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有個俗稱,叫“八仙桌”,俚俗至極。八仙桌的來歷不得而知,沒有專家能夠解釋這件事,大概可以推測是在晚明嘉靖時期出現的名字。嘉靖皇帝是一個非常崇尚道教的皇帝,八仙則是道教裡有名的神仙,鐵柺李、呂洞賓、韓湘子等等,老百姓都知道。方桌有四個邊,一邊坐兩人,正好能坐八個人,也許是因此而得名吧。其實,八仙桌上坐八個人非常擁擠,一般坐四個人最合適。
我見過一張超大的八仙桌,一邊能坐四個人,十六個人圍著桌子吃飯。我第一次看見都呆了。這桌子有多寬呢?邊長大概有2米多,非常寬。這張大桌在一座寺廟裡,所有的僧人在那兒吃飯。因爲僧人是分餐制,所以才能在這張桌上吃飯。如果是共餐,這麼大的方桌擺上菜,我估計得趴上去才能夠得著。這種極爲特殊的例子,只能在寺院裡看到。我覺得那是“天下第一桌”,當時還想買,後來人家說不賣,還得天天吃飯用呢。
一般來說,八仙桌是吃飯的專屬桌子,但後來在中國人的家庭陳設中,逐漸被放在了中心位置。過去的人家裡,一進門,視線正中都是正面靠牆一個大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再有一邊一個太師椅。爲什麼把八仙桌擱在正中呢?因爲八仙桌在椅子的面前能伸出來一塊,手和茶杯都可以擱在那兒。
中國的文化講究兩人聊天時,不能正視對方,要正視前方,直視人家的眼睛說話是不尊重人家,必須偏一點兒。但西方人卻認爲,你說話得看著人家,要不然對人家不尊重。這是文化上的差異。八仙桌因此應運而生,它就擱在主客中間,前面伸出來的這一塊位置,正好能讓你稍微偏一點兒,表示我們的禮節。
八仙桌在南方不叫八仙桌,它叫方臺。這個“臺”很有可能是受宗教中蓮花臺的影響。影響到北方的詞彙,首推“寫字檯”,是今天非常流行的一個名詞。寫字檯是個桌形。
我們一直說桌的等級偏低,用來寫字有點兒不夠高。但它又不是案形,也不能叫“寫字案”,所以只好叫“寫字檯”,借用了南方的一個稱謂。寫字檯是非常西化的傢俱。在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傢俱,南方人叫“馬鞍桌”,北方人叫“褡褳桌”,它是寫字檯的前身。今天的寫字檯大部分是活插結構,就是兩邊可以活拿。褡褳桌則是整體結構,不可活拿,這個品種在中國的明式傢俱裡也非常罕見。
方桌分主次尊卑。比如,正對著門的位子是主位。後來出現了圓桌,就不分主次了。圓桌是一個非常西化的概念,比如我們常說“圓桌會議”,這時就要回避主賓地位,大家都在一個級別上開會,很平等。圓桌會議就成了政治詞彙。
古代的圓桌也有多種形制,比較常見的是獨腿圓桌,南方人俗稱“百靈臺”。爲什麼叫百靈臺呢?養過百靈鳥的人都知道,它的特性是不上架,老在地上跑。所以在鳥籠子當中要立起一個圓臺,百靈鳥才能站在上面引吭高歌。我們的桌子叫“百靈臺”,是一種很形象的叫法,而且也顯得非常有詩意。
桌子品種由它的功能來表明。比如畫桌一定是寬的桌子,因爲作畫要鋪開宣紙,所以一定要寬。畫桌的存世量非常少。過去有文化的人跟今天比較起來,要少得多。今天國家實行九年義務教育,讓每一個人都有認字的機會。過去不是,所以從前會畫畫、寫字的人很少,直接導致畫桌相對數量比較少。
20世紀80年代,我曾經跟著李翰祥導演,看過北京硬木傢俱廠的紫檀大畫桌。李翰祥是著名電影導演,拍過《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他酷愛傢俱,也有錢。我們那時跟著他去硬木傢俱廠,看到在賣一張紫檀大畫桌,巨大個兒,看得眼都直了。這張桌子售價4000塊錢。對我們來說,當時整個國家的口號還是“爭當萬元戶”呢,4000塊錢是望塵莫及的數字,根本買不起。然後李翰祥就買走了,一直擱在他家。我跟他認識很多年了,我老去看這個桌子,非常喜歡。
