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

鴛鴦絞著帕子頓時紅了臉兒。有道是‘哪個少女不懷春’？鴛鴦業(yè)已十八，早知了人事兒，心下自是隱隱有些念頭。奈何一直留在老太太身邊兒，素日裡忙前忙後，便是那一星半點的念頭也遮掩了下來，這纔不曾彰顯出來。

此時鳳姐兒提起陳斯遠(yuǎn)來，鴛鴦自是羞怯不已。所謂‘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她精擅庶務(wù)，早知老太太心思，自是瞧不上寶玉的。若陳斯遠(yuǎn)沒來，鴛鴦倒是對公子哥習(xí)性的賈璉有些念頭。

奈何陳斯遠(yuǎn)一來，論及人品才俊，賈璉處處比不過，鴛鴦心裡自然對陳斯遠(yuǎn)有了些朦朧念頭。

她羞怯不已，趕忙道：“二奶奶怎麼又說起遠(yuǎn)大爺來了？”

鳳姐兒見其臉上騰起紅雲(yún)來，心下暗忖，果然是‘姐兒愛俏、鴇兒愛鈔’，那遠(yuǎn)兄弟生得俏也就罷了，前程遠(yuǎn)大，還有陶朱之能。莫說是鴛鴦了，倘若鳳姐兒不曾出閣，只怕也巴不得尋個這般如意郎君呢。

鳳姐兒就笑著道：“前頭我說的，你可聽進去了？如今不過上下兩策，下策，或是嫁寶玉、嫁二爺，你撿一人嫁了，自然能護你周全。”

鴛鴦趕忙搖頭，道：“寶二爺還小著呢，二爺……我也不大樂意，二奶奶快別亂點鴛鴦譜了。”

寶玉且不說，鳳姐兒因著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這兩日鬧得不可開交。鴛鴦也知鳳姐兒是個善妒的，連平兒一年到頭與璉二爺相會才幾回，她若是嫁過來，只怕還不如平兒呢。

鳳姐兒道：“下策你不依，可不就只剩下上策了？”

鴛鴦紅著臉兒囁嚅半晌，卻說不出話兒來。

鳳姐兒笑著誘道：“論品貌、才俊、能爲(wèi)，遠(yuǎn)兄弟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你嫁過去做了妾，便是掉進蜜窩子裡了，從此錦衣玉食，一輩子都有了。”

鴛鴦咬著下脣暗自思忖。二奶奶又豈是好相與的？此番明著是來點撥自個兒，內(nèi)裡未嘗沒有試探之意。若自個兒不依其上策，來日定待自個兒百般提防。

細(xì)細(xì)思忖，二奶奶這話卻不曾說錯，若老太太一去，自個兒沒個依仗的，只怕就活不成了。

見其不言語，鳳姐兒也不著急，端著茶盞呷了一口，往外頭道：“平兒，你且進來勸勸她。”

平兒答應(yīng)一聲兒，打了簾櫳入得內(nèi)中，湊到鴛鴦身邊兒道：“我們奶奶也是一番好意，你也不想想，你素日裡仗了老太太的勢，上上下下得罪了多少人？我說句不好聽的，來日你便是做了姨娘，又豈知有多少人正等著拿了你的短兒，想著一腳將你踩進淤泥裡呢？”

鴛鴦不說話兒不行了，趕忙道：“我，我又沒說不樂意……只是遠(yuǎn)大爺那般人品才俊，我哪裡攀得上？”

鳳姐兒頓時笑道：“此事還不簡單？老太太素來疼林妹妹，你回頭兒私下與老太太說，就說來日願意去林妹妹處，料想老太太斷無不準(zhǔn)之理。”

這主意倒是妥當(dāng)。鴛鴦裡裡外外都周全著，伺候了老太太幾年，老太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其沒個著落。

鴛鴦忍不住羞赧道：“我自個兒不大好開口。”

鳳姐兒笑著與平兒道：“她倒是知道害羞了。也罷，我好人做到底，回頭兒啊，我去跟老太太說去。”

鴛鴦緊忙斂衽一福，道謝的話兒卻說不出口。

恰此時外間小丫鬟豐兒道：“平兒姐姐，琥珀姐姐尋鴛鴦姐姐呢。”

