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溫香軟玉
陳斯遠在榆蔭堂中稍坐,隨即負手而出,自去往藕香榭中尋惜春去也。這且按下不表,卻說薛姨媽自榆蔭堂中出來,先行到了藕香榭左近,那同喜眼尖,趕忙迎了出來。
薛姨媽已然平復心緒,當下領了同喜便往榮慶堂尋去。此時黛玉已自藕香榭回返,嬉鬧了一場,身子不過略略溫熱,卻不曾見了汗。
寶玉難得去了私學,這會子也來了賈母處。賈母便笑著與兩個小的說笑,黛玉只靦腆聽了,時而應答,偏那寶玉失魂落魄一般,有些心神不守。
賈母人老成精,自是知曉寶玉想著什麼,還不是因著那陳斯遠?自打姓陳的下場秋闈,寶玉便時而怔神兒,時而又會盯著黛玉欲言又止。
寶玉如此,黛玉心下又怎會不去思量?只是這外孫女雖外表嬌弱,內裡卻是個性子強的。當日既說了那番話,想來斷無反悔之理。賈母唏噓之餘,只能盼著那陳斯遠落了榜,也好讓兩個玉兒湊在一處。
此時賈母見寶玉又面上恍惚,直勾勾盯著黛玉,扭頭便與黛玉道:“這過了中秋,一日冷過一日,你前些時日方纔犯了咳疾,可不好再著了涼。”
黛玉輕聲應下,擡眼便見寶玉瞧向自個兒,心下略略不喜,卻念及緣故這纔不曾說什麼。
一旁雪雁就道:“老太太不知,遠大哥送了姑娘一些藏藥,姑娘每日沏了茶水吞服,這才兩個月,這身子骨便大有改善呢。”
“果然?”賈母看向紫鵑。
紫鵑咬著下脣,雖有些不情願,可卻不會扯謊。當下頷首道:“往日裡每到春秋換季時,姑娘手腳都冰涼,又見不得風。如今手腳好歹暖和一些,裹嚴實了往園子裡遊逛一圈兒也無恙。”
賈母雖不喜陳斯遠,卻到底心疼這個外孫女,當下便笑道:“這倒是好,想來那藏藥大有裨益,玉兒往後可不敢斷了,須得時常服用。若是銀錢不湊手,只管問我討。”
黛玉笑著道謝,一旁的雪雁暗自撇嘴。那藏藥蟲草乃是遠大爺送來的,又何曾收過銀子?
賈母又看向寶玉,見其脖頸上懸著紅繩,便道:“太太準你戴著了?快拿來我瞧瞧。”
寶玉回過神來,這才說道:“早幾日媽媽便讓我戴著了,只是襲人幾個時常看著,生怕我又弄丟了去。”
說話間將通靈寶玉摘下,遞送給了賈母。
賈母接過來,便見那通靈寶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又有五色花紋纏護。她生怕貨不對板,又尋了老花鏡戴上觀量了幾眼,這才笑著遞還給寶玉,道:“你也是個馬虎的性子,這等性命攸關的物什,怎麼仔細都不爲過。偏你自個兒不當回事兒!虧得這回是追了回來,若真個兒被賊人拿了遠走高飛,又哪裡找得回來?”
寶玉掛上通靈寶玉,暗自嘟囔道:“不過是一塊頑石罷了,哪裡是什麼通靈寶玉。”說話間又扭頭看向黛玉。
心下暗忖,若真是通靈寶玉,自會成全自個兒與林妹妹,何至於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當下又暗暗朝漫天神佛禱祝,只求陳斯遠名落孫山。又覺這般思忖有些不對,一時間心下糾結自是不提。
“老太太,姨太太來了。”大丫鬟鴛鴦通傳一聲兒。
賈母擡眼便見薛姨媽繃著臉領了同喜進來,賈母略略蹙眉心下不喜,待薛姨媽見了禮起得身來,賈母又神色如常道:“今兒個還早,姨太太怎麼就來了?”
薛姨媽紅了眼圈兒道:“老太太,我此番是來求告來了。”
當下哭哭啼啼,便將耿郎中欺壓薛家一事說將出來,臨了又道:“若真個兒是皇差也就罷了,拼著薛家敗了家業,也要周全了。偏那耿郎中另有所圖!