一直到我中年的時候,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馬先生,好久沒見了,咱們能不能見個面?”因爲後來的事情非常殘酷,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所有的時間。李翰祥給我打電話是上午,他說要和我見面,我說:“我今天下午已經約了人,你或者12點以前來,或者下午4點以後來。”他說:“那我4點以後來。”結果我吃中午飯時,他給我打電話,說他等不及了,已在路上。我只好在博物館等著他。
他來了以後,說:“我所有買過的傢俱,剩下的這部分,都想給你。”他給我寫了一個清單,上面都有價錢,其中就有這張我夢寐以求的紫檀大畫桌。我看了看價錢,覺得還可以接受,而且我知道他當時還給我留了一個還價的餘地。我說:“我下午還要跟人家見面,不能多陪您,咱們將來再探討這個事。”我記得很清楚,十二點一刻我們分的手。
結果,第二天報紙登出消息,說“李翰祥導演猝死拍攝場”。我當時就愣了,我甚至覺得是不是還有一個導演叫李翰祥。因爲他身體看著非常好,沒有什麼問題。但他就是有心臟病。他離開我以後,直接去拍攝場了,剛拍了一個鏡頭,就一頭栽在地上,說了一句:“我怎麼了?”從此撒手人寰。後來他的家屬從臺灣來奔喪,他的太太就跟我說:“既然李導生前把這些東西都託付給你了,那就算是它們找到歸宿了。”
所以,李翰祥的這批傢俱收藏,好多都在我這兒。那張著名的紫檀大畫桌,寬將近1米,是迄今爲止能查到的全世界所有的紫檀畫桌中最寬的一張。
有時我就感慨,人走了以後,看到東西就能想起這些事,很有感觸。我們在文物面前都是匆匆過客,只有文物常在啊。
還有一種臨時性使用的桌子,它叫“半桌”,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半桌是爲了拼桌用。古代也有桌子不夠用的時候,想讓桌子更長一點兒,兩個半桌拼一起,就是一個方桌,可以多坐幾個人。方形半桌的功能主要是臨時性使用。
還有半圓桌,主要用於陳設,造型非常優美。這種半桌能夠很好地增加室內的裝飾氣氛,有三足的,也有四足的。兩個半圓桌.
桌子就其功能講,還有一些特殊品種。比如專門讓我們下棋的桌子,叫做“棋桌”。中國明代人的生活非常好。晚明時期,江南富庶地區的百姓生活富足,所以琴棋書畫非常流行。中國的棋桌,就在那時應運而生了。棋桌有很多種,有專門下棋的,也有多種功能集於一身的。比如有的棋桌,中間是棋盤,一面是圍棋,一面是象棋,打開以後,底下還有一個雙陸棋的棋盤。圍棋子兒擱這邊,象棋子兒擱那邊,上面還有蓋兒。這種桌子讓你下棋時非常靈活,你喜歡哪個棋,就用哪個棋盤。
中國最古老的棋是圍棋,其次還有一種棋叫雙陸。這種棋今天沒有人下,主要原因就是乾隆時期,全國人都拿這玩意兒設賭,清政府在明令禁止使用雙陸進行賭博的同時,就把這個棋給禁了,很可惜。今天,除了少數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雙陸棋怎麼下了。雙陸是指兩個陸地,棋子就像一個酒瓶,很好玩。過去地攤上常有那種廢棄的棋子,很多人誤認爲是用來按摩的工具,其實不是,就是雙陸棋子。
而圍棋我們都知道,是國棋,看似簡單,卻非常複雜。大量江南的棋桌,都以圍棋爲主,桌子上都帶有圍棋盤。象棋是宋代以後也比較流行的遊戲,經過歷史上不斷地完善,成爲很有趣的一種娛樂方式。我們今天的娛樂方式非常多,過去少,棋類是非常益智的遊戲;今天,棋類大多歸入體育範疇了,比如圍棋、象棋已成爲一種體育賽事。
