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還是跑吧！

丫鬟扶著賈母往西梢間更衣，邢夫人、王夫人與尤氏也催著丫鬟、婆子各自回房，須得按品大妝起來。

賈政與賈赦、賈珍一道兒往前頭外書房議事，這榮慶堂中的衆(zhòng)人自是要散了去。

陳斯遠眼看女眷嘰嘰喳喳說笑著行將出去，略略思忖便綴在其後，免得衝撞了。他看似無意四下觀量，先是見著了李紈，跟著又見著了寶玉與襲人、晴雯。

也不知爲(wèi)何，此時東西二府上下俱都欣然踴躍、言笑鼎沸，偏寶玉愁眉不展，瞧著好似心事重重。

眼見寶玉一時不走，陳斯遠乾脆先行出了榮慶堂。他出來的遲了，且姑娘們大抵是從榮慶堂後的穿堂走的，因是自垂花門出來竟不曾撞見一人。待過了穿堂繞過夢坡齋，這才撞見自角門裡出來的寶釵。

二人一見，寶姐姐頓時略略蹙眉。

陳斯遠倒是笑著拱手道：“咱們又見面了，薛妹妹。”

“見過遠大哥。”寶姐姐面上旋即恢復(fù)嫺靜，依著禮數(shù)屈身一福。

二人又隔著半步並肩而行，丫鬟鶯兒綴後半步氣鼓鼓地偷眼觀量著陳斯遠。

陳斯遠卻不理鶯兒如何想，只低聲道：“薛妹妹可大好啦？”

寶姐姐暗自磨牙，心說錯非上回信了你的邪，自個兒又哪兒會蕩勞什子的鞦韆，生生摔得好幾日不能見人？

見她不答話，陳斯遠轉(zhuǎn)而道：“方纔大家都喜氣洋洋，偏寶兄弟瞧著愁眉不展，卻不知又因著什麼。”

寶釵低聲道：“遠大哥這卻問錯了人……我又不是寶兄弟肚子裡的蛔蟲，哪裡知道那般多？”

陳斯遠略略頓足，說道：“我倒是聽了一耳朵，好似那秦鍾將營繕郎生生氣死了，自個兒也纏綿病榻？哎，無怪寶兄弟掛心。這般看來，寶兄弟也是重情重義之人啊。”

誰不知寶玉與秦鍾兩個是怎麼回事兒？

起先寶釵也不在意，可自從上回陳斯遠用魚玄機與採蘋做比，寶姐姐只要想起來就噁心不已！

此時陳斯遠雖一個字沒提，偏這‘重情重義’咬文嚼字的，寶釵又豈會不多想？

強忍著心下不適，寶釵乜斜其一眼，笑道：“寶兄弟不過鬧幾天脾氣，過兩日就好了。大姐姐才選鳳藻宮，說不得寶兄弟來日就成了國舅呢。”

陳斯遠半晌沒言語，臨到梨香院門口，忽而說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啊。”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寶釵納罕看將過去，奇道：“遠大哥是這般看的？”

陳斯遠道：“面子是緊要，可再緊要也比不過裡子。薛妹妹聰慧，仔細思忖必有所得。薛妹妹到了，咱們就此別過。”

說罷略略拱手，旋即負手踱步而去。

他倒是灑然而去，只把個寶釵怔在原地。何爲(wèi)面子，何爲(wèi)裡子？

元春晉賢德妃，自是莫大殊榮，莫非在此人眼中竟只是個面子？

寶釵雖聰慧，卻於朝政並不熟悉，因是想了半晌也不曾想明白陳斯遠說的裡子是什麼。

直到一旁鶯兒出聲提醒，寶釵這才醒過神來，挪步回返梨香院，心下卻禁不住想要尋那陳斯遠探尋何爲(wèi)裡子。

另一邊廂，陳斯遠進得自家小院兒，擺手讓喜滋滋的小丫鬟蕓香退下，與紅玉一道兒進得正房裡。

待淨(jìng)了手，陳斯遠落座下來暗自思忖。何爲(wèi)裡子？只怕寶姐姐一時間想不分明。

那秦業(yè)可是勳貴人家勾連起來放在明面，專門用來貪墨工程銀錢的營繕?biāo)纠芍校∫膊恢貥I(yè)是上了年歲真?zhèn)€兒被秦鍾氣死了，還是被人暗中算計了，總之此人一死，只怕賈家的錢袋子就要出問題！

