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不值一提
“這……這……這……”
商妍結巴了一樣,舌頭在嘴裡打起了瓤,“這”了好幾次,才吐了兩個囫圇字:“雍正?”
沒人說話,空氣像是凍住了一樣。
郝鈞把印抄在手裡,一看就是好久。
沒人提醒就罷了,但捅了那層窗戶紙,只覺豁然開朗:這印的刻工,即便不是大內,也是官造。
琢磨了一陣,他又往前一舉:“林師弟,哪裡刻的?” щшш ●ttk an ●¢O
林思成想了想:“清代內廷造印就兩處,一爲禮部鑄印局,二爲內務府玉作坊。但這一方寬不過四分,豎不過三分,銘文無爵無級,非官非職,肯定不是鑄印局!”
“再看刻工,線條流暢精細,弧面圓潤光滑,虎鈕以減地法凸顯主體紋飾,再以淺浮雕與高浮雕結合,層次遞進。器形玲瓏,胎體精巧,砣碾陰線反覆拋光……典型的清代內務府的玉作工”
趙修能倒吸了一口涼氣:“帝璽?”
沒那麼誇張。
林思成搖了搖頭,指了指上面的虎鈕,“趙師兄,你看鈕:既爲伏虎,必領軍職,這方印應該是康熙五十一年之後,胤禛領侍衛大臣,掌禁軍統領時刻的……那時,胤禛晉封雍親王不久,所以頂多算是親王閒章……”
“呵呵……”
郝鈞皮笑肉不笑:再是閒章,這也是皇帝爲親王時的閒章! 林思成說不是帝璽,只是依據大清禮制而言。但對於民間收藏家,這就是帝璽。
因爲雍正當過皇帝。
不說這些,其它的也全部拋開不談,就說有多貴。
民間從未聽過有雍正的印章流通,更沒有交易紀錄,但可以橫向對比:2003年,蘇富比香港拍賣,乾隆爲皇子時的“竹解心虛”閒印,以三百七十萬成交。
2005年,佳士德日本拍賣,乾隆爲皇子時的“莖畬經訓”,以五百二十萬成交。
雖然那兩方比這個大很多,材質也更好一些,都是和田白玉。但就說一點: 乾隆號稱蓋章狂魔,有據可察的印章一千八百餘方。市場上流通的沒五百方,也有二三百方。
而雍正,一方都沒有……
哪怕這一方就指甲蓋大,但下了四百萬,郝鈞敢嚼著吃了。
霎時間,眼睛裡冒起了光,剛要問一聲“賣不賣”,王齊志看了他一眼。
郝鈞頓了一下,把話嚥了回去。
也對,林思成的腦袋又沒被驢踢?
自己一時激動,亂了方寸:做爲朋友,這樣的話問都不應該問。
不覺有些赧然,他左右亂瞅,把最後那本柳莊神相抄在手裡。
本來是想掩飾一下尷尬,但信手一翻,他又愣住:
“柳莊神相……還是武英殿刻本?”
這書可不普通:四庫全書中攏共收錄四本相術典籍,柳莊神相爲其一,而且是唯一一本由乾隆欽點收錄。
暗暗嘀咕,他又翻開封面:嘖,好多章?
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林林總總二三十方,不大的兩面紙,蓋的密密麻麻。
“歸真,停雲館,來羽山人,抱樸,養拙軒……咦,清和散人?看來是從樊道人手裡傳下來的?”
郝鈞一方一方的辯認,嘴裡還念念叨叨。但看著看著,突的一頓。
趙修能瞅了一眼:“怎麼了?”
“趙總,你看這個……”郝鈞手一指,“九迭篆這一方,這是樂什麼……樂善對不對?”
“對,就是樂善!”