還有一種專用的桌子,叫“酒桌”。顧名思義,就是喝酒用的。酒桌的樣子非常古,其實是一個案形,但它不叫案,叫桌。它爲什麼叫酒桌呢?古人吃飯的時候,一人一個案子,早期的畫上都這樣畫。我們說了,吃飯是一件比較低的事,喝酒也是一件比較低的事。所以即便古人用案子喝酒,它也不能叫“酒案”,只能叫“酒桌”。在桌類的命名中,只有“酒桌”這個名稱是特例,它沒有遵循科學的原則。如果按科學的叫法,它應該叫“酒案”。
再就是具有特殊功能的桌子,比如“琴桌”,彈琴用的桌子。琴桌的形制也比較多,像下卷式的琴桌,非常優美。還有牌桌。牌桌出現得就比較晚了,與老百姓的生活比較貼近。它有四個抽屜,準備輸的錢都擱在裡頭,是吧?牌桌的底部都封死了,防止作弊。
麻將牌,據說也是中國人的發明。這個發明的來歷衆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它是看糧倉的人發明出來的。因爲麻將牌又叫“麻雀牌”,麻雀老來偷糧食,所以這些看糧倉的人就要趕麻雀。有人這麼解釋:麻將中的“索”(條),是捆麻雀的繩;“碰”,就是槍聲;“萬”,就是麻雀的數量,等等。所有術語都和這件事有關。還有人說是海上的人無聊時發明的,各種說法都有。麻將在晚清以後風靡中國,出現了大量牌桌。牌桌的用材一般都比較好,因爲麻將要天天在上面拍來拍去,所以桌面較一般的桌子要厚,重量也比較大。
我曾經看見北京的一個大倉庫裡都是牌桌。在一堆牌桌裡,突然發現一張巨大的畫桌,是我平生看見的最大的桌子,大概有4米長,1米寬。我第一個感覺就是上面可以睡覺。我當時想買回家睡覺使。那時家裡地方有限,買進一件傢俱,就得騰出一件沒用的東西。我當時就想把牀挪出去,睡在畫桌上。
睡在畫桌上是有理論根據的。明代人文震亨的《長物志》,專門有這麼一段記載:“更見元制榻,有長丈五尺,闊二尺餘,上無屏者,蓋古人連牀夜臥,以足抵足,其制亦古,然今卻不適用。”他說:元朝的時候,有一種古榻,長一丈五尺,相當於今天的4米多,有兩尺寬。“以足抵足”,就是腳丫子和腳丫子抵著,兩個人可以對著睡覺。“今不適用”,是指明朝晚期就不適用了,那到我這會兒就更不適用了。
最後我想來想去也沒買,就覺得那張桌子特別高,有90多公分高呢,每天爬上爬下的,也有心理障礙。後來就把這張超大畫桌放棄了,至今想起來非常後悔。
我們講了桌案,專業術語叫承具;講了桌與案在形制、精神層面上的區別。這些區別說出來,對我們理解自己的傢俱文化有極大的好處。傢俱的微妙往往在此,你熟視無睹,但它美妙無窮。
這一講要講中國人儲物的傢俱,一般來說,就是指櫃子。中國歷史上現存最大的櫃子在哪兒呢?是誰做的呢?我們有機會去故宮,可以去坤寧宮看看這對櫃子。這對大櫃是在乾隆七年(1742)製作完成的,當時有明確的檔案記載。這個櫃子有多高呢?5.2米高。像我這麼高的人,如果踩著肩膀疊羅漢,第三個人才將將能夠到櫃子上沿。如果騎在脖子上疊的話,我估計得疊六層,才能拿到上面的東西。我想這樣的櫃子可能從製造到現在,上面幾乎沒放過東西。我也沒有機會上去看看,也許有國寶藏在裡頭。最早擺放在坤寧宮的大櫃是明代所做。當時是一對黑漆地堆灰罩金雲龍櫃,龍紋都是凸起的。後來因爲櫃子年久失修,乾隆皇帝下了御旨,用花梨木重新做了一對。爲了追求原來的效果,就把這對櫃子染成了黑色。遠遠地瞧,有點兒像紫檀。坤寧宮現在對外展出,雖然不能進去,但透過西面的玻璃,可以看到這對頂著天花板的櫃子,非常壯觀。二百六十多年來,這對櫃子沒有移動過位置,一直放在那裡。
歷史上還有沒有比它更大的傢俱呢?我猜想有。比如明代永樂時期就可能做過。永樂是一個氣魄非常大的皇帝,我們將來講永樂瓷器的時候會講到他。永樂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派鄭和下西洋、建報恩塔,等等。永樂皇帝當時在南京蓋了一座巨大的寺院,報恩寺。其中有一座塔,叫報恩塔。歷史上記載這座塔非常高。可惜的是,它在太平天國時期被毀掉了,非常可惜。要不然,報恩塔一定是今天南京非常重要的風景。