我先前託付遠哥兒掃聽,探聽得乃是黃三榮相中了薛家皇差,背後又有忠順王扶持。這單只是耿郎中還好說,了不起多送些銀子過去,奈何後頭還有個忠順王……老太太,這皇差一沒,薛家就敗了啊!”
賈母聽得心下雜亂。她瞧不上薛家母女,巴不得薛家早日搬走;卻也知薛家與賈史王三家勾連極深,一旦薛家出了事,只怕會牽連到其餘三家。
因是便蹙眉道:“此事緊要,我也不知如何應對,只怕要尋了老爺、大老爺商議,說不得過後還要尋了史、王兩家一道兒來計較。”
薛姨媽便哭道:“我這會子心亂如麻,實在沒了主意,此事全憑老太太做主。”
賈母便與鴛鴦道:“你去瞧瞧老爺、大老爺可回來了,若是回來,請來榮慶堂議事。”
鴛鴦應聲而出,賈母又安撫幾句,這才讓薛姨媽落座。
過不多時,大老爺賈赦、老爺賈政聯袂而來,入得內中自是又聽了一通薛姨媽說道。
待聽聞幕後之人乃是忠順王,兄弟二人頓時蹙眉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大老爺賈赦就道:“母親,忠順王可是與咱們幾家結了仇的,此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賈政也道:“遠哥兒得來的信兒可準?若真是忠順王,這回怕是不好了結。”
賈母道:“若不是忠順王,姨太太自個兒便能打發了。我打發人請了你們來,就是要討個主意。”
賈赦、賈政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後者便道:“說不得,便要往北靜王府走一趟了。那忠順王素來跋扈,就算有北靜王說項,此事也不好相與啊。”
賈赦頷首道:“王爺素來與忠順王不睦……此事不是一家之事,史家、王家都得出力。”頓了頓,忽而看向薛姨媽道:“是了,王大人如今巡檢九邊、聖眷正隆,姨太太何不書信一封求王大人出手?”
薛姨媽頷首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兒,一時情急,待回去便給兄長寫書信。”
賈政說道:“只可惜那忠順王隱於後,不然尋了御史參其一本,必讓其焦頭爛額。”
賈赦瞥了賈政一眼沒言語。這些年忠順王挨的參還少了?每回不過是罰俸、閉門思過,過後還不是四下欺男霸女?
兄弟二人計較一番,不過得了籠統的主意,或是尋北靜王說項,或是尋了王子騰、保齡侯一道兒發力,逼得那忠順王熄了心思。
薛姨媽到底是內宅婦人,先前聽陳斯遠所言,便以爲大禍臨頭,無論如何皇差都保不住了。此時兄弟二人這麼一說,不免又心生希冀,只盼著周全轉圜,總要將皇差保住。
臨近申時末,衆人散去,薛姨媽自是回返東北上小院兒給王子騰寫信去了。
待轉過天來,陳斯遠一早兒便往小花枝巷尋去。
與尤氏兩姊妹一道兒用了早飯,便乘車往內城遊走。尤三姐是個爽利性子,先前陳斯遠不過言語一聲,她便私底下尋了牙人,相中了三處宅院。
這頭一處在內城東面的八寶衚衕,乃是一位致仕侍郎的府邸,前後三進宅院,規規矩矩攏共十七間房。要價一千三百兩(注一);
這第二處在鼓樓西大街,房主乃是破落宗室,也是三進格局,帶了個小巧側花園,要價徑直翻了番,三千七百兩不二價;
第三處在能仁寺左近,戶主乃是徽商,雖是三進帶側花園,規制卻不比尋常四合院。一則正房起了兩層,那後罩樓竟起了三層。
且側花園頗爲精緻,內有幾處亭臺樓閣,又有金水河支脈穿園而過,最最緊要的是宅中竟有兩處甜水井。
因是那徽商作價六千三百兩。
內中早已騰空,牙人隨伺陳斯遠與尤三姐左右,那尤二姐見了欣喜,便領了小丫鬟夏竹往側花園裡遊逛起來。
陳斯遠負手踱步四下觀量,越看越稀罕,一旁的尤三姐察言觀色,不禁笑道:“遠哥哥,如何?當日我可是一眼便相中了此處。奈何作價高了些。”
牙人便道:“奶奶想來也觀量了一處,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宅子可是尋常三進院可比?不說旁的,單是那兩處甜水井,發賣出去只怕兩千兩也有人搶著要,更不要說還有金水河穿行其中。
嘖嘖,若不是此間老爺蝕了本兒,又哪裡捨得拿來發賣?”