趙修能也跟著唸叨,隨即,瞳孔縮了一下。
乍一眼,挺普通。意境甚至還沒有前面的“歸真”、“抱樸”來的高。來一百個人,九十九點九個都只當是閒印,一掠而過。
但剛剛纔看過兩位皇帝的肖像畫,又看過雍正的親王閒章。但凡瞭解一點清代歷史,看到樂善的第一眼,就能想到了乾隆爲皇子時,用來讀書的樂善堂。
郝鈞沒去過,趙修能也沒去過,具體在哪一塊不清楚。但他們至少知道,乾隆一生最爲得意的詩文全集樂善堂集,就在樂善堂創作。
榮寶齋曾拍賣過兩卷內務刻本,上面蓋的就是這麼一枚章,趙修能同樣見過鈐有樂善堂印的清宮內藏字畫,上面蓋的還是這方章。
仔細再看,再努力回憶:一模一樣……
兩人繼續往下找,來回兩遍,又齊齊的一伸手,指著樂善旁邊的桃花塢。
乍看喻意,同樣很普通,明清兩代拉出來十個文人,至少三四個有這種閒章。甚至還沒之前的“停雲館”,“養拙軒”來的好聽。
但問題是,看這刻工,看這篆刻風格,和那方樂善根本就沒區別。
再和剛纔的那方圓明居士做對比:這兩方印的架構更爲工整,線條更爲精細,字體更爲嚴謹。
這擺明就是內務府玉作工達到巔峰時期的“乾隆工”……
兩人對視一眼,又擡起頭,盯著林思成:“這一本,是乾隆藏書?”
“乾隆立儲比較早,但封王比較晚,算是他皇子時的藏書……”
林思成點點頭,指了指樂善:“原有兩處,一處在圓明園,康熙末建成,雍正四年賜予乾隆,雍正親筆題匾,園名‘桃花塢’,堂名‘樂善’……
乾隆在此讀書,作樂善堂集,登基後擴建,將桃花塢改名‘武陵春色’,爲圓明園四十景之一……”
“另一處在紫禁城幹西二所,乾隆還是弘曆的時候,成婚時雍正賜居,親筆題名“樂善堂”匾,乾隆登基後改爲重華宮……”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思就是,不管是桃花塢,還是樂善堂,從前到後不過存在了七八年? 這樣改來改去,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哪個能記得住? 包括這個“樂善”,要不是乾隆的樂善堂集太出名,刻本流傳的極多,郝鈞和趙修能壓根就想不起來。
但林思成卻記得一清二楚,詳之又詳?
暗暗驚疑,郝鈞翻過扉頁。
刻版極好,字體清晰,架構工整,疏朗有間。唯有一點不好,手寫的註解太多:繩頭小楷有如螞蟻,寫的比原版還要密。
仔細瞅了幾眼,都翻了過去,感覺有些不對,郝鈞又翻了回來。
林林總總五六位的筆跡,其餘都是楷書,書寫工整,架構嚴謹,字裡透著恭敬,筆跡隱現謙遜。
唯有一位,寫的卻是行楷?
字寫的不錯,清雅柔媚,圓潤遒麗。但感覺,極是灑脫,且透著隨意。
關鍵的是,郝鈞越看這字,越覺得眼熟? 下意識的,他又往下翻,隔幾頁,就會出現幾段。郝鈞一邊看,一邊在桌上劃。
連翻了十幾頁,腦海中劃過一道靈光,他赫然擡頭,臉上的肉抽了兩下。
就說怎麼這麼眼熟?
榮寶齋專營字畫,紮根京城三百年,拍過的,以及鑑定過的乾隆真跡,又何止是一幅? 低頭再看,咋看咋像? 琢磨了好一陣,郝鈞蠕動嘴脣:“這是乾隆御筆!”
啥東西? 幾個人猛往前傾。
但然並卵,除了葉安寧,其他人連乾隆的字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又齊齊的轉過頭,林思成波瀾不驚。
再一轉電腦,屏幕上是一幅履端集慶。
“這是留存至今,乾隆最早的真跡,這個時期他專仿米董(米芾與董其昌),多書行楷與行書……點畫圓潤均勻,結體婉轉流暢,但字體稍嫌瘦長,缺少變化和韻味……”
“中年專攻趙孟??,融合二王風骨,字體慢慢豐腴,風格也逐漸雄健……”
林思成認真的講,但壓根就沒人聽。男女老少八個人,十六隻眼睛來回遊走,忽而書上,忽而屏幕上。
即便是鑑賞功底最差的趙大和趙二,也能分辨出來:書上與電腦上,就是同一個人的筆跡。
匆匆再一翻,還是“三卷合一”的合訂本,時而就能翻到極其顯眼的的行書與行楷註解。
大略一算,即便沒有上千字,至少也有七八百。
這個更少,比乾隆的印還要少。
故宮裡珍藏有多少不知道,但民間流通的乾隆真跡,字和畫加一塊,絕不超過三十幅。
再加一塊算算:乾隆御筆、胤禛寶印、兩幅帝王肖像,以及一樽雙鶴爐……十個兩百萬不敢說,但六七個兩百萬輕輕鬆鬆。
而林思成,就花了個零頭? 王齊志眼中泛光,掠過香爐、畫像、印章,以及柳莊神相。隨後,又落在郝鈞和趙修能的臉上。
趙修能老神在在,渾不在意,郝鈞的臉禁不住的一紅。
不賴王齊志這樣的眼神:這些東西,是三個人一塊去看的,對吧? 但結果呢?
