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強(qiáng)打精神從房裡出來，韓嬤嬤開了門，便見賈菖笑吟吟停在門前。妙玉本待上前見禮，誰知眼看那賈菖上上下下掃量了自個兒一圈兒，頓時惹得妙玉心下厭惡。

她時常出入權(quán)貴之家，那起子淫邪紈絝見得多了，哪裡不知賈菖存心不良。妙玉只是不食人間煙火，又不是傻的，當(dāng)即蹙眉道：“這法師……你另請高明吧，韓嬤嬤，送客！”

“誒？”賈菖納罕道：“姑娘可是嫌五十兩太少？好說，若姑娘隨我去了，便是一百兩也是有的。”

妙玉看也不看賈菖，只道：“送客！”

韓嬤嬤不好得罪人，斂衽一福道：“賈三爺請吧，我們姑娘不想——”

誰知賈菖竟惱了，叫道：“扮得哪門子清高？太太早就四下傳了話兒，且看來日還有誰敢請你登門。你如今窮途末路，三爺好心拉扯你一把，你還敢不給三爺臉面？”

妙玉停步，回頭蹙眉惱道：“哪兒來的三爺？關(guān)起門來自說自話，你可敢在榮國府叫自個兒一聲三爺？滾出去！”

清梵也瞧出不對來，提了一旁的掃帚在手，上前說道：“快走，你再不走我可趕人了！”

賈菖氣急而笑，指點(diǎn)著妙玉道：“好好好，假尼姑，你清高，如今你無錢無勢，且看你能清高幾日！”

說罷頓足扭身而去。韓嬤嬤緊忙落了門栓。

清梵丟了掃帚正待勸說，誰知妙玉竟扶額搖晃不已，清梵叫嚷一聲緊忙將其攙扶住。

“姑娘可是又頭暈了？”

妙玉搖了搖頭，面色慘白，只吩咐清梵將其攙進(jìn)內(nèi)中。待落座牀榻上，妙玉禁不住哭道：“咱們只怕沒了活路了。”

清梵不解，問了半晌那妙玉才說道：“賈菖所言你還聽不出來？無勢也就罷了，他又怎知我如今手無餘錢的？”

清梵悚然，唬了臉兒道：“姑娘是說——”

妙玉哭著頷首道：“只怕那些財貨，如今早就落在榮國府了。”

清梵咬牙道：“姑娘，不若將這房子退了，算算總有個三十幾兩銀子，緊一緊也夠回蘇州的了。”

妙玉悵然道：“回去了又能如何？爹爹官司纏身，若知家中財貨此番爲(wèi)之一空，只怕便要生生氣死啊。”

清梵嘆息一聲，如今也沒了主意。勸慰半晌，妙玉只覺心力交瘁，乾脆和衣而臥。清梵起身又去尋韓嬤嬤討主意，只是二人都是僕婦，素?zé)o見識，說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清梵迴轉(zhuǎn)房中，見妙玉已然睡了，便也沒當(dāng)回事兒。誰知下晌時眼見妙玉還不曾起身，清梵忍不住來喚了幾聲兒，妙玉卻一無所應(yīng)。

清梵蹙眉不已，探手一摸，頓時唬得叫嚷道：“韓嬤嬤，姑娘身上滾燙，只怕是病了！”

……………………………………………………

倏忽幾日，已是九月下。

“……大爺不知，那劉姥姥大包小包提了好些物件兒，聽說太太就給了一百兩銀子，寶二爺還給了個好物件兒，加上二奶奶給的，裡外裡這一趟少說也有個三五百兩呢！”

陳斯遠(yuǎn)負(fù)手而行，小丫鬟蕓香在一旁嘀嘀咕咕說著，眼裡滿是豔羨。

也無怪其豔羨，又不用每日伺候，登門幾日扮回醜哄了老太太、太太高興，便能得好幾百兩銀子的好處，天下哪兒尋這般好事兒去？這會子蕓香只恨自個兒不能學(xué)了劉姥姥……