鴛鴦緊忙褪去羞意，捧著臉兒道：“定是老太太尋我了，那我先去了。”

鳳姐兒笑著應(yīng)下，自有平兒將鴛鴦送了出來。

不提鳳姐兒心下熨帖，獨自留在房中暗笑不已。卻說鴛鴦出了鳳姐兒院兒，緊忙往榮慶堂行去。

虧得已是深秋，北風(fēng)凜冽，那寒風(fēng)一吹，她面上的紅雲(yún)便褪了下去。過穿堂轉(zhuǎn)到榮慶堂前，琥珀正督著小丫鬟忙著活計，見了鴛鴦就道：“老太太說這都申時了，怎麼不見姑娘們來熱鬧？”

鴛鴦道：“那我去後頭尋一尋。”

琥珀應(yīng)下，鴛鴦扭身又兜轉(zhuǎn)回來，須臾進得大觀園裡，尋了婆子略略掃聽，便知姑娘們這會子都在瀟湘館呢，鴛鴦便挪步往瀟湘館來。

甫一進得院兒裡，鴛鴦便聽得內(nèi)中歡聲笑語不絕，她便納罕道：“可是有什麼好事兒？”

來迎的紫鵑笑而不語，道：“你自個兒進去聽聽就知道了。”

鴛鴦笑著嗔看其一眼，隨即進得房裡，就聽湘雲(yún)打趣道：“——林妹妹往後就是財主了，依我說，下回合該林妹妹起個東道。”

探春立時附和道：“正是正是，好不容易逮住個大戶，下回不但要有酒席，還要有戲班子。”

內(nèi)中黛玉掩口笑道：“八字才一撇，偏你們當(dāng)了真。”

寶姐姐也笑著道：“有一就有二，且那工坊如今是獨門營生。有道是一步先、步步先，如今瞧著不過是一年幾千兩銀子，說不得往後便是幾萬、十幾萬了呢。”

黛玉笑個不停，乾脆大氣道：“罷罷罷，下回如何辦東道，你們只管提就是了，我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請上一回。”

鴛鴦上前道：“林姑娘要做東道了？”

小惜春笑著道：“鴛鴦姐姐不知，林姐姐如今生髮了，來日便是大觀園前三的財主！”

鴛鴦笑問：“這是怎麼個說法？”

便有入畫娓娓道來，待聽聞工坊得了兵部訂單，鴛鴦也合掌上前道喜：“給林姑娘道喜了。”

黛玉眨眨眼，嗔怪道：“莫不是還要討賞錢？”

鴛鴦道：“這回就算了，等林姑娘來日真?zhèn)€兒賺了幾萬銀子，我再來討個豐厚紅包。”

衆(zhòng)人都笑個不停。過得須臾，鴛鴦才道：“原是出了這等大好事兒，方纔老太太還唸叨姑娘們怎麼沒去呢。”

迎春恍然道：“是了，光顧著打趣林妹妹，卻忘了往老太太處去了。”

當(dāng)下姑娘們也不遲疑，紛紛起身要往榮慶堂而去。

一衆(zhòng)鶯鶯燕燕纔到大觀園門前，便有玉釧兒迎面而來。與衆(zhòng)人見過禮便道：“大奶奶、三姑娘留步，太太尋兩位有要緊事兒呢。”

衆(zhòng)人都不解，唯獨寶釵得了些許風(fēng)聲，暗忖定是爲(wèi)了那管家事宜。

於是李紈、探春別過衆(zhòng)人，隨著玉釧兒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刻下王夫人上房裡，夏金桂正與王夫人說著話兒。

那王夫人恍然笑道：“虧得你提了醒兒，不然我定被人挑了不是。”

夏金桂道：“我不過是一愚之得罷了，便是這回不說，來日太太也能醒過味兒來。”

王夫人搖頭道：“我這幾日忙得腳打後腦勺，真真兒是昏頭漲腦，只怕三五日的也想不通透。”

夏金桂便故作嫺靜一笑。

王夫人本待用寶釵、夏金桂鉗制探春，夏金桂甫一來府中便點出不妥，蓋因?qū)氣O與她都不算賈家之人。

王夫人恍然，這才改成用李紈、夏金桂鉗制探春。

外間檀心道：“太太，大奶奶與三姑娘來了。”