儲物類的傢俱,有一個專業術語,叫做“庋具”。“庋”這個字,今天幾乎不用,音“軌”,是收藏的意思。所以庋具就特指可以儲物的傢俱。庋具包括南方人俗稱的櫥及北方人俗稱的櫃、箱子等等。上世紀80年代以前,箱子是家庭裡儲物最重要的傢俱,此後它的功能就逐漸降低了。我很小的時候,記得父親帶著我去買過一對箱子,90公分寬,我印象很深。而我們今天家裡置辦箱子的就很少了,買傢俱很少專門去買一個箱子。
“櫃”這個字,最早寫成“匱”,讀音還讀“”。今天這個字念“”,匱乏。《說文》中解釋:“匱,匣也,俗做櫃。”匱和櫃是通假字。匣,就是盒子,說明早期的櫃和盒子區別不大,分類比較混亂,現在就很清晰。我們說箱就是箱,說櫃就是櫃。
故宮的東面有一個地方叫皇史宬,皇史宬是皇家藏實錄、聖訓的重要地方,相當於收藏國家檔案的機構。所以皇史宬的建築有悖於中國傳統建築的法則。我們的傳統建築是木質結構,但皇史宬沒有使用一根木頭,全部採用磚石結構,目的就是爲了防火。皇史宬裡面有很多包銅皮鎏金雕龍的大箱子,叫作“金匱”。金匱是上開蓋,上面都是龍紋,裡面存放著國家檔案。一般情況下,我們看不到金匱,那裡不對外開放。但我們可以從書中的圖片去認識它們。金匱的數量,在明代只有19具。就是說國家的檔案館裡,只有19個箱子。到清末,已經達到了152具。直到今天,金匱依然是這個數量,作爲國家最重要的文物,一直收藏在皇史宬。
有一個很熟的成語,買櫝還珠。說的是有人不怎麼識貨,留下次要的東西,反而把好東西還給人家。原文如下:“楚人有賣其珠於鄭者,爲木蘭之櫃,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韓非子》)
我們在講椅具的時候,講過玫瑰椅。玫瑰早期就是玉器的名字,形容美玉。“玫瑰”兩個字都是斜玉旁,還有珊瑚、琥珀、玻璃等等,早期這些稱謂都跟玉有關,跟它的質感有關。所以,這裡說“飾以玫瑰”,是指在盒子上面鑲上漂亮的玉。在這裡要注意到一點,原文中“爲木蘭之櫃”、“買其櫝而還其珠”,“櫃”和“櫝”同時出現,明確表明是一種器物。
《論語》中還有一個關於盒子的故事,這個故事也跟和發跡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劉寶瑞先生的相聲裡有這段。故事說的是和如何引起皇上的重視。
這段故事發生在和當侍衛的時候。侍衛很容易升官,因爲老跟在皇上身邊,就看誰聰明。有一天乾隆皇帝出行,在轎子裡閱讀邊關急送的報告,日理萬機啊!報告中說有一個犯人逃跑了,皇上多少有點兒生氣,順嘴說了一句《論語》中的話:“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意思是:兇猛的動物逃出了籠子,精美的寶貝毀在盒子中,是誰的過錯呢?當時所有的侍衛都聽不懂,很詫異,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和回答了一句:“爺謂典守者不能辭其責耳。”意思就是說:看守的人難辭其咎。皇上一聽,很高興,就問:“你讀過《論語》嗎?”和說:“我讀過。”就這樣,和跟皇上對上話了,從此發跡。這段故事被記錄在清人陳康祺的《郎潛紀聞》裡。
宋代以後,櫃和匣就分得越來越清楚了。宋人戴侗在《六書故》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今通以藏器之大者爲櫃,次爲匣,小爲櫝。”他是按尺寸分,大一點兒的是櫃子,小一點兒的是匣,再小一點兒的就是櫝。櫃、箱、匣、櫝,在早期是非常重要的儲物用具。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重要的科技座標,就是容器的發明。我們喝水要拿杯子,吃飯要拿碗,甚至洗個盆浴都要有澡盆,對吧?