陳斯遠(yuǎn)笑而不語。那桂花宴之後，隔日劉姥姥就登了門兒，隨即賈母兩宴大觀園，留了劉姥姥三日，直到如今方纔送走。

他如今與王夫人漸生齟齬，這等事兒自是不好湊上前，這幾日便只好關(guān)在房中悶頭讀書。好在寶姐姐、邢岫煙與小惜春時常來尋他說話兒，是以也不算憋悶。

另則，方纔苗兒過了一趟，說大老爺手頭緊又打起他的主意來，邢夫人讓其多加小心。

陳斯遠(yuǎn)想了半晌也不曾想出，若是自個兒不肯，那賈赦又有什麼法子逼自個兒掏錢。

本待往東跨院去尋了邢夫人問詢，又生怕撞見賈赦，因是乾脆信步遊逛起來。

眼見蕓香不說了，陳斯遠(yuǎn)停步笑道：“沒了？”

蕓香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道：“還有，王太醫(yī)給老太太診治過了，說是並無大礙。”

陳斯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擺手便將蕓香給打發(fā)了。蕓香癟嘴氣惱不已，暗忖這府中平和了好幾日，也沒個大事讓其通稟，再這般下去下個月豈不是隻能拿一份月例銀子了？

不提蕓香氣惱而去，卻說陳斯遠(yuǎn)信步而行，不一刻到得沁芳亭左近，眼看四下已有蕭索之意，又一眼瞧見瀟湘館。暗忖有幾日不曾尋黛玉了，便邁步直奔瀟湘館而來。

這日是紫鵑把門，遙遙瞥見陳斯遠(yuǎn)，立馬笑著迎上來見禮，起身就道：“遠(yuǎn)大爺來的巧，寶姑娘這會子正與我們姑娘說話兒呢。”

陳斯遠(yuǎn)笑著應(yīng)下，便隨著紫鵑往內(nèi)中行去。誰知遙遙便聽黛玉求饒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

隨即便有寶釵笑聲不迭。

陳斯遠(yuǎn)心下納罕不已，也不知寶姐姐、林妹妹兩個說了什麼。

雪雁與鶯兒守在門前，遙遙一福，便笑著打了簾櫳，又往內(nèi)中道：“寶姑娘，遠(yuǎn)大爺來了。”

不料話音落下，那廊下鸚鵡就嚷道：“雪雁，姑爺來了，快打簾子！”

陳斯遠(yuǎn)愕然止步，內(nèi)中也是一靜，隨即便有黛玉氣急敗壞道：“好個寶丫頭，看我今兒個不給你個好兒！”

“咯咯咯……誒唷唷，好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咯咯咯……”

陳斯遠(yuǎn)挪步入內(nèi)，便見寶姐姐、林妹妹兩個在書房裡鬧做一團(tuán)。寶釵最怕癢，偏生被黛玉不停地抓撓腰間，她便好似麪糰也似癱軟在地。

黛玉許是氣急了，兀自噘著嘴不肯停手。

直到紫鵑看不下去咳嗽了一聲兒，黛玉擡眼瞧見陳斯遠(yuǎn)，這纔不情不願住了手。

寶姐姐兀自笑個不停，待鶯兒湊過去將其攙扶起來，這才笑指外間的鸚鵡道：“這扁毛的好生伶俐，我方纔不過提了一嘴，誰知它竟記下了。”

寶姐姐話音才落，那紫鵑便掩口笑著推了一把身旁的鶯兒，道：“鶯兒，還不給姑爺?shù)共枞ァ！?

鶯兒瞠目‘哈’了一聲兒，隨即便有黛玉咯咯咯笑個不停，反倒將寶姐姐鬧了個紅臉兒。

陳斯遠(yuǎn)噙了笑，看看寶姐姐，瞧瞧林妹妹，只覺心下熨帖。混跡此間數(shù)年，寶黛齊聚身前，可算是一償宿願了。

寶黛兩個又嬉鬧一場，這才止住笑，正兒八經(jīng)請了陳斯遠(yuǎn)落座。

本道是打趣之語，誰知雪雁沏了茶來，果然催著鶯兒奉上。鶯兒自是嬉笑著奉了茶來，惹得寶姐姐嬌嗔不已，卻到底自個兒也笑了。

陳斯遠(yuǎn)便問道：“兩位妹妹方纔說什麼呢，聽著極熱鬧。”

黛玉張口道：“寶姐姐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呢。”

寶姐姐道：“我不過隨口提個醒兒，容兒愛聽便聽，不聽便當(dāng)沒聽過就是了。方纔只顧著求饒，這會子又來反脣相譏，仔細(xì)你的皮！”