夏金桂聞言緊忙起身，道：“太太，我往內(nèi)中避一避。”

王夫人點頭，夏金桂挪動蓮步便進了裡屋。

須臾，玉釧兒引了李紈、探春入內(nèi)，彼此廝見過，王夫人問過這幾日情形，便說道：“我今次尋了你們來，實在是因著分身乏術(shù)。你們也知，我如今既要掌家又要管家，大事小情都要過問。我也上了年紀(jì)，實在管不過來，今兒個尋了你們來，便想將管家的差事交給探丫頭，珠哥兒媳婦年長，得空也在一旁幫襯著。”

探春還沒說什麼，李紈緊忙推脫道：“太太，這隻怕不妥吧？我一孀居之人，怎好拋頭露面？”

王夫人就道：“也不用你們管著前頭，只將這大觀園管好就成了。”

李紈掃量探春一眼，當(dāng)下不再出聲兒。

探春自是知曉如今王夫人與鳳姐兒鬥得不可開交，可她一心彌合賈家，不想讓賈家自殺自滅。雖明知王夫人存心利用，卻也想要一展身手，將這大觀園好生管束起來。

於是起身一福，道：“母親既信得過我，女兒自是沒有推脫的道理。”

王夫人頓時笑了，道：“好好，我就知沒看錯你。你們且先回去，過會子我便讓玉釧兒將各處鑰匙送過去。”

李紈、探春一併應(yīng)下，王夫人又道：“珠哥兒媳婦還要教導(dǎo)蘭兒，只怕也不大得空，正好金桂來了，她素來是個周全的，打明兒個起，我讓金桂也來幫襯著。”

探春哪裡不知這是王夫人打發(fā)來的監(jiān)軍？只是方纔都應(yīng)了，這會子自然不好反悔，只得咬牙應(yīng)了下來。

待二人告辭而出，夏金桂方纔從內(nèi)中轉(zhuǎn)出來。

王夫人便扯了夏金桂的手兒道：“好孩子，還是你妥當(dāng)。探丫頭性子太過尖銳，難免想不周全，你辛苦一些時日，替我照看著。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哪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纔好。”

夏金桂笑著應(yīng)下，道：“太太既信得過我，那我少不得每日要來叨擾呢。”

這上房裡準(zhǔn)婆媳相合，外間一對兒姑嫂卻幾番欲言又止。

李紈幾次要開口，卻不知該如何言說。待再看向探春，正巧與探春視線撞了個正著。

不待李紈開口，探春就道：“大嫂子可是要勸我？”

李紈教導(dǎo)三春數(shù)年，心下實在不忍，這才低聲道：“三妹妹……不該答應(yīng)的。”

探春笑道：“我何嘗不知此事是個坑？可你不管，我不管，難不成便要眼睜睜瞧著這家業(yè)敗落了？旁的且不說，這園子裡的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裡睡覺，夜裡鬥牌，實在不像個樣子，總要有人管一管了。”

李紈嘆息一聲，沒言語，心道只怕來日探春一準(zhǔn)兒會被王夫人卸磨殺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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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蔓過窗櫺，內(nèi)中人影晃動。

芊芊素手握著的白瓷杯已然空了三巡，白皙的面頰上騰起紅暈來，一雙素日裡清冷的眸子，如今逐漸迷離起來。

侍立一旁的清梵咬著下脣上前，提了酒壺道：“姑娘再陪一盞吧？遠(yuǎn)大爺還不曾盡興呢。”

妙玉搖了搖頭，只盯著對面兒的陳斯遠(yuǎn)，也不知怎地，平日裡瞧著便心生厭嫌，如今燈下再看，竟覺分外俊雅。若是得這般良人相伴一生，想來也是極好的。

這般想著，心下忽而一驚，暗忖自個兒這是怎麼了？

清梵正倒著酒，妙玉只當(dāng)自個兒多飲幾杯，擡手便要止住。誰知身形搖晃之下，一把推在那白瓷杯上。鐺啷啷一聲兒，白瓷瓶掉落地面，清亮的酒水灑了一衣襟。

“髒了我的衣裳。”妙玉蹙眉喃喃，聲音沒了往日裡的清冷，反倒別有一番溫婉。

清梵情知自家姑娘著了道，趕忙道：“我來拾掇就好。姑娘怕是醉了……”擡眼看向陳斯遠(yuǎn)：“勞煩遠(yuǎn)大爺將我們姑娘送回房裡。”