秦業(yè)一死，來日爲(wèi)這營繕?biāo)纠芍幸晃唬骷乙粶?zhǔn)在朝中較力。若賈家一脈贏了也就罷了，但凡出了閃失，你說新晉的營繕?biāo)纠芍心懿荒苷J下前任的爛賬？

就算認下了，還肯分潤給各家銀錢？

所以陳斯遠纔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語。元春封妃看似重大，實則不過是個面子；秦業(yè)這一死，賈家極有可能就丟了裡子。

這面子、裡子孰輕孰重？

就好比某人名牌碩士畢業(yè)，進辦公室?guī)种最I(lǐng)的活兒，每月領(lǐng)兩千五工資，連特麼房租都不夠；另一人中專生，會一門稀缺手藝，每天弄得髒兮兮，偏月入三、五萬。

呵，你說面子與裡子孰輕孰重？

古語有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又云‘富不過三代’。賈家乃至於四王八公傳承至今，爵位到了第三代，可家中子弟都第五代了。實際上早就進了衰頹期。

單以書中來看，賈家則是從元春省親之後急轉(zhuǎn)直下，到後來連賈母都吃不起胭脂米了。

不曾到得此一世時，陳斯遠還真?zhèn)€兒信了書中所言，大抵是連年災(zāi)荒，各處田莊出息一減再減。

可真正在此一世活了這些年，此時再看，那些話只怕都是鬼扯！

災(zāi)年連勳貴人家都吃不起飯？開什麼玩笑！勳貴人家巴不得連年災(zāi)荒呢，沒災(zāi)荒怎麼發(fā)財？

這時候有個詞兒，叫做‘殺窮鬼’。什麼意思？趕上災(zāi)年歉收，大戶人家一邊廂施粥放米，博一個好名聲；一邊廂高價倒賣糧食，又壓低價錢收田土。

田莊出息每年才幾個錢？趕上災(zāi)年大戶人家靠著‘殺窮鬼’能翻著翻的賺！

退一步，就算賈家本分守規(guī)矩，不屑於去幹‘殺窮鬼’的事兒，可偌大個榮國府，前有黛玉豐厚家產(chǎn)，後有鳳姐兒放債、包攬刑訟，又有賈母極其豐厚的體己銀子，怎麼就幾年間窮得吃不起胭脂米了？

如今思量起來，只怕也要應(yīng)在‘秦業(yè)’此人身上了。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賈家靠著營繕?biāo)竟こ檀蟀l(fā)其財，只怕過往吞進去多少，往後都須得連本帶利吐出來啊！

奈何此時陳斯遠要想起勢，必須要藉助賈家。至於往後，只怕再不好切割了。

思量間，忽而聽得外間有人喊紅玉。

紅玉丟下雞毛撣子迎將出去，不片刻領(lǐng)了柳嫂子與一個十二、三的姑娘進來。

紅玉便道：“大爺，五兒大好啦，這會子過來給大爺磕頭。”

陳斯遠聞言出得書房，掃量一眼柳嫂子，略略頷首，便將目光移向那姑娘。

便見其外罩艾綠底子刺繡鑲領(lǐng)水藍交領(lǐng)長背心，內(nèi)襯象牙色交領(lǐng)襖子，下著銅綠色長裙，腰間繫著縹色汗巾。

眉目清秀，眸子靈動，眉宇間一點愁緒，面色偏白，又有幾分病西子品格。真?zhèn)€兒是嬌柔柔，桃羞杏讓；纖弱弱，柔枝嫩葉。

那柳五兒與其對視一眼，慌忙垂下螓首，煞白的臉上竟頓時騰起紅雲(yún)來。

柳嫂子見了禮，趕忙扯著柳五兒道：“還不快給大爺見禮？”