黛玉歪頭笑道：“我雖氣力不如你，可鬧起來你卻不是我的對手！”

寶姐姐頓時氣結(jié)，癟著嘴說不出話兒來。蓋因她實(shí)在怕癢，偏生四下都是癢癢肉，是以每每鬧將起來，到最後都是她先遭受不住。

寶姐姐不想說這個了，便轉(zhuǎn)而道：“社纔起來，四妹妹便要告假一年呢。”

陳斯遠(yuǎn)訝然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兒？”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麼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

寶姐姐道：“我怎麼記得是劉姥姥提的？”

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話。他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個‘母蝗蟲’就是了。”

寶姐姐雖笑著，卻駁斥道：“我看那劉姥姥極好，好歹哄了老太太與太太高興，怎麼到了你這兒就成了母蝗蟲了？”

黛玉撇撇嘴，白了寶姐姐一眼道：“莫說昨兒個什麼情形，寶姐姐沒瞧見。”

陳斯遠(yuǎn)倒是知曉幾分黛玉的心思，那劉姥姥年輕時也曾往王家做客，再是小門小戶，一些規(guī)矩總是知道的。偏她故作不知，處處扮醜，存的便是蓄意哄了賈母、王夫人高興的心思。

果然，做客三日，臨行之際得了老大的好處。

於黛玉而言，自是瞧不上那起子爲(wèi)了些許碎銀便要舍了臉皮蓄意扮醜的。

寶釵便笑道：“你這張促狹嘴啊，一句春秋筆法，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xiàn)出來了。虧你想得倒也快。”

話音落下，外間有婆子回話兒，紫鵑聽了便入內(nèi)說道：“寶姑娘，三姑娘與大奶奶尋寶姑娘一道兒往二奶奶處去呢。”

寶釵起身訝然道：“可說了因著什麼？”

紫鵑搖頭，寶姐姐低頭一琢磨，便笑著道：“想來是因著四妹妹畫畫之事。也罷，那你與容兒先說著，我先去了。”

林妹妹哪裡肯吃虧，起身相送，道：“洛兒慢行。”

寶姐姐身形一怔，扭頭與黛玉擠眉弄眼一番，這才哭笑不得而去。

寶釵主僕一去，黛玉反倒略顯拘謹(jǐn)起來。

陳斯遠(yuǎn)與其說過幾句，見其羞答答別過頭去的模樣分外可心，便禁不住多瞧了幾眼。

黛玉也覺不妥，便轉(zhuǎn)而道：“是了，初二便是鳳姐姐生兒，你可莫忘了預(yù)備賀禮。”

這事兒寶姐姐自是提醒過了，陳斯遠(yuǎn)卻故作恍然道：“是了，竟險些忘了去，多虧妹妹提醒。”

黛玉嗔道：“我就不信沒旁的人說起。便是我不說，紅玉是個周全的，又豈能忘了去？”

陳斯遠(yuǎn)笑嘻嘻道：“紅玉早幾日說過一嘴，我如今又忘了，可不就要謝過妹妹提醒？”

黛玉道：“油腔滑調(diào)，又將那哄人的手段拿來哄我。”

陳斯遠(yuǎn)卻不以爲(wèi)然道：“妹妹又何必處處較真？這等無傷大雅的，哄了也就哄了。就好比那劉姥姥，以老太太的見識，又豈能不知她這幾日是蓄意扮醜？”

黛玉若有所思，就聽陳斯遠(yuǎn)又道：“這陣子也是鬧得有些生分了，老太太也想緩和一二，這才尋了這麼個臺階。”

黛玉蹙眉道：“舅母如今什麼差事都一把抓，鳳姐姐都辭了管家的差事，哪裡還要緩和？”

陳斯遠(yuǎn)悠然道：“表面風(fēng)平浪靜，內(nèi)裡暗流洶涌啊。”

黛玉不禁憂心道：“既如此，莫不如早些分出個高低勝負(fù)來，免得將來人心散了去。三妹妹雖小，說的話卻是不錯的，再這般鬧下去，可不就要自殺自滅？”

陳斯遠(yuǎn)四下看看，眼見紫鵑、雪雁早早避了出去，這才低聲道：“若是二嫂子得勝了還好，若得勝的是太太……只怕咱們都不大好過。”

