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海生苦笑一聲,喝口水,繼續道:“還記得1995年春天,漢海拍賣正在舉行,京廣中心可容納800人的大宴會廳滿滿當當,走廊過道都是人。”
“我跟當時副院長楊新也出現在拍賣席上,平時我們都穿休閒裝,那一天特意穿套西裝。不少買家和媒體知道我們倆是故宮的,紛紛好奇,都想知道故宮要買啥?”
“拍賣會過半,我和楊新不時低頭耳語,卻一直沒出手。直到拍賣師喊:十詠圖,660萬元起拍,有沒有人加價?我馬上舉手示意。”
“現場頓時熱鬧起來,大家都在看熱鬧,隨即另外兩位買家也舉牌加價,我一直追加。別人加價時,舉的是牌號,我後來太緊張,一直不知道原來當時自己舉的卻是一支隨身攜帶的鋼筆!”
“1800萬,我咬著牙又一次加價。突然全場一陣沉默,也不知道誰猛的喊一句:別爭了,把畫留給故宮吧!這句話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後來競拍席中不知是誰又喊一句:故宮!現場突然響起熱烈的口號,楊新靈機一動,趕緊站起來向人羣微笑示意,我緊盯著其他兩位買家,希望用輿論壓力讓他們知難而退。”
說到這裡樑海生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沒辦法,咱們不能跟土豪硬碰硬,所以只能耍點小手段。”
“1800萬,第一次!1800萬,第二次!1800萬,成交!”
“我激動的站起身,看著拍賣師終於砸下小錘,才長鬆一口氣,好像打完仗。十詠圖是北宋張先的畫作,據說張先一生只畫過這一幅圖。”
“原本一直收藏在紫禁城,溥儀以賞賜溥傑的名義將其盜出宮後,偷運到東三省,後來十詠圖被竊,此後50年不知下落。得知那次拍賣會有十詠圖後,故宮下定決心,花多大的代價,也要讓寶貝回家!”
“那是故宮首次參加拍賣會,也是我第一次參與競拍。回到辦公室,拿出《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翻到記錄十詠圖的那一頁,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畫了一個圈,當時的手都是顫抖著。”
魯善工聽完,也長出口氣,感同身受,自己經歷過拍賣場的血腥殘酷,不管你有多熱愛,錢纔是唯一衡量的標準,沒錢?狗屁不是!
“我代表故宮買過最貴的東西,是2200萬元從佳德回購隋代法書《出師頌》。這在當時引發很大爭議,有人質疑故宮花重金買假貨。”
“放屁,都是些外行話!”丁老一拍桌子,不屑道:“開玩笑,故宮每次購買文物,都會組織專家反覆論證。我記得當年決定購買前,專門組織徐邦達、啓功、傅熹年等權威召開鑑定論證會,通過對原跡仔細觀察,一致認爲這是宮中原藏真品。”
樑海生點點頭,堅定道:“後來有人私下問我:2200萬元到底值不值?我覺得值!”
“隋代非常短暫,能夠流傳下來並確定是隋代的法書鳳毛麟角。每次辦書法展,西晉有陸機《平復帖》,東晉有王珣《伯遠帖》,唐代精品更多,而隋代作品是個空白。出師頌迴歸後,故宮書法就能夠串起來,成爲完整文化鏈條。”
“哎,可不是每次都能心想事成!”
耿寶昌放下茶杯,嘆口氣道:“你們還記得安思遠那次嗎?”
一句話氣氛瞬間沉重下來,許久樑海生纔開口道:“這件事是我一輩子的痛!1996年秋天,一位拄著柺杖,帶著翡翠戒指,個子高高的美國人踏進漱芳齋的大門,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三冊珍貴的宋拓本《淳化閣帖》。”
“漱芳齋建於明朝永樂年間,乾隆帝沒事就在此聽戲,電視上是還珠格格的家。屋內裝修完好,多寶閣上的擺件全是真文物,故宮有重大外事接待,一般都那裡舉行。“
“淳化閣帖始刻於北宋,裡面收錄歷代書家102人共計420帖,被譽爲叢刊帖始祖。據傳總共10卷,歷經劫難,存世極少。得知安思遠手裡有《淳化閣帖》時,啓功先生曾脫口而出:我不見真本,死不瞑目!”
“幾經周折,安思遠收藏碑帖珍品展在故宮開幕,月底人家就要帶著離開國內。我日思夜想有沒有辦法讓安思遠把閣帖留下來?”
“在機場航站樓,領導爲安思遠送行,最後忍不住問:是否有意出售淳化閣帖?”
“絕不出售,若用故宮的朝珠等珠寶來換是可以的。”
“這輩子我也忘不了安思遠的回答!”
“難題一下子留給故宮,換不換?拿什麼換?“
“後來專門開會討論,有人說拿重複的藏品換,有人主張用九龍壁的瓷器換,還有人希望做工作,讓安思遠捐贈。”
“當然也有人不同意換,說我們不能太貪,一般東西交換,老外肯定不幹,好東西換走了,咱們也沒了,那怎麼行?”
“其實我當時也反對交換,因爲留意到安思遠手上的那枚翠戒成色極好,就算在宮裡也沒幾件的好東西。”
“用一般之物交換,安思遠怕是看不上。況且他手裡的是藏品,咱們這裡也是藏品,誰的都是心頭肉,如何換?”
“我連夜把故宮庫藏的珍寶類文物1120件,各類朝珠247件挨個兒整理一遍。把結果上報給領導,提出博物院是以文物爲其生存的根本,提倡愛護故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因此以文物換文物,不可取!”
“我主張寧可花錢買,故宮每年都有文物徵集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數額是一萬元,在當時是一筆鉅款。”
“耿老您應該記得,當年每天清晨,文物商拉著成車的文物等在神武門外,排著隊等著故宮挑。那個時候總能淘到寶貝。故宮曾經以200元的價格買入四件書畫,每件都是一級品。”
耿寶昌點點頭,無奈道:“那件事前前後後折騰一年,擬定多個方案,一直沒談成。結果2003年,有感於國內方面的誠意,垂暮之年的安思遠以450萬元的價格將手中三冊淳化閣帖賣給滬上博物館,事情才告一段落。”
“哎,雖然閣帖雖未進故宮,但總算迴歸故土,也罷,也罷!”
說到這裡耿寶昌站起身,來到樑海生面前,拍拍肩膀動情道:“你乾的不錯,當年文物大清點,我還記得你帶領兩百多個同事,日以繼夜,加班加點,終於把所有瓷器盤點清楚,最後是……”
“1807558件!”
樑海生大聲道:“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過去故宮記賬靠手寫,年代久遠,翻看賬目時5和8經常分不清。解決這個問題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重新數一遍。”
“總賬和各庫房的分賬有時也會不一致,到底是誰出錯?又要把數十年來進庫和出庫的東西全都核一遍。”
“我清清楚楚記得,幾代故宮人縈繞心頭的大事終於有史以來第一次完成。召開總結大會上,沒有歡歌笑語,臺上臺下一片哭聲。”
“太特嗎的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