甚至於剛剛,林思成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的時候,郝鈞和趙修能依舊狐疑:知道林思成撿漏了,卻不知道漏在哪裡,每一件又有什麼蹊蹺。
但這賴不到他們:八件東西,林思成從頭到尾也就看了半個小時。而且其中至少有十分鐘在演戲。
平均到每件不到三分鐘,郝鈞和趙修能倒是想看仔細點,但也要能來的及。
往細裡再說,先說那三幅畫:哪怕是現在再讓他們評價一下,郝鈞和趙修能依舊敢拍著胸口說:畫的很一般。
但誰能想到,這玩意竟然是帝王像?壓根就不看畫的好不好,而是像不像。
比如葉安寧,在故宮待的更久吧,而且專攻字畫,兩幅原作都見過。再想想她看到畫時的反應:
隱隱約約,似曾相識……連她都這樣,何況郝鈞和趙修能? 再說雍正的印:又是清和散人,又是一明山人,又是玄誠道人……大大小小十多方全是道士印。哪一方不比這一方大,哪一方的材質不比這一方好?
更見鬼的是:哪怕是按龍門派的字譜,這一方照樣能對得上,讓他們怎麼鑑? 再說乾隆御筆:乍一想,挺簡單,好像只隔著一層窗戶紙,只要認出乾隆的筆跡,就能推測出這東西的來歷。
問題是,你得先斷定這東西和皇宮有關。其次,還要從亂七八糟的一堆雜印中,認出毫不起眼的“樂善”,以及不知所云的“桃花塢”,然後才能和乾隆聯絡到一塊。
說心裡話,林思成要不點破,再想八十年,郝鈞也想不到這是乾隆御筆。
還有那樽爐:就只是常見的熟銅材質,飾紋爲雙鶴,邊地爲海波與祥雲,底爲破塵居士的款,造型又古怪。不論給誰看,都以爲道家的香爐,頂多傳承的久一些。
除非送到故宮,除此外不管再送到哪,你告訴專家這是雍正修道時用過香爐,信不信人家呸你一臉? 啥,破塵居士……你搞笑呢吧?
雍正要是起過這個道號,史書上能沒記載?
當時確實有過記錄,但雍正死後第三天,就被乾隆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還有桃花塢,雙鶴齋,前後存在就五六年,名字改完到現在都快三百年了,誰還能記那麼清楚? 所以,不是郝鈞和趙修能眼力不夠,更不是他們經驗不豐富,而是林思成太妖孽……
一時震憾,愕然無聲。
過了好久,王齊志猛吐一口氣:“這樣的東西,是怎麼到一個道士手裡的?”
幾個頓住,不停點頭。
到這一步,真假不難判斷,鑑定紙張、墨跡、印泥成份,以及乾隆筆跡就可以。
但除了真假,想要利益最大化,還要看是否遞藏有序,以及來歷。
也千萬別小看這兩點:2009年,河南農民朱雲拿家傳的乾隆真跡,嵩陽漢柏圖參加火遍全國的鑑寶節目,最後被專家劉巖鑑定爲贗品,用十七買走。
又過了一年,京城保利秋拍,拍了整整八千七百三十六萬。
事後都說專家心太黑,朱雲太老實。但好多人不知道,上節目之前,朱雲找過的專家不下十位,但每次的鑑定結果就兩個字:贗品!
要問爲什麼? 2009年,還用直板手機的年代,見過乾隆真跡的專家有幾位?
再一看,除了乾隆自己的十方印,多餘連一方鑑藏章都沒有,你敢說這是乾隆真跡? 再一問哪來的……祖傳? 呵呵……
別說十七萬,兩兄弟前後賣了四五年,七萬都沒人要。所以最後才賣的那麼快。
反過來再看柳莊神相:印倒是挺多,註解更多,約等於鑑藏題跋。但問題是,全是道士?