黛玉一琢磨也是，那舅母王夫人素來不待見她，若果然掌控了榮國府，她的日子說不得真就不好過了。

陳斯遠(yuǎn)續(xù)道：“與其如此，莫不如讓二嫂子掌家呢。”

黛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古怪地瞧了陳斯遠(yuǎn)一眼，道：“寶姐姐素來與舅母親近，這話兒你不怕讓寶姐姐聽了去？”

陳斯遠(yuǎn)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只怕太太更親近那夏家姑娘呢。”

黛玉一琢磨也是，嘆息道：“罷了，多思無益，左右如今我又什麼都做不了。”

陳斯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正待說什麼，忽聽得廊下鸚鵡學(xué)舌道：“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

此言出自西廂記，陳斯遠(yuǎn)頓時釋然，明白爲(wèi)何黛玉方纔會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了。

八成是說黛玉偷偷看過也就是了，誦唸了內(nèi)中詩句讓鸚鵡學(xué)了去，來日若是讓賈母聽見，可是好大個事端。

黛玉看向鸚鵡道：“這扁毛的該學(xué)不該學(xué)的一併學(xué)了去，真真兒是要不得了，虧得昨兒個不曾漏了底。”

陳斯遠(yuǎn)哈哈一笑，說道：“明兒個我往街面上走走，總要給二嫂子尋一樣可心的賀禮，妹妹可有什麼要帶的？”

黛玉先是搖搖頭，隨即一怔，說道：“還真有一樣兒……我那瑤琴須得更換琴絃了，你若瞧見了，幫我?guī)商谆貋怼！?

陳斯遠(yuǎn)自是應(yīng)下。二人說著說著，又說起前幾日所作菊花詩來，陳斯遠(yuǎn)自是品評了一番，只道黛玉做得極佳。

黛玉便道：“不過遊戲之作，落在大家眼裡實(shí)在不值一提。”

恰此時雪雁來續(xù)茶，聞言便道：“哥兒不知，我們姑娘那日還可惜呢，說若是哥兒去了，說不得定會做個名篇出來呢。”

“多嘴。”

陳斯遠(yuǎn)笑道：“詠菊一題，前人佳作數(shù)不勝數(shù)，我自問做不出新意來。”頓了頓，瞧了一眼留了雙鬟的雪雁，笑著道：“不過詠雪雁倒是能作一篇。”

雪雁訝然道：“啊？我？”

黛玉來了興致，起身便從書房尋了筆墨來，催促道：“你快做來，若是做得不好我可不依。”

陳斯遠(yuǎn)思量一番，誦道：“

兩字柔憨作性情。十分嫵媚特聰明。得人憐處是天生。

睡去拳拳堪入畫，戲時小小可奇擎。嬌音學(xué)吠未成聲。

”

陳斯遠(yuǎn)誦讀得抑揚(yáng)頓挫，語速極緩，待誦唸罷了，黛玉已然停筆。略略吹乾墨跡，黛玉又仔細(xì)瞧了一眼，禁不住笑著道：“果然極好。虧得你不來詩社，不然這頭名從此就要改姓陳了。”

本道陳斯遠(yuǎn)總要謙遜幾句，誰知其身形後仰，得意非凡道：“可不是？所以作詩什麼的我就不去了，免得攪得大家都掃了興。旁的吃喝玩樂，我倒是能摻和摻和。”

黛玉訝然眨眨眼，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本要揶揄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心下暗忖，這人雖滿口胡話，可這才情總做不得假。

……………………………………………………

能仁寺左近。

幾聲咳嗽，郎中撤了切脈的手，清梵緊忙將覆在手腕上的帕子收了去，一旁韓嬤嬤問道：“郎中，我們姑娘如何了？”

郎中撫須說道：“無妨，不過有些積痰，待老夫開一方，服上兩劑也就好了。”

清梵、韓嬤嬤俱都鬆了口氣。二者對視一眼，韓嬤嬤便將郎中讓出來。到得院兒裡，韓嬤嬤又道：“勞煩趙郎中，廂房裡也有一病患。”

“好說。”