陳斯遠(yuǎn)業(yè)已吃飽喝足，心下也沒多想，只當(dāng)妙玉不勝酒力，小丫鬟清梵蓄意給二人創(chuàng)造機會。

他應(yīng)了一聲兒，起身過來攙扶妙玉。

誰知妙玉卻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旋即扭身踉蹌著往內(nèi)中行去。

內(nèi)中也掌了燈，又有熏籠取暖，清梵更是將殘存的蘇合香一股腦的投了進去，此時煙氣嫋嫋，香味怡人。

她望著那煙靄裊裊上升，忽然伸手去捉，纖長的手指在半空虛握了半晌，最終垂落時，卻輕輕搭在了身側(cè)人的手背上。

那手背觸之微涼，妙玉霎時間打了個冷顫，扭頭咬著下脣看向陳斯遠(yuǎn)，鼻息逐漸粗重起來。

陳斯遠(yuǎn)扯著其手臂，讓其落座牀榻之上，不禁笑道：“不能喝就少喝些，如今可是醉了？”

妙玉只癡癡搖了搖頭，盯著陳斯遠(yuǎn)說道：“你生得真真兒好看，比那柳二郎還要好看……嘻，是不是生得好看的男子都是惡人？”

陳斯遠(yuǎn)頓時蹙眉不已，這話一出，便是傻子也能瞧出來妙玉不對了。正待此時，陳斯遠(yuǎn)卻聽得房門落鎖之聲，心思電轉(zhuǎn)，霎時便知妙玉是被丫鬟、婆子給算計了。

先前妙玉有家產(chǎn)傍身，又有榮國府遮蔽，自可衣食無憂；如今家產(chǎn)盡去，又無榮國府遮蔽，妙玉尚且因著性子不肯低頭，可丫鬟、婆子哪裡管得了這些？

擡眼見妙玉紅著臉兒已然開始扯自個兒衣裳，陳斯遠(yuǎn)頓時賊心大動。事已至此，總不好辜負(fù)了韓嬤嬤與清梵一番好意。至於妙玉如何做想，他可從未想過收妙玉之心。

再說女子嘛，起初邢夫人不也是恨自個兒入骨？如今不也千依百順了？陳斯遠(yuǎn)拿定心思，攬了妙玉便往牀榻上滾去。

一時間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妙玉中了招，枕邊風(fēng)月無邊，自是百般奉承。

有詩爲(wèi)證：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

方纔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

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

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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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到得二更時分。

陳斯遠(yuǎn)窸窸窣窣穿戴齊整，扭頭往牀榻上瞧，便見妙玉蒙著錦被卷著身子一動不動。他上前推搡兩下，卻見妙玉緊閉雙目、眼珠亂動，便知其是羞赧之下故作假寐。

陳斯遠(yuǎn)輕笑兩聲，擡腳便出了房。

那廂房裡的清梵與韓嬤嬤一直留心正房動靜，聽得門聲響動，緊忙一併迎了出來。

清梵咬脣蹙眉，總覺得於心不安；韓嬤嬤卻沒那麼多顧忌，湊上前笑著道：“遠(yuǎn)大爺這是……要回去？”

陳斯遠(yuǎn)應(yīng)了一聲兒，又停步自袖籠裡摸索一番，須臾翻找出二百兩銀票塞給韓嬤嬤，吩咐道：“她也累著了，明兒個買些順口的補一補。”

韓嬤嬤答應(yīng)不迭，悄然朝著清梵擺擺手，自個兒則一路將陳斯遠(yuǎn)送出院兒外。

清梵得了吩咐，一路悶聲進得正房裡，遙遙便見牀榻上妙玉捲了被子抽泣不已。

清梵嘆息一聲兒，湊上前低聲道：“姑娘……且想開些吧。”

妙玉不答，哭得愈發(fā)大聲兒。偏此時韓嬤嬤興沖沖跑了進來，見此情形，也上前勸說道：“姑娘這又何必？那遠(yuǎn)大爺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模嚼u雖不曾明說，可還是留下了二百兩銀子。照我看，來日定不會不管姑娘。”