甚至於是誰都不知道,還不如一方印都不蓋,多餘一個字都別寫。所以林思成剛看到的時候,才說暴殄天物,糟蹋東西。
如今想要賣高價,就只能想辦法查清來歷……
林思成想了想:“有關樊清和的記載,只有地方誌中的寥寥幾筆,故宮的史料中有沒有記載不知道,但估計不好查。
因爲雍正死後第三天,乾隆就下旨搗毀宮內所有鬥壇、丹房。同時燒燬與雍正修道、煉丹、服餌的所有資料,又下了封口令……”
“當然,只是不好查,珠絲馬跡還是找到一些的!”
林思成環指了一圈:“又是親王印,又是御筆,又是御容畫像……能把這些東西帶出宮,只有一個可能:御賜!但問題是,聖眷如此之重,怎麼可能在歷史上籍無名?”
“就說一點:樊清和能入宮,必有諭旨徵召,地方官府必有備案。就算宮中的資料全被乾隆燒了,但甘肅地方史志肯定記載了下來,不可能查不到……但問題是,還真就查不到?”
“所以我懷疑,清和道人出宮後,可能改了名,甚至他壓根就不是蘭州人。不過離京城比較遠,相對偏僻,就跑到了甘肅……原因不難猜:怕乾隆反覆無常,秋後算賬……”
趙修能左右掃了招:“如果是被逐出宮的,既便是御賜,也應該被全部收回去。”
“趙師兄,不一定是攆走的,也可能是主動請辭!因爲當時乾隆並沒有把雍正徵來的道士全都趕走,趕走的只是煉丹的那一部分,留下的也不少。比如婁近垣……”
林思成在鍵盤上敲了幾下,幾個人圍了上來。
婁近垣,師事龍虎山三華院道士周大經。雍正五年,隨天師張錫麟赴闕朝賀(入京面聖)。待值京師,備員法事,兼職御診(給雍正看病)。
雍正八年,(雍正)賜婁近垣御筆對聯一副……
雍正九年,(雍正)疾患未安,遂命婁近垣治之,病始愈。治帝病有驗,封四品龍虎山提點,欽安殿住持。
雍正十二年正月,賜婁近垣御筆匾額,御書對聯一副,御製詩一首……
元日(乾隆登基當日),誥授婁近垣晉秩三品,榮及祖、父、家人……
乾隆元年(登基次年),敕婁近垣帶管京師道籙司印務,東嶽廟等處正住持,餘如故。
乾隆三年,賜婁近垣御書對聯一副……
乾隆五年,賜御製詩御書一幅……
乾隆八年,賜大光明殿(清代皇家道觀)開派傳道……”
乾隆十五年,御封妙正真人,賜金鼎、玉爐。兼理道籙司(清代掌道教事務最高機構),兼龍虎山提點司……”
密密麻麻幾十條,從雍正五年入京,到婁近垣去世的乾隆四十一年,前後四十八年間,婁近垣的賞賜就沒斷過。
又是御筆對聯,又是御筆作詩,又是御筆匾額……光是雍正乾隆親筆題字的印章,就有十三方。
並策封婁近垣的父祖家人,兼理天下道門。
甚至當時的龍虎山都是婁近垣在管,他三品,正義天師張遇隆卻纔是五品,見了他反要行禮,可見聖眷之重? 究其根源,就是因爲他會治病,且醫術奇高。估計也是因爲婁近垣的原因,雍正纔多活了兩年。感念於此,乾隆才優厚至極。
反過來再對比:樊清和的這幾件,突然就合理了好多。
因爲樊清和也會治病,史志上請的清清楚楚:劉一明……十七歲時身患重病,前後五年,訪遍晉、陝、甘三省名醫,百藥不醫……遇樊道人,病始愈。
說不好他在宮裡六七年,也一直在爲雍正治病。雍正感念之餘,賜了那樽雙鶴爐,並那方印。
而且他與乾隆還有師徒之宜,再那幅長春真人:賀長春真人壽,弟子樊正則敬上。
與之相比,比起婁近垣的聖眷之重,賞賜之多,桌上的這些簡直不值一提……
(本章完)