尤三姐停步乜斜一眼,冷笑道:“你得了好處,自是說的天花亂墜。這宅子少說三十年了,明面上拾掇得齊整,這內中樑、柱、瓦片,說不得都要修葺一番。六千三百兩太多,少說須得抹去五百兩。”
那牙人頓時瞪大雙眼,呼天搶地道:“誒呦喂,這位奶奶,這宅院賣什麼價碼又豈是小的說的算的?實話不妨與奶奶明說,人家員外一早兒漏了口風,此處最多饒一百兩,六千二不二價。奶奶若是相中了,今日就能過契;若是還想討價,帽兒衚衕倒有一處兩進的,那處便宜。”
“呔!拿二進宅子來埋汰誰呢?我家……老爺來日可是要爲官作宰的。”
那牙人心下不屑,口中討喜道:“這位大爺一看就是人中龍鳳,料想不日便中皇榜。若小的說,中了皇榜雖說能得了官宅,可總要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住進這般宅子來。大爺想來也不差錢,何不買下來先行享受了?”
那尤三姐與牙人計較了好一會子,偏那牙人咬死了六千二,一分銀錢也不肯讓。
此時尤二姐自側花園轉出來,面上已然噙了笑意,到得近前喜道:“這園子雖小巧,內中卻頗爲精緻,沿河有水榭,有軒、臺、樓,還有一處三間書齋呢。”
陳斯遠本就意動,此時差不多已然拿定了心思。待往後園轉去,那後罩樓東西五間,上下三層,內中極爲寬敞。
牙人說戶主養了南曲小唱,此前後罩樓裡姬妾、丫鬟、婆子帶戲子足足二十多口子。
尤三姐與牙人計較過,回來蹙眉喪氣道:“咬死了六千二百兩不鬆口,遠哥哥,不若咱們再瞧瞧?”
陳斯遠笑道:“不瞧了,我看此處就好。”
尤三姐點算道:“賬上加上遠哥哥的出息能有三千兩呢,不若……”
陳斯遠一擺手,笑道:“不過是六千二百兩銀子,這點錢我還是拿得出的。”
當下叫過牙人,吩咐其立時叫來東主,隨即便往順天府衙門過了房契。
那尤三姐還好,回程時抱著陳斯遠的臂膀嬉鬧不已;尤二姐不知陳斯遠家底,此番徑直被其一擲千金的模樣震得身下滑膩一片!
六千二百兩啊,遠兄弟眼都不眨一下就掏了?不問自知,遠兄弟私底下只怕兩個六千二百兩都有了。她比尤三姐年長一些,知道尤老孃身家最豐厚那幾年,各處田產、鋪面加上手頭的體己,攏起來能有六千兩就不錯了,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是了,還有那丹丸營生呢,每月少說入賬七百五十兩。遠兄弟寄居榮國府,要養的不過是自個兒與三姐兒,上下加起來不過六七口子人,便是再大手大腳,每月總能攢下五百兩銀子來。
嘖嘖,花不完啊,根本就花不完!
尤二姐見錢眼開,心下不禁愈發小意,待陳斯遠更是極盡溫存。這日回返小花枝巷,尤三姐鬧著叫了席面來,姊妹二人盡心服侍,夜裡少不得盤腸大戰,一徑折騰到子時過後方纔停歇。
待轉過天來,因那新宅院去歲新才修葺過,戶主又是徽商,也不用改易門第,是以尤二姐、尤三姐兩個便張羅著儘早搬過去。
陳斯遠自是無不應允。那新宅距離榮國府比照小花枝巷稍遠了,卻也不過隔了兩條街,快行幾步一盞茶光景便能到得榮國府。
得了沉思應允,尤三姐趕忙尋了道士算了黃道吉日。那道士掐算一番,只說明日便是吉日,若錯過了只怕就要等到九月初。
尤三姐哪裡等得了?