妙玉羞臊欲死，掙扎著起身冷冷瞥了韓嬤嬤一眼，披頭散髮下來一把抄起桌案上剪燈花用的剪子，對準(zhǔn)自個兒脖頸便要紮下去。

唬得清梵、韓嬤嬤叫嚷不已，一併上前奪了剪子。

那韓嬤嬤蹙眉道：“事到如今，姑娘早晚都有這麼一遭，不是遠(yuǎn)大爺，便是旁的大爺，沒了榮國府遮蔽，姑娘還能全須全尾的回蘇州不成？便是回了蘇州，以姑娘的容貌，又哪裡逃得過那些紈絝子弟的辣手？

姑娘如今恨我，說不得過上幾年姑娘反倒要謝我呢！”

妙玉再也繃不住，只放聲叫罵道：“滾！都給我滾出去！”

韓嬤嬤朝清梵遞了個眼色，自個兒四下找尋一番，將尖銳之物盡數(shù)收了，這才嘆息著出了房。

清梵也不知如何勸說，只守在妙玉身邊兒寸步不離。說來也奇，那妙玉哭鬧半晌，將房中的物件兒砸了個遍，反倒安靜下來。歪坐了牀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咬脣不語，也不知心下如何做想。

一徑到得深夜，妙玉復(fù)又捲了錦被睡去，清梵一刻不離守在一旁，強忍著瞌睡看顧了一夜。

待到轉(zhuǎn)天，妙玉雖不大說話，一早兒韓嬤嬤熥了昨日酒席，妙玉竟也悶頭吃用了一番。隨即好似抽去了魂兒一般，又呆悶著回了房。

清梵、韓嬤嬤兩個計較一番，只當(dāng)妙玉初經(jīng)人事兒心下犯了彆扭。卻不知妙玉心下雜亂非常，一會子羞臊欲死，只恨丫鬟、婆子爲(wèi)了生計活生生竟自個兒催逼成了半掩門的；一會子又記起昨夜情形，或鼓楫搖舟，或攛上墜下，羞臊漸褪，禁不住情熾高漲……

臨近晌午，外間吵嚷了幾聲兒，隨即便有清梵笑著入內(nèi)道：“姑娘，遠(yuǎn)大爺果然顧著姑娘呢。這不，現(xiàn)巴巴請了個廚娘來。韓嬤嬤問過了，單是這廚娘每月便要五兩銀子月例呢！”

妙玉擡眼瞧了眼，又垂了螓首不言語。清梵早知妙玉性子彆扭，眼見她再不尋死覓活，便也不再多管。那新來的廚娘做了幾樣淮揚菜品，妙玉也跟著吃用了一些。

韓嬤嬤眼見如此，心下大定，便笑著與清梵道：“姑娘如今只是心下彆扭，待時日一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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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陳斯遠(yuǎn)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晴雯伺候其起身時忍不住說道：“大爺可不好想一出是一出的，哪兒有半夜三更往這邊廂跑的？如今世面上雖說太平，可難保有那歹人夜裡專盯著落單的下手，大爺豈不聞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陳斯遠(yuǎn)笑道：“晴雯如今也會掉書袋了？”

晴雯得意一揚下巴，笑著道：“整日介隨著五兒學(xué)認(rèn)字兒，再是不上進，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知道幾個典故。”

陳斯遠(yuǎn)哈哈一笑，讚道：“不錯，來日晴雯也是知書達理的了。”

晴雯頓時嗔怪道：“大爺這話兒說的，好似我先前便是那起子不講理的？”

陳斯遠(yuǎn)笑而不語，待洗漱罷了，與尤二姐、尤三姐一道兒用過早飯，本待迴轉(zhuǎn)榮國府，誰知便有前頭婆子來回：“晴雯姑娘，榮國府三姑娘身邊兒的侍書來尋姑娘呢。”

莫說是陳斯遠(yuǎn)，便是晴雯也納罕不已。當(dāng)下道惱一聲兒，自去前頭答對。

待用過早飯，晴雯方纔迴轉(zhuǎn)，到得近前笑道：“我還琢磨呢，我與侍書交情不多，怎地這會子來尋我。”