而文字在整個發展過程中,一開始不太明確,比如剛纔說的櫃、箱、匣、櫝,區分比較混亂。但是隨著文明向前進展,名詞的作用就逐漸顯露出來。比如今天的櫃和箱,指向就很明確。
中國人的概念中,櫃要有門,箱要有蓋。上開蓋爲箱,橫拉門爲櫃。那麼,現在有一個問題出現了:我們的電冰箱是橫拉門,它爲什麼叫電冰“箱”呢?答案跟我們的文物有關。我國曆史上有冰箱,它出現時是箱形,上開蓋,因此叫“冰箱”,非常明確。
電冰箱是1929年發明的,上世紀30年代進入中國。中國人就覺得這有什麼新鮮的?我們也有冰箱,不就是插上電的“冰箱”嗎?因此,電冰箱進入中國的時候,就順著中國的古代稱謂,加了一個“電”字。這就是電冰箱名字的來歷。如果古代沒有冰箱,那麼電冰箱進入中國時,一定會叫“電冰櫃”。但問題又出現了,我們現在有冰櫃啊,冰櫃反而是上開蓋。爲什麼?原因很簡單,因爲電冰箱出現在前,名字被佔了。冰櫃出現時,只能被迫叫成電冰櫃。中國語言非常嚴謹,但在特定情況下,也可能發生改變。冰箱和冰櫃就是特例。南方人很有意思,還有點兒不甘心,所以管冰箱也叫“雪櫃”。我們有時候到廣州去,可以聽到人家不叫冰箱,叫雪櫃。但是說起來這種稱謂非常準確,符合我們對箱與櫃的定義。
過去使用冰箱,夏天哪兒來的冰呢?以前叫“窖冰”,就是挖一個冰窖,得挖到地下10米左右。冬天冰凍三尺時,把冰採下來,裁成一塊一塊如同方磚似的,我印象裡有30公分厚,三尺見方。然後把冰全部運到冰窖裡,儲藏起來。在護城河、北海、後海,每到冬天都有人窖冰。現在北京還有冰窖衚衕。到了夏天,就開始賣冰了。冰拿出來以後,每個人都特別高興,摸一摸光滑的冰,很舒服。
要知道,以前沒有空調,個別人家裡纔有電扇。一到炎熱的夏天,暑熱難耐時,冰對人的誘惑非常大。有錢人家裡買冰,買回去就擱在冰箱裡。冰箱有屜,裡頭包著一層金屬,一般都是錫,可以隔熱,防止冰過快融化掉。冰箱上下都有孔。蓋子上的孔相對大一些,使冰的涼氣能夠散發出來,降低室溫;下面的孔很小,可以使冰融化後的水緩慢流出。冰擱在冰箱裡,食物擱在冰上面。當時能夠享受這種冰鎮的食物,是非常幸福的事。今天很隨意了,家家都有電冰箱,但也少了那時候的感受。
儲物的兩大類傢俱,一類是上開蓋的箱,一類是橫拉門的櫃。那麼,櫃類又有什麼具體形制呢?一般來說有兩種:一種帶門,專爲儲物;一種是架格,不帶門。跟帶門的櫃子比較起來,不帶門的架格的好處是什麼呢?就是取東西方便,順手就可以拿了。從專門儲物的櫃子裡取東西,一定要先開門。但是帶門也有很多好處,比如放東西不顯零亂,還可以防塵。
南方人跟北方人在櫃類的名稱上有些區別。南方人願意叫櫥,北方人願意叫櫃。我認爲“櫥”最早跟廚房有關,是用來儲存食物的傢俱。“櫥”字就是廚房的“廚”,加上“木”字邊。南方經常可以看到一種窗櫺狀的櫥,有一櫺一櫺的空隙,非常透氣,裡頭擱了食物,不容易變餿。南方人給它起了一個很形象的名字,叫“雞籠櫥”。北方人又管它叫“氣死貓”。這很有意思。北方人的視角是由外往裡看:貓看到食物在裡面,就是吃不著,所以叫“氣死貓”。而南方人的視角是由裡往外看:把雞關在裡面,叫“雞籠櫥”。視角不同,名稱的叫法也不同。由於這種“氣死貓”不但透氣性好,還透視,很容易看到裡面,所以它很早就被挪爲書櫃。今天我們使用的書櫃一般有個玻璃門,都透明,爲什麼呢?就因爲容易找到裡面的書,一眼就看見。