於是轉過天來,這邊廂小花枝巷裡打發了婆子去請馬車、力夫,陳斯遠施施然回返榮國府,點了紅玉、柳五兒過去幫襯,轉頭又去大格子巷知會了晴雯一聲兒,晴雯便歡天喜地催著曲嬤嬤趕忙往新宅搬遷。
虧得尤二姐、尤三姐與晴雯搬來不久,身邊兒的物什不多,是以只一日間便搬了過去。這搬家可不是人與物什搬過去就算完了的,徽商騰空了屋舍,少不得還要陳斯遠過後採買。
尤三姐四下點算須得預備的物什、器具,便在此時尤二姐憂心忡忡尋了來,悄然扯了尤三姐到一旁道:“妹妹還有心盤算採買物什呢,沒看遠兄弟身邊那幾個是什麼顏色?”
香菱、晴雯自不用說,顏色那是一等一的。紅玉、柳五兒便是稍差一些,也算得上姿容秀麗。
尤二姐自是不在意紅玉與柳五兒,可那香菱與晴雯,只瞧上一眼便讓其忌憚不已。
尤三姐納罕道:“姐姐怕什麼?再是好姿容,也不過是丫頭出身。”
尤二姐連連搖頭道:“那晴雯是丫頭出身,香菱卻不是。”當下緊忙將香菱出身嘀嘀咕咕說了出來。
尤三姐聽聞香菱乃是貴妾,頓時蹙眉不已。說來此女最早便跟著遠哥哥,又是個貴妾,這纔是真正的敵手啊。 當下尤三姐咬了下脣冷聲道:“我先去瞧瞧她是什麼品貌再說。”
當下撇了尤二姐,自去後頭尋了香菱說話兒。少一時迴轉前頭,面上如釋重負,與尤二姐道:“姐姐憂心太過,我與她說了半晌,便知其性子極好,難得是半點心機也無。且她也不搬過來,往後還跟著遠哥哥住榮國府。”
頓了頓,又蹙眉道:“倒是那晴雯是個爆炭性兒,往後只怕有的說道呢。”
尤二姐正要說什麼,前頭傳話,說是陳斯遠來了,尤三姐便喜滋滋迎了出去。
尤二姐便暗自嘆息,心道就是因著香菱一直跟著陳斯遠,這才該掛心啊!既入了陳家門,當家奶奶不曾入門之際,還不是誰得了偏寵誰吃香?
事關爭寵,便是親妹妹也信不過,尤二姐不由得又想起箱底的冊子來。當下拿定心思,寧可吃些苦了,總要哄了遠兄弟快意纔好。
卻說陳斯遠行進來,迎面撞上來迎的尤三姐,二人笑著說了一會子話,尤三姐便又去盤算需要購置的物件兒。
陳斯遠自正院東邊的穿堂到了後罩樓,便見幾個婆子四下灑掃、擦拭,香菱、紅玉、晴雯三個聚在一處正笑盈盈說著話兒。
見陳斯遠到來,幾女自是迎上前。陳斯遠便與紅玉道:“家中只留了蕓香,你也知她那性子,說不得就要鬧翻天了,過會子乘了我的車先回去照看著。”
紅玉應下,陳斯遠又點了晴雯到一旁敘話。
“大爺。”晴雯滿心都是欣喜。先前住在大格子巷,因著只是一進,實在太過逼仄,是以晴雯心下實在憋悶。也就是陳斯遠每日晌午來時能快意幾分。
此時喬遷到此,一旁還有個側花園能遊逛,晴雯自是欣喜不已。
陳斯遠思量著道:“往後我三不五時來瞧一眼,你缺什麼、短什麼只管與我說。另外——”沉吟了下,他方纔道:“三姐兒性子急,卻不是個壞心眼的,你們——”
晴雯不待其說完便嗔道:“大爺當我是惹是生非的不成?我看三姨娘頂好,倒是那二姨娘心思極多。”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尤三姐滿心都是自個兒,只怕自個兒一句話便要跟著共赴刀山、火海;尤二姐心思不純,自是小心思極多。
晴雯雖是爆炭性子,人卻聰慧伶俐,只是不屑那些蠅營狗茍罷了,看人自是準的。
當下便笑道:“那往後你多跟三姐兒親近,有三姐兒護著,二姐兒也不敢尋你晦氣。”
“嗯。”晴雯應了一聲,又垂了螓首期期艾艾道:“只是……我也要住後罩樓嗎?”
那後罩樓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