尤三姐問道：“那是什麼緣故？”

晴雯笑著道：“敢情是來掃聽三姨娘如何治家的。”

陳斯遠(yuǎn)捧著茶盞看向尤三姐，道：“三妹妹賢名遠(yuǎn)播，連榮國府的三妹妹也要打發(fā)人來學(xué)了。”

尤三姐頓時咯咯咯笑個不停，半晌才道：“我哪裡會治家？哥哥也是我還要管著百草堂呢，單丟給二姐我又不大放心，正巧年初新來的婆子獻策，我便將小花園各處都包了出去。誰知到如今一算，不但沒賠，反倒還剩下幾十兩的盈餘呢。”

陳斯遠(yuǎn)驚奇不已，忙問道：“究竟是哪個婆子出的主意？”

尤三姐一時說不上來，一旁晴雯道：“大爺，是何嬤嬤……說來我還見過一面，她現(xiàn)在也在賴家來著。”

陳斯遠(yuǎn)這才恍然，敢情尤三姐學(xué)了賴家的手段。

尤三姐此時道：“不想這事兒竟傳了出去。春熙時常往來榮國府，定是這小蹄子多嘴多舌！”

剛巧這會子春熙捧了茶點入內(nèi)，聞言便嗔怪道：“姨娘這話兒說的，若是醜事自然不好傳揚，姨娘治得好家，這等大好事兒還不許我與人說道說道？”

主僕兩個逗趣幾嘴，尤三姐這才問道：“好端端的，榮國府三姑娘掃聽此事作甚？”

不用陳斯遠(yuǎn)開口，晴雯就道：“侍書說了，太太讓三姑娘管家呢。”

尤三姐點點頭，一旁尤二姐就笑著道：“說來那榮國府，倒是有姑娘管家的前例……誒？正好兒也是三姑娘呢。”

陳斯遠(yuǎn)知曉，尤二姐說的是黛玉的母親賈敏，其排在賈赦、賈政之後，可不就是三姑娘？

說過半晌話，陳斯遠(yuǎn)便推說回清堂茅舍讀書，起身要走。尤三姐眼見外頭變了天，緊忙吩咐車馬，將陳斯遠(yuǎn)送回了榮國府。

陳斯遠(yuǎn)進得大觀園裡，也不急著回清堂茅舍。打發(fā)婆子尋了小廝慶愈來，吩咐下兩樁事，一則尋個會做淮揚菜的廚娘，二則，問問內(nèi)城左近可有典賣的庵堂。

慶愈跟著陳斯遠(yuǎn)久了，自知自家大爺乃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這般又是請廚娘又是買庵堂的，不問自知，一準(zhǔn)兒是將那妙玉師傅收入囊中了。

當(dāng)下心中腹誹，嘴上應(yīng)承連連，自去料理且不多提。

吩咐過此事，陳斯遠(yuǎn)方纔負(fù)手而行，施施然往自家小院兒迴轉(zhuǎn)。

誰知纔到沁芳閘橋左近，正撞見打清堂茅舍迴轉(zhuǎn)的同喜。

那同喜見了他頓時歡喜不已，上前見禮道：“遠(yuǎn)大爺可算回來了。”

陳斯遠(yuǎn)道：“姨太太回來了？”

同喜頷首，說道：“一早兒便回來了，因有事兒要尋遠(yuǎn)大爺，前後打發(fā)了我好幾回了，趕巧這一回遠(yuǎn)大爺回來了。”

陳斯遠(yuǎn)暗忖，薛姨媽如今與王夫人逐漸生分，不是有事兒絕不回榮國府，莫不是那單家姑娘有了音信了？

當(dāng)下不敢怠慢，隨著同喜便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臨到小巧角門前，陳斯遠(yuǎn)方纔反應(yīng)過來，如今寶琴可是住在此處呢。

於是便問道：“琴姑娘好似也住此處？”

同喜一邊開門一邊說道：“琴姑娘住前頭，後頭的屋舍依舊留給我們太太了。”