趙郎中讓藥童揹負(fù)了藥箱，自個兒隨著韓嬤嬤進(jìn)了廂房裡。進(jìn)得內(nèi)中，眼見一單弱女子病懨懨躺在牀榻上，臉面上還覆了布巾。趙郎中頓時蹙眉，又瞥了女子手腕一眼，頓時愕然道：“楊梅瘡？”

韓嬤嬤應(yīng)了一聲兒。

趙郎中本待扭身就走，卻耐不住韓嬤嬤央求，只得潦草爲(wèi)其切了脈。待過得須臾，趙郎中起身，一言不發(fā)出了廂房。

那韓嬤嬤追上來，不待其問詢，趙郎中就道：“準(zhǔn)備後事吧，如今病入膏肓，業(yè)已藥石難醫(yī)。”

韓嬤嬤蹙眉道：“她……實(shí)在疼得厲害，一宿一宿的叫，我們姑娘聽了實(shí)在不落忍，不知郎中可有止疼之法？”

趙郎中本待搖頭，卻忽而想起一物來，思量著說道：“倒是有一物，名爲(wèi)烏香丸，頗有止疼之效。奈何此物騰貴，如今一丸便要一兩銀子。”

“這……”韓嬤嬤糾結(jié)一番，咬牙道：“那便先買兩丸？”

趙郎中點(diǎn)頭笑道：“好說好說，老夫藥箱中便有。”

韓嬤嬤喚了清梵來給付診金、藥錢，待送過趙郎中，清梵便道：“又是五兩銀子，嬤嬤……咱們的銀子可不多了。”

韓嬤嬤嘆息一聲，也沒了法子。

這幾日先是妙玉病倒，跟著清梵好端端的忽而抽搐倒地，不說延醫(yī)問藥，單是妙玉食不下咽，這幾日從淮揚(yáng)菜館裡買的吃食就用去了快五兩銀子。

本待那二十幾兩銀子總能撐上兩月，誰知這才幾日就要見了底兒。

清梵瞥了廂房一眼，癟嘴道：“姑娘如今自個兒都保不住，偏要管那半路來的。”

韓嬤嬤道：“姑娘心善，再說那日虧得碧痕幫襯，不然還不知如何呢。”

恰此時另一嬤嬤打了簾櫳道：“清梵，姑娘叫你呢。”

清梵緊忙別過韓嬤嬤，匆匆進(jìn)得內(nèi)中。那妙玉病懨懨歪在牀榻上，見了清梵就道：“銀錢可還夠用？”

清梵咬著下脣道：“不大夠了，如今只剩六兩銀子了。若是儉省著花，大抵能撐到下月中。”

京師居、大不易，吃穿用度且不說，單是幾口人每月買水便要一筆銀子。那位說京師還要買水？自個兒打一口井不就是了？

打井自然有水，奈何大多都是苦水。蓋因京師也是古城，千百年來人口滋生、畜生拉尿，表層水滿是水鹼，入口極苦。是以皇城每日清早打玉泉山運(yùn)來水吃用。

京師偶有幾個甜水井，要麼落在權(quán)貴人家手裡，要麼每日打了水四下發(fā)賣。單妙玉這六口人，每月吃甜水就要小二兩銀子。

妙玉繃著臉兒好半晌沒言語，也不知心下想著什麼。清梵等了須臾，禁不住擡眼道：“姑娘？”

“罷了，我……手書一封，你，你送去給邢岫煙。”說這話時，妙玉忽而咳嗽起來，隨即面頰酡紅一片，也不知是咳的還是臊的。

清梵愕然眨眨眼，本待說些什麼，可對上妙玉那哀莫大於心死的眸子，又生生止住了話頭，只悶頭應(yīng)了一聲：“是。”

當(dāng)下清梵研磨，又扶了妙玉落地，提筆落字寫了信箋一封。待墨跡乾涸，清梵迭好收入懷中，出門撞見韓嬤嬤，那韓嬤嬤就道：“姑娘怎麼說？”

清梵哭喪著臉兒道：“姑娘打發(fā)我給邢姑娘送信兒……可是我上回都求了一回，如今再去，邢姑娘又哪裡有銀錢？”

韓嬤嬤也不知如何說了，躑躅半晌只道：“咱們舉目無親，如今除了邢姑娘還能去央求說？便是邢姑娘沒了銀子，那位遠(yuǎn)大爺總是有的。”

