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晟輕喚一聲“圭兒”,魏圭暫時從瘋狂的恨意中回過神來,這才覺得自己的手腕被鄭卓拗得都要脫臼了,痛得要命,回頭看見燕晟關懷的目光,眼淚唰得就流下來。
“先生!”魏圭不去打萬懋了,反而在鄭卓手中扭來扭去,要奔到燕晟那邊去。
燕晟向鄭卓微微示意,鄭卓順勢鬆了手,魏圭狠狠跺了鄭卓一腳,就朝燕晟跑過去,一把撲入燕晟的懷裡,還好燕晟扶住了門,否則險些被半大小子衝撞倒。
燕晟安撫著魏圭,看了跌坐一旁的萬懋, 萬懋迎著燕晟的視線立馬跪起身,朗聲道:“下官莽撞行事,致使大人受傷,下官罪無可赦,特來請罪。”
說罷,萬懋長拜不起。
魏圭恨恨地回頭看了萬懋一眼,跟燕晟咬耳朵道:“先生,我們不要見他,把他趕出去。”
燕晟長嘆一聲,低聲問魏圭道:“你都把他打傷了,還把他趕出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他可好歹是杭州郡守,我們算是客,都是客隨主便,哪裡你這般喧賓奪主的?”
魏圭嘟著嘴,但燕晟的勸說有理。目前他們可是住在杭城地界上,燕晟一行人的吃穿用度雖由鄭卓負責調配,卻是地方官私供。
所謂吃人嘴短,用人手短,魏圭抹了抹眼睛,揉著自己的手腕,咬著牙道:“留下他也好,我要他把話說明白,什麼叫做我與嬿嬿的婚約是我賠她的聲譽!”
魏圭的話音剛落,燕晟茅塞頓開。
兩人矛盾的結癥竟然在這莊陳年舊事上。雖然是老年曆,但這會牽扯到英國公府與許家的聯姻,牽扯到景帝未來的軍政策略,也算天家無小事。
燕晟對鄭卓說道:“請郡守到會客堂好好歇息。”隨後轉向萬懋道:“勞煩郡守等晟休整一番。”
有了燕晟的一句準話,萬懋行禮後隨鄭卓退下。剛好何貞還留在此處給癆病患者開藥,順便可以抽時間幫萬懋包紮止血。
沒有萬懋干擾,魏圭的情緒很快就平復下來,看燕晟試圖用一隻手披上外袍,他賴在燕晟身邊糾纏道:“先生,我小叔絕不會是搶嬿嬿的大壞蛋,是不是?”
燕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斷臂塞入衣袖中,雖然他忍住一聲不吭,可依舊痛得直哆嗦,魏圭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尋問讓燕晟無奈道:“這是你大父與小叔的私事,晟如何得知?”
魏圭不滿得重重坐在牀上,瞪著奮力提靴子的燕晟,道:“先生怎能不知道?先生可以掐算得知啊!”
燕晟最開始裝神棍騙取魏圭的信任,沒想到竟然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燕晟終於蹬上官靴,反問魏圭道:“此事作真如何?不作真又如何?”
魏圭倒在牀上,看著牀幔上靈趣的一對仙鶴,若有所思道:“若是真的,我反倒不能隨便娶嬿嬿。我視嬿嬿爲長姐,如今有我大父在,誰敢對長姐說三道四,哪裡用得著我來賠;可若是假的,哎,煩死了!”
魏圭抱著頭在牀上一滾,把被子裹在身上,把頭藏起來,像一條長蟲一般。
燕晟好氣又好笑道:“莫穿著髒兮兮的外袍在牀上打滾,你若是無事可做,就去找你的汪師傅,問問他什麼時候赴任南陽。”
魏圭躲在被子裡裝死,燕晟傷了一臂,也不能將他拉出來,只能隨著他去。
待燕晟離開屋,魏圭偷偷探出頭,竟然從燕晟枕下掏出一張小條來,展開一看:我與先生,夙期已久,人間無此,先生如何欺我而去?
原來燕晟不止有他一個學生,魏圭酸溜溜地想著,喚他爲“先生”的人真不少。
不知出於何等心理,魏圭將那紙條藏進衣袖,一溜煙地跑了。
燕晟穿戴整齊得坐在待客堂,而萬懋卻遲遲沒來,半晌鄭卓來請燕晟去偏堂。
原來魏圭人雖小,但打小練武,力氣一點都不小,被萬懋刺激後,全力出擊打中萬懋的鼻骨,造成鼻骨斷折。
幸虧何貞及時將鼻骨復位,否則萬懋這個美郎君就被一拳破相了。
但萬懋依舊深受打擊,竟然說什麼都不出去見人。
既然山不就人,只能人去就山,無奈之下,鄭卓只能請燕晟來。
何貞仔細爲萬懋正骨包紮,整個臉包得像個兔子,密密麻麻的白綢將萬懋的鼻樑連帶臉頰嚴嚴實實地包裹,甚至爲了防止脫落,還在額頭多纏了幾圈,在頭頂打了一個花結。
燕晟本來懷著十二分地關切來看望萬懋,卻在看到萬懋的剎那,控制不住嘴角震顫、臉頰收緊,一聲“噗嗤”好巧不巧從鼻腔逃逸出來,儘管被巧妙地化作輕咳,卻依舊不能改變萬懋滿眼怨念地瞪著燕晟道:“懋與大人算是扯平了。”
萬懋的聲音悶悶得從白綢中傳出來,將口氣得怨念加了十成十的量。
燕晟憋住笑意,真誠地對萬懋請罪道:“今日未能早些見郡守,這是晟的不是。”
何貞在燕晟身邊混熟了,一邊在萬懋被掐青的脖子上抹藥膏,一邊也敢插話道:“早些時候,大人自己還被包的嚴嚴實實得,也沒法兒見啊。要我說,這事都賴那個小書生。哎呦,他那個病才奇了怪了,三分是病,七分是心,自己不想好好活了,老夫就算妙手回春,又有什麼辦法?”