柳五兒上前磕頭，陳斯遠虛扶了一把，隨即示意紅玉代其攙扶起來，繼而笑道：“柳嫂子也太過急切，聽說五兒病了，何不再養(yǎng)一些時日再來？”

柳嫂子笑道：“再養(yǎng)就到臘月了。五兒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耽擱下去。今兒個見她大好了，我趕忙就送了來。大爺不知，五兒自小體弱，還是頭一回服侍人，若是來日有什麼差池，還請大爺多寬宥幾分。”

陳斯遠笑道：“我這房裡規(guī)矩不多，五兒可讀過書？” 五兒頷首，聲如蚊蠅道：“倒是跟著兄、姊識了些字兒。”

陳斯遠便說道：“既如此，往後你來打理書房。月例……先按三串錢算可好？”

這新來的丫鬟，大抵都是從三等丫鬟做起，就比如紅玉。也有那等好顏色得寵的，在賈母房裡待上二年，回頭分到各處便是二等大丫鬟。

柳五兒來陳斯遠房裡，走的可不是賈家的月例，這一開始就有七百五十錢已經(jīng)不錯了。

柳嫂子只道紅玉說了好話，頓時喜滋滋道：“喲，那謝過遠大爺了。”

有些話不好明說，她不迭的道了謝，待其退下，便與送出來的紅玉道：“往後你也不用早來，遠大爺那份例我一準(zhǔn)提前預(yù)備好。”

紅玉頓時心領(lǐng)神會，暗忖非但是自家大爺那一份，只怕連她們這些丫鬟的吃食都要豐盛一些。

送過了柳嫂子，紅玉回返正房裡，便見柳五兒手足無措的杵在書房裡，陳斯遠則不知何時去了西梢間。

紅玉挪步進得西梢間裡，眼見陳斯遠也不曾閤眼，只歪在暖閣裡歇息，便上前道：“大爺，外頭都說二奶奶要放賞呢。”

陳斯遠應(yīng)了一聲，忽而反應(yīng)過來，這賞錢只怕要自個兒出大半。香菱不是賈家下人，柳五兒新來的，雖是賈家家生子，也不在榮國府編制裡。紅玉、蕓香早前都是三等丫鬟，此番放賞倒是能得了賞賜，問題是自個兒私底下可是給二人漲了月例的。

只怕賈家放賞也只會依著先前三等丫鬟的規(guī)矩放賞。

陳斯遠便道：“咱們也放賞，就是不知這放賞是什麼規(guī)矩？”

紅玉便道：“這一年裡，春節(jié)、端午、中秋、主子生辰，尋常都是四次賞。端午、中秋、主子生辰依著規(guī)矩都是雙月例的賞賜，春節(jié)稍重，依著規(guī)矩要放四個月的月例賞賜……府中大姑娘晉升賢德妃這等大喜之事，我也不知該依著什麼規(guī)矩來。”（注一）

紅玉說是不知，實則言辭間分明就點了出來。這等大喜之事，必然依著春節(jié)的例賞來。

因是陳斯遠便道：“既如此，咱們就依著春節(jié)例賞來。”頓了頓，又補充道：“你與蕓香從府中得的賞賜不算。”

紅玉自覺近來與陳斯遠頗爲(wèi)親近，聞言蹙眉道：“大爺，這般……會不會太多了？”

“就這麼辦，旁的你不用管了。”說話間陳斯遠自袖袋裡摸索一番，尋出一張百兩銀票來，遞給紅玉道：“你得空兌了銀子，咱們等府中放了賞賜也一道兒放賞。”

紅玉接了銀票道：“大爺這般大手大腳，來日如何積攢家業(yè)？”