說道此節(jié)，韓嬤嬤與清梵俱都一怔。韓嬤嬤便道：“若是這般，還不如徑直去求那位遠(yuǎn)大爺呢。”

清梵卻搖頭道：“不可不可，姑娘……好似不喜那位遠(yuǎn)大爺。我看那位遠(yuǎn)大爺待咱們姑娘也頗爲(wèi)冷淡……平白無故的，又豈肯援手？”

誰知韓嬤嬤卻笑道：“這天下哪兒有不偷腥的貓兒？待姑娘冷淡，那是因著吃不著。”

清梵駭然道：“嬤嬤豈不是要將姑娘推火坑裡？那位遠(yuǎn)大爺早就定下親事了。”

韓嬤嬤說道：“咱們姑娘如今這般年紀(jì)，高不成低不就的，與其繼續(xù)拖下去，莫不如給人做了小。”見清梵蹙眉不已，韓嬤嬤又道：“單說如今情形，便是回了蘇州又如何，難不成姑娘真要守著青燈古佛一輩子？”

清梵心下動搖。妙玉真要出了家，清梵自問也不願意繼續(xù)守著。再想想那位遠(yuǎn)大爺，生得高大俊雅的，也不知姑娘是如何想的，這等人品才俊，瞧著豈不比那寶二爺強(qiáng)了百套？

清梵情知若是說給妙玉必不得準(zhǔn)許，便悶頭含混應(yīng)下。

心下暗自思量，如今難以爲(wèi)繼，只當(dāng)是事急從權(quán)了。

轉(zhuǎn)眼到得入夜時分，忽而聽得四下犬吠聲連成一片，又有院兒中清微響動。此時月黑風(fēng)高，清梵、韓嬤嬤隔窗觀量，隱約瞥見一條人影落在了院兒裡。

二人唬得抄起板凳、剪刀，隔門叫嚷不絕。

卻聽外間那人說道：“我此來不爲(wèi)害人，只想尋妙玉姑娘討一句話。”

清梵、韓嬤嬤還不曾反應(yīng)過來，內(nèi)中的妙玉頓時俏臉兒煞白道：“是柳湘蓮！你，你還有臉來！”

外頭沉默一陣兒，柳湘蓮道：“我哄了你，你刺了我一劍，如此也算扯平。只是有一事我實(shí)在不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思來想去，那一日倒是有薛家的馬車在牟尼院外，可是薛蟠那賊廝說給你的？”

道出實(shí)情的乃是陳斯遠(yuǎn)，妙玉哪裡肯賣了陳斯遠(yuǎn)？當(dāng)下只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wèi)，你道自個兒做的天衣無縫不成？”

柳湘蓮道：“你若不說，我只得到近前問你了。”

妙玉唬得哆哆嗦嗦頓時說不出話兒來。

誰知此時忽而聽‘啪’的一聲脆響，柳湘蓮駭然道：“誰？”

也不知打哪兒傳來的聲音，說道：“大半夜的欺負(fù)一幫子女子，實(shí)在讓人不齒。快滾，再不滾老子不客氣了！”

柳湘蓮也沒便見，轉(zhuǎn)瞬便沒了聲兒。

清梵隔著窗扉端詳一番，頓時歡喜道：“走了走了，姓柳的走了！”

韓嬤嬤也不敢開門，只衝著外間嚷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援，此時不便相見，來日還請來家中飲一杯清茶、薄酒。”

話音落下，外間只風(fēng)吹沙沙之聲，再沒旁的動靜。

出了這檔子事兒，主僕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宿不曾安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這才大著膽子開了門。

四下不見柳湘蓮，更不見那昨夜出手相幫的恩公。東廂的廚娘嚇了個半死，一早兒便吵嚷著要走，連工錢也不要了。

韓嬤嬤好說歹說，那廚娘方纔同意做過早飯再走。誰知轉(zhuǎn)頭兒便有清梵尖叫一聲兒打西廂跑出來，與韓嬤嬤說道：“嬤嬤，碧痕……去了。”

韓嬤嬤嘆息一聲，命清梵莫要聲張，討了銀錢出去，採買了薄棺一口，僱了驢車?yán)毯弁獬橇x莊停放。臨行前又與清梵道：“不拘是邢姑娘還是那位遠(yuǎn)大爺，你快去尋吧，發(fā)送了碧痕，咱們可就真沒什麼銀子了。”