人口增加了,建築跟不上,這時就要考慮傢俱的設計。這時一種符合要求的櫃子就誕生了。這就是直邊的方角櫃,上下一般寬,可以靠在一起,節省了室內空間。最常見的就是這種大型的組合儲物櫃:頂箱櫃。一個大櫃上面頂一個小櫃,一般都成對擺放,又叫“四件櫃”。嚴格地說,這應該叫“頂櫃櫃”,因爲上面是一個櫃子。但說著有點兒不舒服,所以就叫“頂箱櫃”了。實際上,確實有上面擱一個箱子的例子。
當一對頂箱櫃靠在一起的時候,它的儲物功能擴大到極致,一面牆顯得非常富足。因此,頂箱櫃後來成爲家庭中最重要的財產之一。比如過去家裡都要做頂箱大櫃,有錢人家用黃花梨、紫檀;大戶人家用樟木、楠木;鄉下就用榆木。
我在北京的一個老戲劇家家裡,見過一對黃花梨頂箱櫃。他家裡老式廳堂的佈置,多少年也沒變。其中一對非常漂亮的頂箱櫃,在屋子裡擺著。當時他的子女說:“我什麼都可以賣,就不想賣這對頂箱櫃。”我說:“我什麼都不想買,就想買這對頂箱櫃。”後來倆人就頂上了。他解釋說:“我覺得這對櫃子要是賣了,這屋裡就塌了。”這對頂箱櫃體量非常大,在屋子裡佔一面牆呢。其實他家好幾百件傢俱,但大部分都是桌椅。他就是覺得頂箱櫃很重要。其實這是一個古老的財產觀對他的影響。
這種頂箱大櫃,歷史上北京最多。北京原來有一個老字號的掌櫃的,我去他家看過。老頭兒當時86歲,精神矍鑠,思路清晰。我進門一看,他家有一對紫檀頂箱大櫃,三對黃花梨頂箱大櫃,都擱在樓房裡。我當時很驚訝,人家有這麼豐富的收藏!然後我就問:“您這東西想出讓嗎?”老頭兒說:“我不想出讓,我都86了,出讓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就想留給我的四個孩子,一人一對。”我說:“如果你這四個孩子都挑紫檀怎麼辦?你不如分錢。”老頭兒說:“我不分錢。至於他們怎麼挑,我不管,反正一人一套,就是不賣。”果然到現在也沒有賣。
北京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很多人看外表不驚人,其實家裡有價值連城的傢俱。過去像這樣的好傢俱,藏在私人家裡,你不進去根本看不到。不像今天,通過博物館、拍賣會,還能有機會看到。
我們今天已經不是很在意傢俱在家庭中的財產地位。但過去的老人都非常在乎,認爲傢俱是要傳宗接代的,是家裡最重要的財產。
20世紀80年代,當我國人口增長到11億的時候,最流行的傢俱是什麼呢?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組合櫃。那時還有進口的羅馬尼亞組合櫃,人們排好幾天大隊去買,跟現在買經濟適用房似的。組合櫃設計得非常好,佔滿一面牆。這塊兒拉出來,給老婆梳妝打扮;那塊兒拉出來,給孩子做作業。哪兒擱書,哪兒擱衣服,哪兒擱電視,都清清楚楚,把整個一面牆設計得嚴絲合縫。組合櫃是我們在居住面積最狹小的時候,設計出來的傢俱。這時候傢俱的使用功能設計到了極限,不考慮美觀,不考慮裝飾,首先考慮實用。現在這種傢俱賣不掉,因爲我們的居住面積在增大,傢俱的另外一個功能—陳設,就變得重要了。我們開始強調它的陳設功能,強調它的外觀。