萬懋頂討厭沒規矩的下人接話,但礙於自己的脖子還在何貞手裡,只能憋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燕晟看萬懋沒有閒聊的打算,爲了不冷場,他搭著何貞的腔,對萬懋談起從李家莊帶回來的染病的書生。
那書生姓李名暉,字從德,是土生土長的餘姚人。父親是個秀才,在李家莊是個教書先生。
鄉下的私塾先生日子應該過的很滋潤。大字不識一個的村民會把讀書人看成聖賢,他們認爲村中有個先生是莫大的榮耀,說出去可以跟隔壁村吹噓好一會兒。更別說那些家有餘糧可以把蒙童送去裝點墨水的富農,付給先生每月的束脩、冰敬、炭敬、墨敬等等都不會落下。並且莊裡有些大事,肯定要讓讀書人蔘加。
當稅收改爲銀錢,李氏一族的族長一籌莫展的時候,李暉父子這對讀書人又被想起了。
甲長知道收銀錢這事兒,就找族長談過,說他聯繫到一個好賣家,可以將全莊的稻米和棉花都收了,並伸出五根手指。
莊內的人根本不傻,他們對往年收稅的甲長沒有一點好印象。
甲長的心肝黑透了!
往年大家辛辛苦苦得把上尖的稻米運到收稅處,檢驗成色、編號後準備入庫的時候,那甲長手下的幾位走狗就會大搖大擺得來踢鬥,踢下來米得越多,他們越興奮,興高采烈得叫著“不滿,要補上”,村民只得自認倒黴,無可奈何得回家補米。
可碰到一些老弱婦孺,他們一年下來收不了那麼多米,無賴踢鬥,他們苦苦哀求,但往往甲長“鐵面無私”又“鐵石心腸”,哀求著甚至還要被踢打兩腳,最後也只能哭喪著臉借糧補齊。
這些惡,莊裡人記得清清楚楚,終於能擺脫甲長的盤剝,誰還願意做待宰的羔羊?
多次族長會議最終決定,讀書人見多識廣,由李暉的父親挑頭,帶著大家進城去賣米。
李家莊離杭城有十里路,與其他莊子比起來還近得多,他們很有機會。
然而他們頂著辛勞將米運往城中,城裡人卻根本不買他們的帳,輾轉多日後盤纏無幾,只得狼狽而歸,再求到甲長那裡,反倒被狠狠壓了價,只伸出兩個手指,愛賣不賣。
莊內人血賠,一年辛苦到頭賣的銀錢根本不夠稅收,隨後悲劇便如李暉狀告所講。
萬懋一聲不吭得聽著,他覺得鼻骨被打折的痛感愈發明顯,彷彿每一次呼吸都似火燒一般,而這股火不僅在鼻腔中燒,還在他的心口燒。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他早就爲稻米、棉花、布匹、錦緞定價,可商戶卻利用百姓想賣個好價錢的急切之心,騙他們白費周折,最終趁機降價。
他怕小家小戶無法與富商競爭,與城中商會約定,只要他們從莊子或村子收購原料,理應減免半年商稅,可沒想到他們收購是真,可趁機壓價盤剝也是真!
他怕老弱婦孺可能無法繳足賦稅銀兩,所以他與杭城紡織廠等大廠合作,僱傭這些婦孺的工廠可以降低三分之一的地租,責令工廠只抽取其薪酬一半用於補稅,加上大廠食宿全包,整個冬天都可以老有所依,民有所養。
可他卻沒想到,他交給工廠庇護的百姓,卻被工廠當作廉價勞動力,令其勞累致病致死……
事已至此,辯解無意,萬懋開口道:“此懋之大過。”
開口的瞬間,萬懋覺得喉嚨嘶啞,聲帶的震動帶動鼻腔,痛得他淚水橫流。
見萬懋悔不當初的模樣,燕晟又能如何說,只得寬慰道:“郡守莫過於自責。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他們爲富不仁,也不能怪我們無義了。”
說罷,燕晟起身拱手道:“當務之急,晟請郡守接下李暉此案,徹查大廠濫用民力,殺雞儆猴。”
此言一出,彷彿寶劍出鞘,秋殺之氣驟顯。
萬懋看著燕晟凌厲的側臉,心頭一震。
人人都道燕晟和善助人,卻忘了他當年統帥三軍鎮守京師是如何金剛立目,殺伐決斷。
追憶往昔,萬懋還是不懂,陛下當年已將最大的權柄交與燕晟之手,而燕晟爲何在太后面前倒戈?
萬懋心有所想,便出口問責。
燕晟一哂,並不辯駁,只是輕嘆道:“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萬般功績罪過,皆有後人評說。
恍惚間,萬懋覺得燕晟遙不可及。
縱譭譽參半,或是名滿天下,或是謗滿天下,又如何?
人生得意須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