陳斯遠(yuǎn)應(yīng)下，這才隨著同喜進得後房。

同貴一聲通稟，陳斯遠(yuǎn)轉(zhuǎn)過屏風(fēng)，便見薛姨媽斜坐椅上，兀自蹙眉憂心不已。

瞥見陳斯遠(yuǎn)來了，薛姨媽頓時舒了口氣，禁不住抱怨道：“哥兒怎麼纔回？正有事兒要尋你計較呢。”

陳斯遠(yuǎn)推說道：“昨兒個在新宅安歇的，方纔纔回轉(zhuǎn)。姨太太，到底出了何事？”

薛姨媽將丫鬟打發(fā)下去，這才與陳斯遠(yuǎn)道：“我四下託人，掃聽了好幾日，這才尋了個故舊與單家搭上話兒，誰知那單家姑娘絕口不提梅衝……你，你確定梅衝與其有私情？”

陳斯遠(yuǎn)眨眨眼，心下直想罵街。是了，梅衝此人素來……自視甚高？前一回曹家女便也如此，只遠(yuǎn)遠(yuǎn)瞧了一眼便要非她不娶。結(jié)果如何？那曹家女如今業(yè)已嫁給了薛大傻子。

有此前例在，那梅衝的話得打個折扣聽。梅衝說二人有了私情，說不得便是見過幾回，說過幾句話？

陳斯遠(yuǎn)便道：“他自個兒說得信誓旦旦，誰知到底如何？”

薛姨媽頓時憂心道：“這可不成！若琴丫頭果然嫁了去，薛蝌得了梅翰林的勢，說不得那皇商差事便要落在他手裡了。”

陳斯遠(yuǎn)禁不住勸慰道：“事到如今，你怎地還把著那皇商差事不放？莫忘了那大木差事如今還沒著落呢。”

皇城修葺大殿，採買大木的差事落在薛家頭上，算算怎麼也要虧個二三萬銀子。

偏生薛姨媽這會子認(rèn)死理，認(rèn)定那皇商差事乃是薛家留下來的，決計不肯讓給二房薛蝌。

眼見勸說不得，陳斯遠(yuǎn)頓時撓頭不已，一時間也沒了法子。

二人相對無言半晌，薛姨媽又道：“是了，我那姐夫身邊兒可有個叫單聘仁的？”

陳斯遠(yuǎn)擡眼看向薛姨媽，薛姨媽說道：“隱約聽了一耳朵，好似單家姑娘與那單聘仁有親。”

陳斯遠(yuǎn)眼珠一轉(zhuǎn)，頓時就笑了，說道：“如此倒好辦了，那單聘仁最喜錢財，回頭兒尋了他塞些銀錢，說不得便能將那姻緣撮合了呢。”

“果然？”薛姨媽頓時歡喜起來，低聲咕噥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可算不用走那一步呢。”

陳斯遠(yuǎn)聽出話裡有話，問道：“哪一步？”

薛姨媽面上訕訕，含混兩句遮掩了過去，又一個勁兒的催著陳斯遠(yuǎn)去尋那單聘仁。

陳斯遠(yuǎn)心下莫名，卻也沒當(dāng)回事兒，起身離了東北上小院兒，出門便要去前頭尋單聘仁。

如今賈政外放學(xué)差，單聘仁這等清客沒了主顧，便極少來榮國府。要找其人，說不得要問前頭管事兒的掃聽一番。

邁步出得大觀園，不想迎面正撞見鴛鴦。

陳斯遠(yuǎn)招呼一聲兒道：“鴛鴦姐姐這是往哪兒去？”

“啊？”鴛鴦見了陳斯遠(yuǎn)頓時小吃一驚，霎時間紅了臉兒，悶頭囁嚅一番方纔見禮：“見過遠(yuǎn)大爺……我……老太太打發(fā)我去取些玫瑰露來。”

“既如此，那姐姐快去吧。”

鴛鴦含糊應(yīng)了一聲兒，悶頭便與陳斯遠(yuǎn)錯身而過。陳斯遠(yuǎn)心下愈發(fā)莫名其妙，扭頭觀量鴛鴦身形，便見其走出去十來步，忽而扭頭瞧過來，又嚶嚀一聲以帕掩面，羞怯不已。

陳斯遠(yuǎn)頓時哭笑不得，暗忖自個兒從未撩撥過鴛鴦啊，她這個反應(yīng)是怎麼個說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