櫃子的實用功能性開始下降,裝飾功能性開始上升。多寶格是典型的裝飾性傢俱,除了擱幾件古董裝飾,沒有什麼別的用處。但生活好了,就一定要追求這種精神上的享受。我們可以通過傢俱,看到財富的積累,看到社會的進步。但是,我想如果將來要做一箇中國傢俱博物館,組合傢俱也是其中不可缺少的章節。再過二三十年,再過一代人,可能一說組合傢俱,都聽不懂了,所以應該讓後人看到當時的組合傢俱是什麼樣子。
從尺寸上講,櫃子是非常大的傢俱。比如有齣戲叫《櫃中緣》,講的是南宋岳飛被害後,其子嶽雷逃難,躲到村女劉玉蓮家,藏在櫃子裡,後來被她哥哥誤解了。這件事要是擱到今天,櫃子裡藏了一個人,也容易被人誤解,肯定說不清楚,是吧?但它起碼傳達了一個信息,就是櫃子非常大,可以藏一個人。我記得小時候玩藏貓貓,經常藏在壁櫃裡。我們過去蓋房子都有壁櫃,今天不再設計了,除非你自己願意安裝。
還有一些櫃子地域特徵比較明顯,比如有一種櫃子俗稱“天津櫃”,天津地區特別流行,是一種躺櫃。所謂躺櫃,就是橫向的櫃子。
再有一種形制比較特殊的櫃子,過去在北京的老戶最多,今天看到的機會非常少。這種櫃子是案形,兩個門,上面帶抽屜。如果有三個抽屜連著,叫“連三”;有兩個抽屜連著,叫“連二”。但沒有“連一”啊!它既可以當案,又可以當櫃。
這種傢俱西方人最喜歡,因爲在西方根本看不到。可惜大部分都毀掉了,能留到今天的爲數不多。
還有一種很古老,儲物方式又特殊的傢俱,叫“悶戶櫥”。它看上去只有抽屜,沒有門。實際抽屜底下設有儲物的空間,叫“悶倉”。打開抽屜後,可以在裡面放東西。取其秘密儲物之意,所以叫“悶倉”。
我曾經跟我的一個朋友說:“悶戶櫥很有意思,它底下有一個悶倉,可以藏東西,你們家的細軟都能藏在裡面。”他聽著,兩眼放光,說:“有機會你替我找一個。”後來我就真幫他買了一個悶戶櫥。他拿回家後,跟我說:“我把我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擱裡頭了,還沒擱滿,裡頭還挺大。”時隔幾年之後,有一天,他哭喪著臉跟我說:“我們家進小偷了。”我說:“小偷翻你的悶倉了?”他說:“沒翻,小偷直接把櫃子拿走了。”我估計小偷回去,把這抽屜打開以後,會非常高興。
在傢俱中,儲具似乎有些默默無聞地承擔著家居重任。但實際上,由於它的高度,除具備基本功能外,還有極強的裝飾效果。尤其是大型儲具,有時甚至高達3米多,古稱一丈,堪稱傢俱王者。加之古人的財產觀與今天大異,各類傢俱還承擔著傳宗接代的責任,延續財產的同時,也延續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