外面繫著暗紫的披風,她微微蹙眉:“公主已經走了,她不會再去和親,你爲何還要堅持?”
秦錚望向了姜雪羽,英俊的臉龐上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不過他很快就從悲痛中堅定了目光:“因爲那些受苦受難的子民,因爲這些還在浴血奮戰的兄弟,雪羽,你不明白,自從來到了這裡,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戰鬥的意義。”
他頓了頓,看著姜雪羽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偏過頭隱約閃現出憂傷之色:“你我都是失去親人的孤兒,倘若此次邊關失守,不知道又會有多少孩子將會淪落成跟我們一樣的命運,這樣的結局,我不願見到。”
姜雪羽愣住了,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張了張口,想告訴他銀時月的預言,想告訴他即使守著邊關,豁出性命,還是改變不了將要發生的劫難,可是她最終頓住了,因爲她知道秦錚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營帳裡,秦錚靜默了片刻,最終開口:“雪羽,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了你。”
姜雪羽柔靜的目光閃了一閃,蒼白的脣瓣微微抿著,斟酌許久,她點了點頭:“好。”
營帳外,有人爲她牽來了馬匹,姜雪羽望著秦錚的神情柔和而又不捨,猶豫輕緩的開口:“秦錚哥哥,你……保重。”
營帳裡,秦錚負手揹著她,久久閉上了雙眼,頷首輕輕的嗯了一聲。
姜雪羽依依不捨的退著步子走出了營帳,斂水的眸子一直望著那道沉俊堅毅的背影,彷彿要將他永遠的鐫刻在記憶之中。
她翻身上馬,挽著馬轡回頭朝向秦錚所在的帳營深深望了一眼,下定了某個決心般策馬離開了車遲國的營帳,黃沙漫漫,馬蹄聲急,一向沉靜柔和的眼神中越發的凌厲決然。
身爲男兒,他愛著這個國家,愛著每一個子民,只要他們還在,他就有戰鬥下去的意義。
身爲女人,她愛著這個男人,也愛著他所愛的一切,只要他還活著,她便不容自己退縮。
……
幾天後,大俞國的大軍裡,一羣舞姬被人推著進入了大營裡,中間簇擁著的一位紫衣女子最是惹人注意,一看便是這些人的領舞。
大俞的主帥饒有興致的坐在上面,摸著一抹鬍子,滿意的打量著她們,旁邊分列兩旁坐著的,是幾位隨軍征討的大將,亦是滿臉的自豪和貪婪。
這些舞姬是剛從附近村落俘虜來的,據說是要前往車遲王都爲大王獻舞,可惜那個老糊塗沒這個福氣,還未見到這樣的天姿尤物便一命歸了西,白白便宜了他們。
營帳裡的聲樂漸起,舞姬們圍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中央的紫衣女子蒙著淡紫的面紗,不過從中隱約露出的容顏裡即可推測中,她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絲綢緞帶應著舞姿翩然長舞,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營帳中的人都醉得微醺,色迷迷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們,都在心底算計著回頭該怎麼瓜分這些漂亮的舞姬。
坐在主帳上的大帥,仰頭猛灌烈酒,痛快的擊案連說了幾句好,望著中央的紫衣女子越發的心馳神往,恍恍惚惚覺得,那些漫天飛舞的緞帶是在向他招手一般。
“大帥,小心!”
一聲斷喝令他立即清醒了不少,擡頭看時,一條繫著匕首的緞帶直直的向他飛來,他連忙側身去閃,還是被刀鋒劃破了臉頰。
方纔喝得醉醺醺的將官們皆拔出劍圍住她,外面守衛的人也紛紛跑入大帳中,那主帥捂著自己受傷的臉從案下爬出來,指著她大罵:“賤人,殺了她!”
姜雪羽並不懂武功,只是當年隨師父學琴時,興趣所致也學了一些宮舞,爲了刺殺大俞國的主帥,這一擊她練習了好久,一擊不成,她便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可能再去殺他了。
可是,身爲車遲國的人,她又怎能讓大俞的髒手來殺她?