陳斯遠聞言戲謔一笑，扯了紅玉到身邊兒低聲道：“這會子就替我心疼錢了？”

紅玉緊忙往外瞥了一眼，見柳五兒不曾看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旋即羞得別過頭去，只道：“大爺雖寬厚，可也不好太過縱著我們了。”

陳斯遠笑道：“也是你們盡心盡力我纔會縱著，”忽而板起臉來道：“若是來日偷奸耍滑，看我不給你個好兒！”

紅玉噗嗤一聲笑了，道：“纔不會偷奸耍滑呢。”想了想，好似蕓香那丫頭慣會偷奸耍滑，又找補道：“反正我不會。”

正待此時，外頭蕓香驚呼一聲，紅玉緊忙掙脫開來，又心虛地整理了衣裳，這才沉著臉出去觀量。

這一日柳五兒新來，陳斯遠也不曾與她說過幾句，夜裡依舊是紅玉值夜。

待到轉(zhuǎn)天清早，便聽小丫鬟蕓香絮叨，說是老太太、幾位太太夜裡方纔回返，一早又聚在一處商議著放賞事宜。果然如紅玉猜的那般，這等大喜事，賈家便依著春節(jié)的例賞，上下人等放四個月的月例錢。

一時間闔府歡喜不已。

待到巳時，苗兒又來相請，陳斯遠心下納罕，不知邢夫人又尋他何事，略略拾掇了便往東跨院而去。

這會子賈赦還在賈政外書房中，與賈家宗親商議事兒，東跨院只邢夫人在。

陳斯遠進得內(nèi)中，見禮、落座，與邢夫人說了會子尋常話，待過了一盞茶光景，邢夫人這纔將丫鬟打發(fā)下去。

人一走，邢夫人就道：“今兒個得了信兒，說是璉兒再有十幾日光景也就到了。也是趕巧，賈雨村回京補缺，璉兒竟與他一路同行。

一早兒大老爺打發(fā)了小廝去迎，只怕得了信兒，璉兒他們須得快馬加鞭，估摸著八、九日光景就能到了。”

陳斯遠眨眨眼，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便道：“要不我還是跑吧！”

“啊？”邢夫人納罕道：“都說了璉兒不過是掃聽了一嘴，又不曾真?zhèn)€兒去尋訪，你跑個什麼勁兒？”

陳斯遠苦惱道：“你莫忘了那婚書！”

“與婚書何干？”

“嘖！賈雨村補缺是真，只怕一路護送黛玉也是真！莫忘了黛玉與賈雨村可是有師從之誼！說不得林如海臨終就將黛玉託付給了賈雨村照料。

真?zhèn)€兒論起來，於黛玉而言，只怕賈雨村比老太太還要親近幾分。

這般想來，林如海去年就病了，就算年初給陳家寫了婚書，又豈能不與賈雨村言說？我若與賈雨村照了面，豈不什麼西洋景都被拆穿了？”

注一：晚清恭王府有記載，大丫頭月錢一吊，飯食補貼500文，每年還有例賞，十兩上下，小丫頭月錢500文，飯食300文，例賞折半。

這段記載大概是道光時期，一千五百銅錢抵一兩銀子，由此推測例賞大概頂十個月月例。

又，放例賞多爲(wèi)春節(jié)、端午、中秋以及主子生辰，春節(jié)稍重算作兩份，那麼推測每回例賞爲(wèi)兩個月月例。

元春封賢德妃算是大喜事，按春節(jié)規(guī)矩放四個月例賞。

所以榮國府一個二等丫鬟，每年到手起碼二十二吊錢，這還不算吃飯、衣服等用度，算算每年實際收入二十幾兩，快三十兩了。

這時候一個五口之家一年有三十兩就能過得不錯。所以現(xiàn)在理解爲(wèi)啥賈家家生子打破頭也要往榮國府?dāng)D，搶著當(dāng)奴才了吧？

爲(wèi)這個例賞查了一個多小時，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