清梵不迭應(yīng)下，待韓嬤嬤一走，便換過衣裳急急往榮國府尋來。

……………………………………………………

卻說這日陳斯遠(yuǎn)一早兒便出了門，一則爲(wèi)鳳姐兒生兒賀禮，二則順道給林妹妹採買琴絃。

這日天光正好，不冷不熱，陳斯遠(yuǎn)索性騎馬而行。主僕兩個纔出了榮國府角門，那小廝慶愈便道：“大爺，這幾日妙玉師傅處可是好生熱鬧！”

“哦？怎麼說？”

“先是賈菖登門，結(jié)果吃了個閉門羹；昨兒個夜裡柳湘蓮又來了，兩位護(hù)院見勢不對，乾脆丟了飛蝗石，驚走了那柳湘蓮。”

“嗯。”陳斯遠(yuǎn)含糊應(yīng)了一聲兒。心道這柳湘蓮也就罷了，費(fèi)了好大的本事，好不容易魚兒咬了餌，誰知不等收線，竟驚走了。轉(zhuǎn)頭兒又吃了一劍，換做自個兒只怕也心有不甘。

只是妙玉財貨早就被人盜空了，不過是白費(fèi)心機(jī)罷了。

倒是那賈菖，這人素日裡不顯山不漏水的，又與妙玉素?zé)o往來，怎會去尋妙玉？越琢磨越是古怪。

思量間忽而慶愈一勒馬，閃得陳斯遠(yuǎn)好懸從馬上折下來。

“籲~”慶愈氣惱道：“長沒長眼睛啊？”

陳斯遠(yuǎn)回過神來，便見一小丫鬟攔在了馬前。

那丫鬟擡眼瞧了陳斯遠(yuǎn)一眼，趕忙斂衽一福道：“見過遠(yuǎn)大爺。”

陳斯遠(yuǎn)故作沉思，道：“你是……清梵？”

清梵頓時鬆了口氣，趕忙頷首道：“正是。這個……遠(yuǎn)大爺這是往何處去？”

陳斯遠(yuǎn)兩世爲(wèi)人，早就練出了七竅玲瓏之心。眼見清梵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定是妙玉又沒銀錢了。於是只笑而不語。

清梵恨不得抽自個兒一嘴巴，生怕被小廝慶愈呵斥了，乾脆道：“我，我們姑娘說前幾回多虧了遠(yuǎn)大爺幫襯，如今尋了落腳之處，便想請遠(yuǎn)大爺過去飲一盞茶。”

陳斯遠(yuǎn)問道：“你們姑娘如今在何處落腳？”

清梵說了地方，陳斯遠(yuǎn)一思量，那地方豈不是離自個兒的新宅只隔了個能仁寺？

他便說道：“今日庶務(wù)纏身，也不知得不得空。不若改日我得空了再去？”不待清梵回話兒，陳斯遠(yuǎn)又道：“便是如此，改日，改日再說。”

當(dāng)下一撥馬首，與那清梵錯身而過。清梵急得什麼的也似，偏生不知如何開口，只瞧著陳斯遠(yuǎn)的背影道：“那，那遠(yuǎn)大爺記得來啊！”

陳斯遠(yuǎn)回首笑道：“一定，待我得空的。”

一旁小廝擠眉弄眼，心下分外不解。既爲(wèi)親隨小廝，陳斯遠(yuǎn)什麼毛病，慶愈自是門兒清。待行出去一陣，眼看沒了那清梵的蹤影，慶愈就道：“大爺，如今那妙玉師傅落了難，大爺又何必拿捏？依著小的，不若雪中送炭、趁熱打鐵……誒唷！”

慶愈揉著腦袋，卻是被陳斯遠(yuǎn)敲了一記。

擡眼便見陳斯遠(yuǎn)笑著道：“她又不是寶姐姐、林妹妹，犯得著讓我去獻(xiàn)殷勤？”

慶愈不解道：“哈？這般說，大爺是不打算……”

“嘿，”陳斯遠(yuǎn)笑著道：“既入樊籠，她便是生了翅膀又如何逃得掉？不過這熬鷹嘛，總要先將其野性熬掉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