面紗之下,她緩緩落下淚來,淚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秦錚,那個眉目俊毅,沉穩堅強的男子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握在手裡的匕首,毫不遲疑的刺入了自己的腹中,她的臉色慘白,緩緩倒了下來,從脣角處嘔出的鮮血染紅了淡紫的面紗,陽光透過帳篷,在她眼中凝成一片白色的光芒,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故鄉的歌謠。
那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和秦錚牽手走過家鄉的油菜花田,那裡沒有王宮,沒有公主,也沒有連綿不絕的戰爭和災難,歡樂的童音跳躍在田野之間,人們俯腰辛勤勞作,一切都是那麼的安詳而又美好。
秦錚……秦錚……秦錚……
迷濛之間,她默默唸著這個名字,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慢慢流失,溫熱的液體溫暖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那些東西抓不住了,再也抓不住了,它們在過往的歲月裡風雨飄搖,在時間的消耗中模糊了蹤影,一如她現在纖細脆弱的生命。
她想起了秦錚的笑容,燦爛如晨起的朝陽,無論在何時都能令人感到溫暖,給人希望。她想起了曾經在王宮的一川時光,他在樹下一絲不茍的練劍,而她就陪伴在他的身旁,那時候,她總愛坐在不遠處,默默注視著他的側臉,彈琴給他聽。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姜雪羽死了,帶著無限的思念和眷戀,然而她的眉目之間卻沒有一點的悽楚和痛苦,或許在死前的一瞬,她看到了家鄉的油菜花田,看到秦錚正在騎馬向她走來,然後他們在一起了,一直永遠的在一起了。
包圍的兵將持劍指著她,顯然被她的舉動驚嚇住了,良久之後,才聽得那主帥一聲怒喝:“還愣什麼,把她給我拖出去!”
大漠的風沙,冰寒如刀,伴隨著陣陣慘厲的雁鳴,無端令人感到酸楚悽然。
銀時月的身影出現在高坡之上,遠遠遙望著對面一座土城,雪白的衣衫在大漠中不染纖塵,身後的狐尾隨風而舞,像是華貴的狐裘。
一個月前,他不顧神魔契約中的約定,試圖強力更改凡人的命途,天譴令他的魔力受到了極大的損傷,他傷重昏迷在神樹之中,沒想到等再次醒來的時候,王宮內已不見了雪羽的身影。
他苦苦追尋著的,認真呵護著的,那個美麗的姑娘現在被人吊在城牆之上,像是一展破敗的旗幟,昭示著車遲國即將的覆滅和死亡。
大漠的風,冰寒如刀,刮傷了她白皙細膩的容顏,曾經長如墨緞的青絲秀髮,也如陌上枯黃的雜草一般,凌亂而死寂,她閉著眼睛,渾身血污,臉色慘白,向人們彰顯著作爲人類的無奈和渺小。
這是大俞剛剛奪取的一座城池,入主城池不久,他們便興致勃勃的向城中百姓展示,凡是膽敢忤逆他們者,皆會落得如此下場。
那時的銀時月,遙望著遠處那道纖弱的身影,緩緩握緊了手指,他在無比痛恨著人類,憤怒他們的殘忍,厭惡他們的貪婪,甚至連他們的脆弱易折都在深深怨毒著,雖然在此之前,他從未傷害過人類,也從未想過要去傷害他們。
他想起幾個月前,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她就像悄然綻放在王宮中的花兒,一顰一笑,美麗淡然,雖然安靜沉寂卻也帶著活人的生息,甚至有時他都會忍不住想,人類的生命雖然短暫,但也可以這般的美好。
可是現在,這個他深愛著的人類姑娘,就這樣死在他的面前,而自詡爲強大邪魔的他,卻無可奈何,毫無辦法。
荒漠之中,他抱著姜雪羽冰冷僵硬的屍體離開,表情木然,卻淚溼了臉面,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和絕望,他想殺掉所有人類,他喜歡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留著他們還有什麼用?
在這個世上,有那麼多的人,無論邪惡的,還是善良的,無論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他們都可以活得好好的,爲什麼偏偏就讓雪羽死了?
甚至,他想毀滅整個天地。
姜雪羽的死,成了銀時月犯下殺戮之罪的根源,然而他窮盡一生修爲,拼儘性命換來的,不過是將車遲國的滅亡之日推遲了短短幾天。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大俞十萬鐵騎被殺之後,和車遲國有著姻親聯繫的東陵國大舉入侵,一下子覆滅了兩個國家,成爲天下霸主。
秦錚在東陵之役中戰死,被那些記得他的人一生尊崇敬仰,而綽瑤深知被慕容家所騙,在忠僕的誓死保護下,狼狽逃亡四方,最終被北夷的一位將軍所救,兩個人成親生子,幸福美滿,故事的最終,連她都能有個不錯的結局。
現實已經走向尾聲,而在長空之境裡,這段故事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